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超人》是一本由骆以军著作,后浪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68.00,页数:48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匡超人》读后感(一):孔乙己·匡超人——《匡超人》的一种互文性读法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1966
《匡超人》是一本由骆以军著作,后浪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68.00,页数:48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匡超人》读后感(一):孔乙己·匡超人——《匡超人》的一种互文性读法
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66年的论文《词语、对话和小说》,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介绍到西方学界,并将俄国形式主义到盛行一时的结构主义分析所关注的语言、主体等形式概念,接合到弗洛伊德、拉康等人的精神分析学说,奠定了影响甚巨的互文性理论。互文性理论关注语言向“意义经验”或“内在经验”的开放,明确了人作为言说主体,其语言不仅是一次社会性的话语实践,更同主体性的内在生成和言说行为的意义生产密切相关。互文性还拓展了文本历史的领域,推动研究者关注某一文本的前后文本,并将包括文学、艺术、影像、社会习俗等多种类型的意义实践纳入文本对话的研究视域。要言之,互文性理论打开了语言的诗学空间,确立了互文空间的三个基本维度:言说或写作主体(作者)、受话或阐释主体(读者)、他文本。这三个维度又确立了由横轴(作者-读者的主体间性)和纵轴(文本-外文本或社会泛文本的文本间性)构成的互文坐标系。
骆以军的小说《匡超人》,可作为互文性理论洞察下的绝佳范例。小说中充斥着的各式文化符码(电影、书籍、器物、风俗等)与现实符号(名人、现实事件、地标等),甚至小说的核心意象——囊袋上的伤口,也是曾长在作家身上的。这伤口仿佛影像“画框”,是重重叠叠的互文入口,是爱丽丝的兔子洞。小说大胆地广泛采用杂文笔法,真实与虚幻相生,延续和断裂同缀,也颇合互文之精髓。骆以军用以评价真人版《攻壳机动队》影片或粉彩瓷瓶的一段话,正可以引为文本之自白自证:“视觉上这种身体可以不断在环境中变化的错乱,其实可以拿一只粉彩瓷瓶放着,那种穿透、流动、不同介质的阻滞感、进出不同故事的人格分裂,追逐与反追逐……”在一只粉彩瓷瓶的彩釉上,在一部寄身二十一世纪网络的电影中,在《匡超人》颠倒离奇、四分五裂而暗自粘合的互文性文本内外,皆是不可思议的“解离、缥缈、无边无际、比嗑海洛英还要让时光变成刺绣、烟花、性爱之美的幸福胶状物”。(《粉彩》)
《匡超人》之书名来自《儒林外史》,其中一大段内容又是对《西游记》故事的杂文式新编,然而小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戏仿或互文对象,那就是“祖师爷爷”鲁迅留下的一系列文本实践。《匡超人》原名《破鸡鸡超人》,破鸡鸡者,自己老二上破了个孔也。这倒与“孔乙己”之名颇合。惜乎骆以军生也晚,孔乙己早已走出鲁镇,走向世界——虽有佳名用不得,鲁迅文章在上头。咸亨酒店的孔乙己,于是化身俄罗斯餐厅的匡超人,沾着“冰窖饮伏特加”,津津乐道“匡”字的四种写法。囊袋上的破口,生在匡超人身上,便是“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不但赏心悦目,据说还与四方宇宙关系匪浅。
何以鲁镇落魄而迂腐的孔乙己,于今重铸为台北的匡超人?《哲生》一章中已有解答:“生命本来就无比艰难,它就像是一块冰结构的陨石要穿越飞行过太阳系,你会在航行中发现自己逐渐融解、消失;或是愈飞行愈黑暗冰冷的所在。事情本来就是这样。”J(影射袁哲生)选择了融解,“我”则飞往黑暗。光明的国逐渐隐遁,只留下一副庞大的、乱针刺绣的浮世绘。自杀的小说家朽腐过了,欢喜过了,一代作家的有限生命经验(内在经验)已燃烧殆尽,那种超出人力掌握而分外销魂的太空歌剧式狂想也梦过无痕。于是以油滑为投枪的匡超人,面对文本世界的残山剩水和扭曲黏结的词句段落,坦然、欣然地接过J(或孔乙己)的接力棒(如意金箍棒?),砸碎《儒林外史》式的繁复机械世界,跳跃于无所谓救赎的寓言废墟或多元宇宙——一座后现代的“花果山”。如果说鲁迅在写作《故事新编》时,仍需以“油滑”的自责作为辩白进行艺术探索,那么骆以军的《匡超人》则已经可以心有戚戚而又坦荡地接受这一现实:“我们所在的这个活着的世界,慢慢被交换到一个光度不足、迟钝缓滞的‘某些重要东西死去了’的世界。”(《哲生》)
“匡超人”这一能指,直接承自《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但《儒林外史》叙事结构是形散神凝的,其意在俯仰百年,囊括一代士人的命运,故而在结构上杂取史笔,淡化传奇色彩,通过大幅度的时空变幻和多阶层的人物塑造,承载着作者对整个儒林的有力讽刺和深挚悲悯。作者在纷杂的轶事描写中掺入有力的文化批判,用残编断简、零落文字搅乱了编年体系和纪传体的整饬,表达了对无可拯救的文化危局的忧惧。结尾看似跑题地转写四大奇人,实际上是作者忧惧、悲哀情绪的排遣,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对百年文化困局束手无策的惘然与士人儒林的群体性焦虑。匡超人正是吴敬梓所讽刺、所关怀的儒林之一员。而骆以军对其笔下的“匡超人”,这分裂、破碎的主体或主体间性,则无所谓惘然、焦虑、忧惧,也就无所谓讽刺了。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这在吴敬梓是适当的,在骆以军处则应改为“创作总根于纠结”。爱吗?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无奈、纠结、不舍和无意而得之的执着。这正是“破鸡鸡超人”破洞中多元宇宙的内核——如果其尚保有所谓内核的话。
“匡超人”是尼采“超人”的反题,面对被打破的价值体系,“匡超人”放弃或无力重估和创立新的价值,而选择在这个难以言喻的崩解年代里与世沉浮。世界在“匡超人”眼中正像《雷瓦诺风格》中所描述的“大批挤挨死在一块而冰冻起来的红虫”,介于生与死的中阴身状态——又或者“匡超人”才是那生死难断的冰冻红虫,早已死亡却又在时代的洪流中翻滚,以蒙骗这饕餮生灵的混沌世界。16世纪的旧儒林、20世纪的新文坛,最终被压缩、降维成囊袋上的一个伤口,成为“匡超人”的一瓣碎片,并由此折射出“匡超人”们的自我瞒骗、自我伤害与自我期许。且看《破鸡鸡超人》中“像是要把世界的灾厄浓缩隐喻的”不知来路的破洞,有待修补而束手无策的“那个哀伤,若是探进去是宇宙黑洞的窟窿”。在这深不可测的黑洞中,谁能听到它的呐喊与彷徨?【注:整部小说无非是一部“洞的故事”,“我”在脸书上的贴文题为“一件很小的事”(《破鸡鸡超人》),这正转喻自鲁迅《呐喊》中的两篇小说:《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小说某个章节“在酒楼上”则与《彷徨》中的一篇小说同题。】
有人问:一切都结束了,为何还有彷徨,还要呐喊,那个伤口为何还久不愈合甚至不断破裂溃烂?骆以军穿梭一个又一个文本空间,或许正是要寻找一个答案。最后一章《我曾去过这些地方》,竟自光怪陆离的记忆中唤出一丝奥德赛之旅气息。我们的“匡超人”何时才能抵达故乡呢?骆以军最终没有敲下句点,而是在一串省略号中遁形而去……
《匡超人》读后感(二):百感交集的旅程:读《匡超人》
骆以军的《匡超人》是我近日读完的一部小说,上回阅读的当代作家近作,还是格非的《望春风》。港台文学个人读的也不多,除郭强生《断代》之外,读的都是1980年代之前的作品,所以这部小说也带给我很多陌生的阅读体验。
《匡超人》正如作品中提到的《火影忍者》之“万花筒写轮眼”,从传统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又穿破了严肃与娱乐、精英与通俗的界限,或许由于本人阅读量不足,对网络文学也知之甚少,《匡》是我第一次在小说中接触到那么多的网络用语和日本动画术语,一时目迷耳鸣。我一开始颇不适应,阅读体验有些糟糕,感觉像是在看网文,不过转念一想,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成长起来的,网文不怎么读,动漫倒是没少看,《火影忍者》、《海贼王》不也是我耳熟能详的吗,为何不能容忍它侵入自己想象中的“纯文学”领地呢?
