今年春节，偶然开始读费孝通（1910-2005）先生的作品。

费孝通先生早年的时候，还是蛮西化的，接受的是现代西式教育。晚年则注意到中国传统文化这个资源，并且注意到自己身上传统知识分子的烙印。他说：

“我这种（学术）性格并不是偶然产生的，也不是我个人的特点或是产生于私人经验的偏见，其中不可能不存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烙印。随手我可举出两条，一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二是‘学以致用’，这两条可以总结我自己为学的根本态度。想不到2000多年前的孔老夫子对我这一代人还会有这样深的影响。孔老夫子还不是主张少在看不到摸不着的玄理上去费脑筋，他周游列国还不是为了寻觅有用于社会的机会？务实的精神潜移默化渗入学术领域，结果使像我这样的人，毫不自觉这是古老的传统而投身入现代的学科里，形成了为了解中国和推动中国进步为目的的中国式应用人类学。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种学派的形成并不是出于任何个人的创见，很可以说是历史传统和当代形势结合的产物。”（《缺席的对话：人的研究在中国：个人的经历》1990年）

在《重读<江村经济·序言>》（1996年）中，他提到了中国文化中的“大传统”和“小传统”。这是我今天这篇文要说的重点，也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没有提出“大传统”和“小传统”这两个概念。

顺便说，这两个概念也不是费孝通先提出的，而是李亦园（1931-2021）教授提出的，费孝通引用并且延伸，叫我看见了。

“大传统”，指具有官方权威的、以儒家为代表的、经典性的人生观和宇宙观；“小传统”，指在民间流行的、表现为民俗信仰的人生观和宇宙观。

费孝通说，“大传统”以“小传统”为底子，又不同于“小传统”，因为经过了士大夫的选择和加工。“小传统”有很多“怪力乱神”，用司马迁的话说，“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所以被士大夫舍弃了——但是在民间继续留存。

我这样理解：“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区别，其实是官方和民间、正统和异端的区别。“大传统”主要在“识字的人”中流行，也通过“士绅”这个阶层在民间发挥影响；“小传统”主要在“不识字的人”中流行。值得注意的是，在过去，“不识字的人”占绝大多数，所以“小传统”反而是汪洋大海，其规模远超过“大传统”。

费孝通把“小传统”又区别为“地上”和“地下”。“地上的小传统”，指在民间公开活动，但是未被士大夫采入成为“大传统”的那些思想信仰、民俗风情。“地下的小传统”，指触犯了官方的禁令，不能公开活动（只能悄悄活动）的那些思想信仰、民俗风情。在“地下的小传统”里，还有一类更加隐藏的，“甚至已打入了人们的潜意识里，即本人也不自觉这种思想信仰的意义，只作为一种无意义的习惯盘踞在人们的意识里”，费孝通称之为“潜文化”，说“在被视为邪教等的名目下就有这种潜文化存在，而且当其发挥作用时常常以曲折和隐蔽的方式有力地爆发出来”。

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下图表示：

我写这篇文，想说什么呢？

就是在提到“传统文化”的时候，要注意区别“大传统”和“小传统”。“小传统”中有很多“怪力乱神”，是我很少讲的，而很多人有兴趣。另外，“传统文化”被现代人批评为“迷信”，也多是因为“小传统”。这就像一家有两个孩子，惹祸的是小的，而常被算到大的头上。

“大传统”当然也有其不足，但不宜和“小传统”混淆。批评的时候，板子要对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