骆以军的阅片量确实惊人,整理书中出现的影视作品肯定能列出一个很长的影单,连《颠倒的帕特玛》这种冷门动画作品也有涉猎。文学中的“用典”(姑且这么说吧)由来已久,效果如何却考验着作者的写作功底,有时我会觉得骆以军的引用不够节制。《匡超人》的语言泥沙俱下,直白而缺少余韵,如一排排导弹高强度的密集轰炸,有时又过于口语化甚至网络化,又有诸多不合书面语“文法”之处,这在我个人看来还是值得商榷的。
这部小说结构散漫,像是公路片,从“美猴王”的西行,到结尾的“我曾去过这些地方”,连那些城市里发生的故事,也并非一个个稳定的坐标系,而让人想起30年代上海新感觉派笔下的都市及单身漫游者,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只是人的心灵比那时更加破碎、丰富却又空虚。如果说“不可能想象”纽约的蜘蛛侠穿梭于台北狭窄旧公寓的楼栋之间只是物质层面“落后”的缩影(159页),那么20世纪的东方民族在文学、影视、新闻、哲学等多方面再次“向西方取经”以及“破鸡鸡超人”的第三世界“破烂、贫困、羞耻感”(349页)等叙述更显示出作者对于台湾及国人第三世界“后殖民”处境的清醒把握和有力批判,小说不正是在试图“抢回重新说这个故事的权力”(415页)吗?在他的笔下,不安全感、被抛感、无意义感既具有普遍性,又带有第三世界的特殊性,并与活生生的历史相联结,而这构成了《匡超人》“现代”书写的前提。
这部作品的优点也很多,不难看出骆以军社会知识丰富,视野也非常开阔,并不是一个书斋型作家。从神话传说、战争、核爆,到历史、疾病、动物权益和生态,或许有时过于天马行空,可种种巧妙又荒诞的联想正构成了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真实写照。作者对于抗战、国共内战之惨烈以及父辈离散生命体验的书写着实让人动容,这段现代史给台湾外省人留下的创痛正如超人的破洞,流脓、疼痛、尴尬而无法回避,也构成了当代台湾文学的“母题”。
但我以为作品主要呈现还是当下都市中普通人日常的、“脏污丑陋”的生活,甚至可以说种种联想和想象都是都市现代人的一个幻影一场梦,“一切只是他脑中被植入的封闭回路,不断重播”(369页)。小说中有这么多无法突破代际经验的遣词造句,或许作者预设的读者就是熟悉网络语、电影、动漫等当代流行文化的文青、宅男吧。作为一个被花样的科技、科幻“洗脑”的现代人,我们自以为可以凭借科学与幻想在历史的冰面上滑行(如作品的倒数第二章),但骆以军想要表达的恰恰是直面现代人心灵过程中产生的无法超越的痛苦。与西西弗推石相比,《西游》的寂灭也好,《红楼》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罢,这种“成住坏空”无疑更符合东方民族的情感与经验。死亡种种,疾病种种,荒诞种种,读罢掩卷,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派荒芜的情景,每个人物在舞台上匆匆走过,无奈而又不无戏谑地诉说或展示着生命个体的飞扬与坠落。当作者在《杀婴》、《吃猴脑》等章节中反复又细致地书写人类的残暴时(尤其是对无辜的婴孩、小猴子等绝对弱势者),我感受到的并非仅仅是鲁迅意义上的国民性批判与启蒙主义的愤怒,而更有一种由绝望而悲悯、由无奈而虚无之感。这种痛处与随之而来的麻木(或鲁迅《答有恒先生》中所谓“较灵的痛苦”。原句为:“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在面对第三世界残酷现实以及人类本性中的黑暗面时会不会使人堕入犬儒或虚无?文学如果有力量的话,就在于当我们发现《匡超人》写的就是“我们”之后,或许会将质疑的矛头真正指向现实、指向自我本身的可能性了吧。
作品中亦是有温暖的,虽然我记住的几乎全是恐惧而悲伤的部分。
还有一些话令我感动,择几段抄录如下:
“所以西游记是一个像小学毕业旅行在游览车上的故事,你身边的伙伴永远不会死,世界这么恐怖扭曲,一直在塌陷又暴涨,连佛陀的经书都无法笼罩这后来比梦更像梦的人类后来看见的,你以为你比小时候读美猴王的故事时,更理解死亡、疯癫、文明的坍塌、星际中地球的孤单脆弱,但永远有更颠倒更恐怖的等在后头。这样四人一马,这样在旷野走着,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故事了。”(131页)
“不是的,我只是想说,现在很多年轻人,其实不是像老派他们那些大人说的,废材、软弱、自恋,他们真的像你一个小说里说的:‘活在塑料袋里’,如果家里本来就穷,背着助学贷款,一个月两万多块,在银行当小职员,不可能出现卡夫卡的啦。整天习惯就说‘对不起’。我身边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帮助他们。我把那女孩从门框的跳绳抱下来,她脸都紫了,一直干咳,第一句话却是说‘对不起’。”(278页)
“是啊,其实我那时偷养在阁楼上的,是一只猫啊。我偷跑到楼下拿奶粉泡奶喂它,很怕它咪咪叫被我爸发现。后来终于是我父亲拿衣服上来晾时,发现了那只猫。他并没有如我以为的大发雷霆,只是叹着气对我说:‘你这样的个性,充满感性却又不评估自己有没有能力,你长大后会为这吃很多苦头啊。’”(361页)
“当代所谓中国人,其实灵魂的内在,早经过了过去一百年来,那整个西方,或‘现代’,像钻地机穿凿、炸开里头难辨其原貌的,各种羞辱、伤害、要让自己变成不是自己,或有一天发现想变回自己……那一切的镶嵌、碎片插在我们的内在各处……我们可能更接近能体悟白娘子的困苦,而非许仙或法海的稳定自我感吧……”(458页)
我想引用穆旦的《还原作用》作为这篇短文的结尾:“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着:/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1940年11月)
《匡超人》读后感(三):超链接里的《匡超人》:末日、互联网、死亡和青春
在2019年,我从朋友Z那里得知这本书的消息,当时Z认为骆以军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他所书写的领域是其他汉语作者没有触及的,我不以为然。我找来网络上这部小说的选章读,没有特别的感觉,骆以军一贯密不透风的修辞有着过度的牵引力让我深感疲倦。当时,一是无法对《匡超人》里那些庞杂的信息进行解码,二是,我并不能感知到这部小说无处不在的世界衰败的预感,忽然到来的全球性疾病,我身处整个风暴的源头,在漫长的封闭之后,简体版《匡超人》来到我的手中,再读这部小说,看似复杂的文本已然纯粹而清晰。
无因的疾病
后浪版《匡超人》封面出版于2019年的《匡超人》或如作者骆以军所说,这部小说缘起自胯下尴尬的破洞。2019 年冬天,他整整病了 3 个月,生活也陷入凌乱和窘迫,那个奇怪的破洞迟迟不能痊愈,奔走在医院和家之间的小说家俨然成为卡夫卡笔下的一个角色,而这位在波赫士、卡夫卡、普鲁斯特的羽翼下成长的那代小说家(五年级作家)中的代表人物自然要对此反应,这种体验能多大程度刺激文学的灵感,我们不得而知,但在访谈里,骆以军已经将那个胯下的破洞上升为一种个体到国族到宇宙的隐喻,他说:“‘匡’是简体字“国”破了。鸡鸡破了一个洞,睾丸掉出来,就‘国’破了。老实讲,就我这种台湾外省人来讲,我父亲的国早就破了。 100 多年前,华人的文化魂体那个国(也早破了)。像王国维、吴昌硕、齐白石,他们那个年代文化魂体的鸡鸡已经破掉。”而他在《匡超人》里这样写到:“他应该修补这些,像近距离看,他鸡鸡上那个哀伤,若是探进去是宇宙黑洞的窟窿啊。”
没有缘由到来的疾病成为一种隐喻仿佛是一种必然,因为它缺乏自由的历史依据,没有可供防备的理性和人类规范,只有不得不进入的处境,就仿佛一个新的世界到来,人们在面对新事物时,不得不产生认知匮乏导致的比喻和联系,这一全新的处境被绳索般摇晃的人类悬挂在旧世界的天花板之下,骆以军从破洞书写到极限,就是用他近乎蛮力的强叙述囊括那个他最勇于抓住的昨日世界,于是阴囊的破洞连接了对宇宙的最大幻想,也以痛击碎当代视野里的幻象矩阵。由洞阐发的狂想看起来漫无边际,其实仍通过无因的疾病独特的处境,将身体依附在了脆弱的历史之上,那个往后退一步面对当代的骆以军,用他身体的疾病,做了一个漫长的隐喻,只有这样他才能回到历史的概念里,在此刻的时间解离中稳定自身。
无因的疾病来到了历史中间,正如《匡超人》所展现的,这个洞(病)让过去的残缺和断裂得以重思,让未来的可能性得以被幻想,于是骆以军在小说里一手写着淞沪会战的炮火,一手又写着银河舰队的降临,将两端汇聚在他此刻疼痛的洞里。而这一贯穿于整本小说的洞(疾病)的书写,我们不能说他是2019年的预言,但的确,是一种文学的敏感,因为破碎断裂的过去早就布满了灰尘,那个冲破当下困局的未来也早已有许多人期盼,文学只是如它所运用的语言那样,找到了开头的音节和词语有结束在未知的地方。
互联网与终末论
2019年荷赛奖年度照片《匡超人》由那段惨兮兮的时光里三块不同的写作区域黏合而成,2019年人间副刊的「三少四壮集」,2019年的「慢船到中国」专栏,2019年因为那真实的创口衍生的「破鸡鸡超人」系列。似乎一开始这部小说就是一支奇奇怪怪的军队,那些章节是临时找来的雇佣兵,就像DC漫画里的自杀小队,一群没有什么希望的怪人汇聚成一股反常规的正义力量。用戏仿的方式重写西游记,再写一个属于“五年级作家”的台北儒林外史,写破鸡鸡的超人,最后将古玩店、赛博空间、大屠杀兜在一起,这些深邃的痛苦的脊背又被纹上了无厘头的鬼脸——好似穿卡哇伊内裤的胖大叔,这的确是骆以军呈现的文学肖像。而洋洋洒洒三十八万字一挥而就的骆以军到底要写一个什么主题,可能他自己都无法概括,恰恰是这样,由于他无法概括那个主题,他便用一整个小说去描述那个主题,所以这不可能是一部那么像小说的小说,它完全偏离了如今世界文学的新现实主义潮流,不属于阅读者能轻松直接走进的第二空间,它碎片化、断裂、棱角分明,紧密依附在现实的碎屑中,那是怪念头和回忆的综合,奇怪的节奏里,一个接着一个饭桌上会聊的那种故事,刻意地避开现实的整体叙事,《匡超人》不断以信息和文本的碎片来指涉世界,叙述者援引动漫二次元或是油管网站的视频瀑布,好像就是要将“这世界已被肢解,将各种玻璃碎片嵌进我们里面最细微的内脏、组织、筋络,我们活着,却已像骨灰撒在这分崩离析之中”这句长叹的悲哀嵌入小说的核心。
骆以军在《匡超人》里以这样决绝的粉碎之姿成功将终末论和对互联网的深思结合了起来,并用小说这台陈旧的发明奋力追赶网络这个导向终末的新媒介。骆以军曾说:“长篇小说,几乎像现在的网际网络。它其实是一个帝国概念,是一个巨人。”以小说对标帝国和国际互联网是勇敢的尝试,而《匡超人》在这个意义上是一部勇敢的小说,以小说媒介讨论网络媒介直至“深网世界”的美猴王失去了控制,不再是美猴王自己。骆以军用超链接文化式的写作,在《匡超人》里从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从一个意象钻到另一端的故事,用小说的网络叩问国际互联网的意义,他将DEEP WEB和油管网站的个人经验变成一种语调散漫内部紧张的转述,他不断的重复描写视频幻象宇宙,我们一生永远也看不完网站上的视频,在这里,骆以军与弗鲁塞尔的影像宇宙相遇,“即将在我们周围建立起来的技术性的影像组成的宇宙,装扮成我们时代丰富充裕的样子。而行动和苦痛,陷入了永远的周而复始中。”当我在隔离时期,深夜的应激性恐惧之中依赖无止境的视频流里消磨时间的时候,在失去真实性的信息中麻痹的我感受到了骆以军小说里的失去个体性的恐怖,“世界已被肢解”,个体性被世界的碎片破坏,小说里,那个被夸张了的终极网络里我们也将失去自由,失去自由之后,历史便不再运转。于是,骆以军用倒数第二章,写下了冰封的台北,“你会看见下面,那万丈深渊的脚下”。
未来的人类
波拉尼奥VS骆以军不论是《匡超人》中,还是近年的访谈,骆以军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对波拉尼奥的向往和偏爱,“我现在心目中的第一小说是《红楼梦》和《2666》”。其实,骆以军和波拉尼奥是同时代人,在世界文学地图上,在不同语言里各处一方,然而两个的形象却大相径庭,流亡的孤胆英雄波拉尼奥,一个浪漫的世界主义者,他以广阔的行动塑造了自己的文学,成为二十世纪最后的文学遗产,而骆以军从来就没有那样的冒险,到大陆旅行已经构成他最遥远的“流亡”,当他将青年时代那些获得文学奖而聚在一起的五年级作家投影到《荒野侦探》里的“本能现实主义”者,是文学疾病的一种自然指认,在这样的天真中,骆以军缺乏行动的理想主义可能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个封闭的场域,一个由翻译文学、青年聚会、文学节、书店讲座、咖啡馆组成的职业生涯。他旁征博引但核心不是博学,在修辞力度近乎夸张的长句里,拼贴和蒙太奇的使用,让他的小说远离了图书馆文化。但自始至终,骆以军从来都不是先锋派运动的一员,他是那个在大学宿舍享用先锋派成果的死大学生,一个除了文学别无所长的废柴,还热衷于不断回顾自身,回顾文化意义之下的自我,他用着这样的生活,摆弄着旧货,跳跃在世界和文化的废墟里,《匡超人》里对古董和网络的迷恋正是因此。
契诃夫在小说《打赌》探寻了一个人如若和世界失去联系,只是通过阅读将会怎样,最终他让主人公留下垂下的头前的那张纸“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并蔑视了人间的一切。《匡超人》里的叙述者好像也是这样,但他并没有那么愤怒和绝望的调门,他依然讲述了如同人在一般的深渊的二手经验里会如何存在,讲最惨烈的战争,讲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小故事,然后又在梦境里走入最灰暗的情景。而作为作者的骆以军可能更像福楼拜笔下的“布瓦尔和库佩歇”,这两个用抄写来研究世界傻瓜最后消失在“小说家未能完成”的遗憾之中,而同样用抄写来理解世界的骆以军用最本质的青春抒情阐释他复杂的主题,情节便是最极限的世界,边界就是没有边界。当骆以军深陷剽窃风波的时候,现实事件对小说的抄袭的审判成为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些当代争论者都没有注意到,文学早已在现实的变化里成了另一种东西。
那个渴望成为波拉尼奥的骆以军最后还是成为了骆以军,而那个自称为“经验匮乏者”的骆以军成为了一个未来的人类的原型,就像新冠肺炎时代所导致的人类生活的嬗变,只是所有用着旧的话语在新的媒介生存的人不会意识到,现在,究竟什么在发生。
孙悟空/匡超人
《儒林外史》连环画中的匡超人某种程度,《匡超人》可以看做是王德威中国小说理论的实践,里面又是晚晴小说的戏仿又是对中国的想象,再加上些许科幻元素,所以王德威对这部小说的盛赞也是合情合理。而骆以军可能并没有那么复杂深刻,他看起来技巧繁复实则只是永远保持着少年音。匡超人曾是一个少年,而孙悟空也是。青春书写是藏匿在《匡超人》这部小说里最动人和温柔的部分。
高中时我喜欢低苦艾乐队的那首《兰州,兰州》,最喜欢里面那句“你走的时候没有带走,美猴王的画像”,这样的句子勾勒告别少年时代的情景,十分动人。而在《匡超人》里,同样的将对美猴王的告别写得异常动人。当死胖子破鸡鸡超人与美猴王相遇,他面对美猴王,朋友般谈话,然后目送美猴王消失在未来的网络尽头,美猴王不再出现在小说里,到了最后一章,破鸡鸡超人又变回骆以军,在大陆文化圈的酒桌杯筹交错,那荒诞热闹的场面就像所有洪尚秀电影的男主角同时在一张桌子喝酒,而小说结尾所叙述的合照也如同洪尚秀的电影《北村方向》的那个定格,一切尴尬和自身的断裂以及青春爱情的向往都在影像的沉默里消亡,最终,那个主角也从艺术中离去,将我们抛在触手可及的现实之中。
至于另外一个形象,那个最后成为坏人的匡超人是青春最现实的实体,往往像匡超人一样苟且偷生的人,没有人会意识到成为匡超人会失去什么,只是依然保持安全的距离,在他们对自我的亵渎之后,依然要自洽,比如就在现在,人们找来SHE的老歌,在抖音唱“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这是一个廉价的时代症候的同时也是一种顽强而脆弱的文学。青春的确保存在了那些杀死自己的人身上,他们的记忆和情感之中,就如同这个时代就是他们,他们就是这个时代。
《匡超人》所写的是,我们在无法挽回的下降之中的分离和道别之后如何以写作和阅读自处。这是文学要面对的,在如今的时代如何面对文学和如何面对青春,是同样的问题,它们都要求主体去回归最伤感的经验和幻想。骆以军的《匡超人》带着复杂的肌理却在讲一颗简单而纯粹青春之的心,它讲了很多往事和幻想,也讲了不少时代问题,但对于我们读者来说,时代会怎么样,也许是我们看完世界上所有小说也不会明白的。
《匡超人》读后感(四):转载:【陈栢青书评】变成一个佬──《匡超人》
《匡超人》小说里那些忽然转场的大冒险或超展开,其实是对时间的一种幻念或空间的换场,这台拼装车飙出极限的火花,是写给未来的。
有一部我反覆重看的电影是《麦兜──菠萝油王子》,动画里猪头猪脑,妈妈是猪同学是猫是牛是乌龟,小麦兜每天去春天花花幼儿园上课,一整个动物柔软毛发的气味其实就是童年以及其失去的故事,所以《麦兜──菠萝油王子》讲了什么?麦兜的妈妈麦太太说这故事呢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朋友」,然后呢,「有一天起床,他变成一个佬」。
那其实是所有故事的故事。所有的王子,所有的偶像,昨日少年、鲜衣怒冠,是故事书翻开第一页,睡前一双双晶亮的眼神,干净的脚踝,谁知道有一天早上起床,泡眼惺忪,揉着一头乱发,看见镜子的那一刻,电光石火,时移事往,「变成一个佬」。
不只是老去而已,有一些内在的什么质变了,妥协了,逐渐歪斜了……
「本来可以成为更好的人。」
小说家也迈入五十大关了,体验也有了,被辜负,被丢弃,暗里被捅刀
骆以军的小说《匡超人》注定是一个不能重述的故事。旋转跳跃闭上眼,章节和人物都很任性,这里出来那里进去,起得实时,戛然即止,章节之间似有关,若无涉,它不能满足,或不必满足我们对于单线故事、乃至线性故事的需求,《匡超人》是滤过性病毒,自己会长,是昨晚没有回家的男友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一旦开始说谎就停不下来」,但主要是,就我自己看,那就是变成一个「佬」的故事。
要回到小说家自己的作品来看,更早是2004年的《我们》,他说自己大学时有段时间像废了,收到教授来信:「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你会非常自信清明,觉得你只是暂时处在第二义的生活,不久以后,你也许就会回到第一义的世界,但是……如果时日渐去,你永远永远活在那第二义……」
接着,是2019年的《脸之书》:「我极年轻的时刻,某一次领会,我们可以只活在第二义的世界,如果可以愉悦过完一生,但那时我就选择了,在某间密室里,我只过第一义的时间,它不能模糊、混沌、起毛、交叉换手,用广告逻辑造成偷天换日……」。
终于,2019年初始,他给了我们《匡超人》,各路超人齐聚(一个残障版的复仇者联盟),连大圣爷都给请来了,但小说里是这样的篇章:「有些时候,你感觉自己活在『不配那个年轻时的自己该延展』的人生,活在『第二义』,光度似乎不那么亮的时光里。」
第二义的人生,小说家也迈入五十大关了,体验也有了,被辜负,被丢弃,暗里被捅刀,必然也经历人世的那些觥筹交错,密室耳语,看遍那些隔着肚皮的买空卖空漫天要价联合主要敌人打击次要……也对抗过,也有败阵,《匡超人》里头的叙述者总是傻愣八鸡,却在某一刻忽然醒悟,终于,「自己变成一个佬」,在第二义的世界里多久了呢?
小说的底牌,其实也就是整个文明
当然《匡超人》的野心更大,不只是让叙述者「我」徒呼负负,写个体的经验,「忽然变成一个佬」的,还包括这个时代,有什么在其中被换掉了,图画走向画笔歪斜的那方,骆以军着重写几个点,其一,中国现当代一张大花脸。写那个颜择雅说「最低的果子还没被摘完」、「赶上好时光」的新起之国,怎么回事忽然踏进变了模样的变形记里:「当代所谓中国人,其实灵魂的内在……让自己变成不是自己,或有一天发现想变回自己」,「富起来了」但这其中怎样偷梁换柱、偷拐抢骗,他尤其爱写那些古董鉴证,换假做真之术。
其二,写我们这座城,这整个岛,彷彿是被揉掉了、偏离最初规划的小说,「我就想写一本像保罗‧奥斯特《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的小说,写这二十年,我在台北咖啡屋晃悠的『追忆逝水年华』……并没有想到我们坐这咖啡屋里,飙各自的疾病,身上的破洞、歪斜、坏毁啊。」、「我想写一个台北版的《洪堡的礼物》,台北的偷、拐、抢、骗,我多着迷那些,当然我们这座城市现在不行了……」
其三,小说的底牌,其实也就是整个文明了。
「那个房间里藏着远古的魔兽『最后的恐惧』」,骆以军九零年代小说〈消失在银河的航道〉里将军大胆进入魔兽的房间,却发现「『最后的恐惧』不是恶魔或怪兽的嘴脸,而是个如贴心的爱人一般的能量放大投影机,把你内在的一切恐怖、惊怵、幻影和噩梦,投影而出,历历在目,直到你的坚持被耗竭殆尽。」成书于「最后的恐惧」后一个全新的世纪,《匡超人》重新说起「恐怖」,「恐怖被藏身在光纤电缆的巨量讯息传播里」、「我们这时代,所有对恐怖的不祥预感;或逃离危险的欢快;或解构体会一个远大于个人心智规模的战役、政权的崩毁、错误战略的大屠城;卷在其中的那些大名字、各自性格的缺陷,乃共同肉搏形成的残酷、死灭、恐惧、哀愁。这一切都投递在一个网络的Youtube上」,于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的点开荧幕,「你好像看见自己的手,以一种视觉不可能的里外错置,伸进自己的头颅,插进自己的大脑,像拨琴弦在上亿条光纤中拨寻是的,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恐怖箱』。」
「最后的恐怖」就是此刻,黑洞扩张到最大已然开始塌陷
九零年代还年轻的小说家那时必然不知道,这个时代,以及时代里的我们正进入他「最后的房间」,这就是消失的银河航道后的未来──我们的当代,一个《发条橘子》「强迫你张开眼睛看」,而更高妙的是,这个强迫在不自觉之间,还有人可以依靠点阅率赚钱呢,问《匡超人》写什么,不如问他怎么写?怎么写构成写什么。那是无数时间的碎片。一个章节是一条时间线,或者到此结束,或在几章后重起,人物此消彼现,情节与象征时有重复,你不妨把它视为一个youtube短片,一个视频,《匡超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文字youtube合辑,三十余万字体现我们当代的光怪陆离,纠结震颤的心灵史,集体潜意识,一切颠倒妄想,无明恐怖,远方国家烽火炮击那夜视镜里绿光流火、斩头画面、导演或艺人强迫道歉……可以变成自动播放或二十四小时接力看《中华一番》、《琅琊榜》,远古的魔兽在现代成形了,「真实的感性,想象,其实是已经变形了的这个现代的时间分格、商品环伺、移动的便利、所有媒体的讯息残影闪烁在我们脑前额。」
于是我们纵是孙悟空,科技推动那远程火箭天宫卫星带我们到未知之境,觔斗云翻个跟斗转瞬三千里,文明的大宴,跨过了线其实是紧箍咒,那背后影幢幢是《儒林外史》,是历史内线交割与密室暗盘,是用刀叉吃人肉,你看《匡超人》到了终章却是开脑要吃那猴脑宴。「最后的恐怖」就是此刻,黑洞扩张到最大已然开始塌陷,当年的小说多像预言,而原来「最后的恐怖」,其重击处不是当年「把你内在的一切恐怖、惊怵、幻影和噩梦,投影而出,」不是那个youtube,真正恐怖的是,「直到你的坚持被耗竭殆尽」,什么时候,我们竟就「变成一个佬」,我们老早,已经在最后的房间里了。不是我们怎么变成这样,而是我们何时变成这样?
无论文明、城市、人类的信仰,乃至他自己,全部被压得扁薄无比
《匡超人》里有五分之一的篇幅专写那些古董器物的鉴定与造假术。那可以和周芬伶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花东妇好》合著看,同一世代书写者,谈那些出土器物历代文物,怎么盘怎么赏怎么验怎么审美,头头是道,锦绣满眼。但骆以军花费大量笔墨,更专注在那个神乎其能的赝造之术,瓷器如何造假仿古,缝进动物身体、埋入粪坑、移形幻影,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在专家法眼下一揪一逃……「这种造伪的耗竭心力,抽离出他们所依附的那个『真』,本身已可形成一个独立的文明。」
于是《匡超人》中每一篇小说,你可以把它当成瓷片,或是「磁盘」,他自己在小说中借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描述「降维攻击」来形容生活。「降维攻击」是外星人的毁灭性武器,把活在三维世界的压缩到二维里,「使三维空间的一个维度蜷缩到微观,从而使三维空间及其中的所有物质跌落到二维。」骆以军在《匡超人》正以此叹曰,一切被「降维」了,无论文明、城市、人类的信仰,乃至他自己,全部被压得扁薄无比,「我们以为是活生生的时间,其实是赝品的二维世界。」在那些古画古董瓷瓶上,那个china上,上头技术多好,完全是高端仿古,整个当代的光怪陆离,狼性、假凰虚凤、偷来暗去倒打一扒,被压缩在薄薄的瓷瓶上,很真,很美,但又如何,就是薄薄一片,就是假的。就是个痰盂。
小说家把华夏文明的精神史、心灵史,这个大家心领神会的大写China,箝进瓷器china里。两个china在此合一。
而我们就活在其中。第二义的。活在精神史的China或是生活史的china里。在西山夜宴或是小桥流水中打躬做揖,谨小慎微,盘进那个复杂的人物关系里,工艺日深,一来一往感情都那么真,其实活得那么扁薄、不值得……
(我们被设定好了)
(是谁把我们丢进去)
(我们是赝品)
(这一切都发生过了。)
洞有多少意象和辩证,小说家之笔在这大作文章
直到小说家写道,「我的鸡鸡下方破了个洞」。洞在这里头变成了多重的小说装置,那自然是小说家的拿手好戏,洞有多少意象和辩证,小说家之笔在这大作文章,洞是缺,但那个空洞是另一种满。是入口,但也是出口,洞是破损,但透过痛去醒觉、窥探。乃至洞之洞──破掉的洞破掉了,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完整,洞作为一种区隔。
但主要是,多了个洞,那使得这些凝结的(小说里不停使用「喂鱼红虫结冰」的譬喻,乃至某一章真的将整个台北封冻起来),僵固的时间片段出现裂口,诸篇小说也如瓷瓶破了洞,那时瓶里是瓶外,这里才看出小说家的真功夫,一切变成他的时间幻术,一个瓷片是一段时间,瓶里瓶外,看瓶面画的人与画中人彼此错身、交换,视角奇异的变动,那便是克莱茵瓶,是墨比斯环……他在小说里调度无数时间炫计与典故──这么说来,我担心的倒不是读者怎么看不懂,我担心的是,学者怎么看得懂,譬如这个老王还是老黄老陈,搜索枯肠从现当代文学无比灿烂的天空想找出几颗星星连结比附骆以军好组成星座,但骆以军这样一个带着台湾文学往前冲的火车头,其实是台拼装车!
未来孩子更直感的便能看出,这龙头这引擎这火星塞,全都是现当代那些次文化流行电影电视影集漫画啊,当学者调度知识库艰难点出这是芝诺「飞矢辩」、阿基里德追龟论、是尼采永劫回归.……这些孩子会跟你说,《匡超人》这段引用的典故我知道啊,是美剧《十二猴子》还是《瑞克和莫蒂》每集穿梭时空改变这个想不到变动了那个,引发种种时间悖论,是《启动原始码》,电影里杰克.葛伦霍透过程序进入八分钟后要爆炸的火车,一次又一次的大火席卷而来,在车毁人亡的困难中认出恐怖份子的脸,是《JOJO冒险野郎》,漫画中黑帮老大「老板」的超能力替身就是「克里姆王」,当此替身发动之时,老板能预先看到所有的未来并进行选择,相对的,「所有人会到达他所选择的未来却省略掉过程」,而他的对手,少年漫画主角乔鲁诺则寄出「黄金体验镇魂曲」,「克里姆王」让所有人直接抵达「老板」希望的结局,但「黄金体验镇魂曲」的能力,却是「把一切归零」,「老板」在可能的未来死去的一瞬间,连「死亡」这一事实都归零,于是「老板」将在「黄金体验镇魂曲」的能力中无数次抵达死之终局,却又重新开始,反覆在那些死亡的叙事中被刀砍火烧、被汽车辗毙、遭解剖……一次等于无数次,没有结束等于另一种结束……
《匡超人》小说里那些忽然转场的大冒险或超展开,其实是对时间的一种幻念或空间的换场,这台拼装车飙出极限的火花,是写给未来的。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巨大的春丽在台北城上空与越南军官对打, 这是1993年10月骆以军短篇小说〈降生十二星座〉,二十五年后,当春丽抬头,看见的,却是克里姆王。最后一关被先决定好了、一切都在反覆,甚至,一个新问题是,有最后一关,那「最初」是什么?
「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之中,怎么办呢?有没有可以修补故事的人?
就我来看,小说家擅玩时间幻术,他也许也发现,那关于初始与终末也是另一种时间幻念。在那样追赶跑跳,在那样整个文明的反覆重来,学不乖,趋向崩盘,身体败坏,心智崩毁,「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之中,怎么办呢?有没有可以修补故事的人?用小说里的问法是,「但是诗歌呢?艺术呢?小说呢?人心里那些美丽纯净的东西呢?」
这样说来,《匡超人》标记骆以军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袁哲生进入小说中,在小说之外,他明确感受到同代人,或一个书写圈的存在,袁哲生之死让这批小说家开始有意识的聚会。那个在小说里总是懵懵懂懂,一副受气包模样的「我」,现实世界成为一个「义人」,绳结扭缠的捆头,把大家结在一起,招呼聚会,连结同辈,照顾后辈。
而在《匡超人》里呢,「譬如说汤显祖,或张岱这样的人,你以为他们的心灵没有那种漫天星空全焚烧的景观?他们本来就是在一个老谋深算耗尽你全部精力的文明里,曲径通幽找出放置那一小盏灯烛不熄灭全黑的方式。」超人们集体要去保护那个「所有人已经死掉了」的火车上的傻根(这次是两部电影的梗),「如那个刘若英在摇晃的光雾中说:『别怕,姊会保护你。』那不正是你,傻根,唯一只有你,能够赠与这列爆炸火车的集体八分钟,一个让人想流泪的,珍贵的什么? 」一颗肾超人、肝指数无限高超人、重症肌无力超人、僵直性脊椎炎超人,以及破鸡鸡超人用他们疲倦的身体护着那道火苗,「这不是最后一关吗?」春丽在台北城上空问着这个问题,还是二十五年前那张青春而童稚的脸,而「有一天起床,变成一个佬」的骆以军此刻也许根本不会回答,他会拍拍春丽的肩,跳进那场难玩的游戏里,纵然肝指数过高、重肌症、僵直性脊椎炎,还是鸡鸡破一个洞,他会护在春丽的前面,用他自己的散文标题来说:
「化做春泥更护花」。
本文作者─陈栢青,台湾青年作家。
《匡超人》读后感(五):王德威:洞的故事——阅读《匡超人》的三种方法
骆以军最新小说《匡超人》原名《破鸡鸡超人》。前者典出《儒林外史》,后者却让读者摸不清头脑。超人是阳刚万能的全球英雄,怎么好和鸡鸡——婴儿话 / 化的男性命根子——相提并论?更何况骆以军写的是“破”鸡鸡超人。超人如此神勇,怎么保护不了自己那话儿?小说从《破鸡鸡超人》改名为《匡超人》又是怎么回事?骆以军创作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的新作破题就可见一斑。
一切真要从鸡鸡破了个洞开始。话说作家骆以军某日发现自己的鸡鸡,准确地说,阴囊上,破了个洞;一开始不以为意,随便涂抹药水了事,未料洞越来越大,脓臭不堪,甚至影响作息。作家带着可怜的破鸡鸡四处求治,期间的悲惨笔墨难以形容。越是如此,作家反而越发愤著书。破鸡鸡成了灵感泉源。那洞啊,是身体颓败的症候,雄性屈辱的焦点,是难言之隐的开口,但也是自虐欲望的渊薮。这个洞甚至喂养出骆以军的历史观和形上学,从量子黑洞到女娲补天,简直要深不可测了。
就这样,骆以军在《西夏旅馆》《女儿》以后,又写出本令人瞠目结舌的小说。骆以军的粉丝应该不会失望,他的注册商标——伪自传私密叙事,接力式的碎片故事,诡谲颓废的意象,还有人渣世界观——无一不备。但比起《西夏旅馆》那样壮阔的族裔绝灭纪事,或《女儿》那样纠结的性别伦理狂想曲,《匡超人》毕竟有些不同。这里作家最大的挑战不是离散的历史,也不是禁忌的欲望,而是自己肉身没有来由的背叛。他真正是盯着肚脐眼,不,肚脐眼正下方,写出一则又一则病的隐喻。
骆以军早年曾有诗歌《弃的故事》,预言般投射他创作的执念:一种对“存在”本体的惶惑,一种对此生已然堕落的吊诡式迷恋。他的文笔漫天花雨,既悲欣交集又插科打诨,更充满末路诗人的情怀。而相对于“弃”,我认为骆以军《匡超人》亮出他文学创作另一个关键词——“洞”。如果“弃”触及时间和欲望失落的感伤,“洞”以其暧昧幽深的空间意象指向最不可测的心理、伦理和物理坐标。
骆以军的小说以繁复枝蔓为能事,一篇文章当然难以尽其详,此处仅以三种阅读“洞”的方法——破洞,空洞,黑洞——作为探勘他叙事迷宫的入口,并对他的小说美学和困境做出观察。
骆以军破洞
前阵子睾丸下方破了个大洞,自己去药局买双氧水消毒,那洞像鹅嘴疮愈破愈大,还发出臭味,但好像不是花柳病,而是一种顽强霉菌感染;同时还发现自己血压高到一百九,晕眩无力。——《打工仔》这究竟是骆以军的亲身遭遇,还是捏造的故事?骆以军擅长以真乱假,我们也就姑妄信之。疾病叙事一向是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从肺病(锺理和,《贫贱夫妻》)到花柳(王祯和,《玫瑰玫瑰我爱你》)到爱滋(朱天文,《荒人手记》)历历在案,但拿自己的隐疾如此做文章,而且写得如此嬉笑怒骂、哀怨动人的还是仅见。鸡鸡是男性生殖器,从这儿理论家早就发展无数说法。男性主体象征,社会“意义”权威,价值体系的主宰……佛洛伊德到拉冈到齐泽克,是类论述我们可以信手拈来。但骆以军的新作还是展露不同面向。
骆以军的破鸡鸡不仅暗示了去势的恐惧,也指向一种自我童騃化——或曰卖萌——的展演。这些年骆以童言戏语的“小儿子”系列书写成为网红,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视为鸡鸡叙事的热身。网上的讨拍卖萌,老少咸宜,基本潜台词是我们还小,都需要被爱。然而那所谓关爱的资源又来自哪里?还是这关爱本身就是无中生有,却又无从落实的欲望黑洞?
从这里我们看到破鸡鸡叙事的辩证面,也是骆以军从网红转向“深度”虚构的关键。鸡鸡GG了。昭告天下之余,他同时转向心灵私处,毫不客气地检视原不可告人的一切。在《砍头》一章里他写道,“破鸡鸡超人是个什么概念呢?你想象着,他是受伤的,有个破洞在那超人装最突兀的胯下部位,那成为一个最脆弱的窟窿,伤害体验的通道入口,一个痛楚的执念。”注意骆以军叙事的关键词,像突兀、受伤、脆弱、伤害、痛楚,在此一次出清。而所有感觉、经验或省思都被具象化为一个窟窿,一个洞。
骆以军曾有诗歌《弃的故事》,根据周代始祖后稷出生为母姜嫄所弃的神话,他描写“遗弃是一种姿势”,“是我蜷身闭目坐于母胎便决定的姿势”,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但另一方面,遗弃也是一种不断“将己身遗落于途”的姿势,“其实是最贪婪的,/企图以回忆/ 蹑足扩张诗的领域。”换句话说,遗弃不只是一个位置,也是一种痕迹,而这痕迹正是诗或文学的源起——或作为一种“存有”消失、散落的记号。几乎骆以军所有作品都一再重写弃的故事。面对族群身份的错置(《月球姓氏》),亲密关系的患得患失(《远方》《女儿》),身体的毁损颓败(《遣悲怀》),或历史理性的溃散崩解(《西夏旅馆》),不由你不放弃,遗弃,废弃,或是自暴自弃。与此同时,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缓缓成形。骆以军的叙事者每以无赖或无能者(或他所谓的人渣)出现,且战且逃,因为打一开始就明白,生命叙事无他,就是不断离/弃的故事。
《匡超人》诉说洞的故事。“弃”牵涉他者,意味抛弃对象物或为其所抛弃;“洞”则是那开启与吞噬一切的罅裂,带来一种(自我)分裂的恐惧和不可思议的诱惑。小说中的洞始于阴囊下不明所以的小小裂口,逐渐成为叙事者骆以军焦虑的根源。而这身体不明不白的窟窿——“鲜红还带着淋巴液的鹅口疮”,“好像有一批肉眼不见的金属机械虫,在那洞里像矿工不断挖掘,愈凿愈深”——让骆不良于行,更让他羞于启齿。但这只是开始,随着叙事推衍,那洞被奇观化,心理化,形上化,甚至导向半吊子宇宙论。在某一神秘的转折点上,洞有了自己的生命:
“身体轴心空了一个很深的洞”的残障感,和手部或脚部截肢的不完整感、幻肢感,身体重心偏移的感受不同;也和古代阉人整个男性荷尔蒙分泌中心被切除的尖锐阴郁不同……那个鸡鸡上的洞,很像一个活物,每天都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境地的,反物质或黯黑宇宙,那另一个次元,灵活蹦跳地再长大,深入。——《吃猴脑》借此,骆以军写出一种生命神秘的创伤,这创伤带来困惑,更带来耻辱。这其实是骆以军擅长的母题。即便如此,骆以军每一出手,仍让读者吃惊:“或许猥亵一点的家伙会这样羞辱我:‘你就是在一个男人的屌上,又长了一副女人的屄。’”
耻辱犹如那个化脓的伤口,一旦失去疗愈的底线,竟然滋生出诡异的——猥亵的——妄想耽溺。耻辱的另一面是伤害,是莫名所以的罪,是横逆的恶。而在骆以军笔下,罪与恶的极致,有了变态狂欢的趣味。鸡鸡童话直通春宫也似的狂言谵语;生命种种命题不过就是洞的故事连番演绎——死穴的故事。就这样,二○一七年的台湾,一位身体 GG 了的作家写他纷然堕落断裂的世界。虚耗的身体,断裂的叙事,空转的社会,一切都被掏空:阿弥陀佛,这是骆以军“破洞”伦理的极致了。
空洞
如果“弃”的痕迹迁延迤逦,形成骆以军小说的叙事方式,“洞”则不着痕迹,通向漫无止境的虚无。骆以军鸡鸡破洞的故事蔓延开来,形成将近三十万字的荒谬叙事。他的叙事拼贴种种文字情节,其间漏洞处处,一如既往。但此书因为“洞”的隐喻,反而有了某种合理性。不论如何,骆以军除了聚焦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我之外,对浮游台北的众生相也有相当描述。但这些人物面貌模糊,老派,大小姐,美猴王……其实个个面貌模糊,气体虚浮。他们来来去去,诉说一则一则自己的遭遇,也间接衬托骆以军面对当下世路人情的无力感。
但小说里面还有小说。骆以军用心连锁《儒林外史》和《西游记》和他自己身处的世界。“匡超人”典出《儒林外史》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匡超人出身贫寒,侍亲至孝,因为好学不倦,得到马二先生赏识,走上功名之路。然而一朝尝到甜头,匡逐渐展露追名逐利的本性。他夤缘附会,包讼代考,不仅背叛业师故友,甚至抛弃糟糠。我们最后看到他周旋在达官富户之间,继续他的名士生涯。匡超人不过是《儒林外史》众多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之一。以此,吴敬梓揭露传统社会阶层——儒生文士——最虚伪的面目。
匡超人和破鸡鸡超人有什么关系?这里当然有骆以军自嘲嘲人的用意。超人本来就是个不可能的英雄。所谓当代文化名流,不也就是像两三百年前那些名士,高不成,低不就,却兀自沾沾自喜地卖弄着风雅——用《儒林》里的话,“雅得俗”?他们也许百无一用,但社会需要他们的诗云子曰装点门面。骆以军在匡超人这些人身上,竟然见证历史的永劫回归。他们曾经出没在明清官场世家里,现在则穿梭在台北香港上海文艺学术圈,骨子里依然不脱“几百年前幻灯片里的摇晃人影印象”(《大小姐》);他们一个个你来我往,相互交错,运作犹如镶嵌在机器里的螺丝钉。“超人”成了反讽的称号。
但骆以军读出《儒林外史》真正辛酸阴暗的一面。匡超人(和他的同类)就算多么虚荣无行,毕竟得“努力”在他的圈子里力争上游。在一个“老谋深算耗尽你全部精力的文明里”,谁不需要过人的“滤鳃”或“触须”钻营算计,才能出人头地?但饶是机关算尽,也不过是命运拨弄的小小棋子。匡超人温文儒雅,舌灿莲花,但面具摘下,又如之何?午夜梦回,他恐怕也有走错一步,满盘皆输的恐惧吧。
骆以军更尖锐的问题是,在每一个匡超人的胯下,是不是都有个破鸡鸡?表面逢场作戏隐藏不了背后的恓恓惶惶,你我私下都得有见不得人的破洞。而更深一层地,所谓的“破”洞可能根本就是“空”洞。骆以军要说,这是所有人都“虚空颠倒”的世界。匡超人和我辈不过是“如衡天仪复杂齿轮相衔处的小傀偶……随意做异次元空间跳跃呢。”(《哲生》)
相对匡超人意象的是美猴王。骆以军显然以此向《西游记》致敬,小说中有大量章节来自他重读孙悟空和八戒、沙僧保唐僧西天取经冒险。对骆以军而言,孙悟空是超过“人”的超人,更是种神秘意象,“描述一种超出我们渺小个体,能想象的巨大恐怖,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地狱场景。”(《在酒楼上》)。但齐天大圣却是个“完美的被辜负者”(《美猴王》)。他的七十二变功夫毕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而他的那股桀骜不驯的元气到底是要被“和谐”掉的。孙悟空等的取经之旅是怎样的过程?“在时间之沙尘中逐渐形容枯槁,彼此沉默无言,知道我们终被世人遗忘。只剩下拖得长长的四个影子。那个惩罚啊,比那个尤里西斯要苦,要绝望多了。”(《西方》)
与此同时,孙悟空应付一个又一个妖魔鬼怪,喧嚣激烈,百折不屈。盘丝洞,琵琶洞,黑风洞,黄风洞,莲花洞,连环洞,无底洞……每一个洞都莫测高深,每一个洞都腥风血雨。孙行者必须克服洞里的妖怪,师徒才好继续取经之路。而当功德圆满,取经路上所有艰辛,惊险,误会,证明全是“一场不存在的大冒险”,一场心与魔纠缠串联的幻相。问题是,真相果然就在取经的终点豁然开朗么?
在《匡超人》的世界里,“美猴王”仿佛是卡夫卡的 K ,或卡缪的西西弗斯。现在他出没台北,可能就是那老去的江湖大哥,是落魄的社会渣滓,也可能是鸡鸡破了的骆以军。是非成败,虚空的虚空。小说最后,“美猴王”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们有的是猴脑大餐。孙悟空千百年来去时光隧道,寻寻觅觅,他的沦落不知伊于胡底:
美猴王没敢说……这么跋涉千里,要求的经文,就是讲一个寂灭的道理。那好像是把一个死去的世界,无限扩大,彩绘金漆,成为一个永恒的二度空间……懵懵懂懂,随风飘行,找不到尘世投胎的形体。这样的辗转流离、汇兑,像只为了把自己悲惨的,到底活在别人梦境、或酣睡无梦时,什么也不存在的某种挂帐啊。要流浪多久?一千年?两千年?——《兑换外币》
黑洞
骆以军“洞”的叙事的核心——或没有核心——最后指向黑洞。这并不令我们意外。有关黑洞的描述是科幻小说和电影常见的题材。广义而言,黑洞由宇宙空间存在的星云耗尽能量,造成引力坍缩而形成。黑洞所产生引力场如此之强,传速极快的光子也难以逃逸。黑洞的中心是引力奇点,在那点上,三维空间的概念消失,变为二维,而当空间如此扭曲时,时间不再具有意义。在科幻想像中,黑洞吞噬一切,化为混沌乌有。
骆以军未必是黑洞研究专家,但他对于宇宙浩瀚神秘的现象显然深有兴趣,像“莫比乌斯带”“克莱因瓶”“潘洛斯三角”,乃至于讯息世界的“深网”……《匡超人》中他旁征博引(都是小说电影),探问什么样的异品质空间里,时空失控,过去与现在相互陷落彼此轨道,所有三维事物成为轻浮的二维。洪荒爆裂,星雨狂飙,一切覆灭,归于阒寂。这可不是太虚幻境,而是黑茫茫一片的虚无入口,而且只有进,没有出。这样的黑洞观也成为骆以军看待历史和芸芸众生的方法,称之为他的黑洞叙事学也不为过。
于是,《匡超人》里, 骆以军描写美猴王每个筋斗翻过十万八千里,翻呀翻的,逐渐翻出了生命形态有效的联结之外;“七十二变”变成虚无的拟态:
你不知道这继续变化的哪一个界面,是翻出了边界之外?也许在第六十九变到第七十变之间?诸神用手捂住了脸,悲伤地喊:“不要啊!”“再翻出去就什么都不是啦。”但我们其实已在一种脸孔像脱水机的旋转,全身骨架四分五裂的暴风,变成那个反物质、反空间、在概念上全倒过来的维度。——《藏在阁楼上的女孩》这是作为小说家的骆以军夫子自道吧。有多少时候,我们为他文字筋斗捏一把冷汗:他这样铤而走险的书写,会不会再翻出去就什么都不是啦。而在千钧一发的刹那,他又把故事兜了回来。如是在叙事黑洞边缘的挣扎,往往最是扣人心弦。
从叙事伦理学角度来说,小说编织情节,形塑人物风貌,诠释、弥补生命秩序的不足,延续“意义”的可能。骆以军的小说反其道而行,用他喜欢的意象来说,叙述像是驱动引擎,或不断繁衍增殖的电脑程式,一发不可收拾,就像“蔓延窜跑在深网世界的那个‘美猴王’,已经失控了”。或用《匡超人》里的头号隐喻,小说本体无他,就是个“洞”的威胁与诱惑。
对骆以军而言,治小说有如治鸡鸡,没来由的破洞开启了他的叙述,他越是堆砌排比,踵事增华,越是显现那洞的难以捉摸,“时间停止的破洞”。叙述将他拖进一个吸力不断涌动的漩涡,越陷越深。更恐怖的,“但那个洞太大了。”“或者是,这一个‘洞之洞’,反物质的概念,在那破裂感、撕碎感、死灭、痛苦的黑暗空无中,再造一个‘第二次的破洞’。”(《吃猴脑》)
我曾经指出,当代台湾小说基本在“迟来的启蒙”话语中运作。如果以一九八七年“解严”作为分界点,三十年已经过去。这段时间台湾社会经历大蜕变,政治解严,身体解放,知识解构,形成一股又一股风潮。无论是历史家史谱系的重整、族群或身份的打造,或是身体情欲的探勘,性别取向的告白,环境生态的维护,都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对应。从叙事学的角度看,绝大部分作品处理小说人物从某种蒙昧状态发现国族、性别,谱系、生态真相——或没有真相——的过程,风格则从义愤到悲伤,从渴望到戏谑,不一而足。
骆以军不能自外这一风潮。真相、真知的建构与解构张力重重,总带来创作的好题材。“脱汉入胡”的离散书写,父子关系的家庭剧场,欲望解放的嘉年华都是他一展身手的题材。但这些年来,骆以军越写越别有所图。他似乎明白,潘朵拉的黑盒子一旦打开,未必带来事物的真相,反而是乱象。“当街砍头、彩色烟雾中的火灾、飞机坠落于城市、海军误射飞弹……”(《哲生》)在他笔下,台湾这些年从蒙昧到启蒙的过程越走越窄越暗,以致曲径通幽——竟通往那幽暗迷魅的渊薮。是在那里,骆以军与不断轮回的匡超人们重逢,与翻滚出界外的美猴王们互通有无。在转型正义兼做功德的时代,他写的是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只是这沦落的所在,是个有去无回的黑洞。
《匡超人》展演了骆以军“想想”台湾和自己身体与创作的困境,但之后呢?小说家尽了他的本分。他运用科幻典故,企图七十二变,扭转乾坤。《超时空拦截》《变形金刚》《第五元素》《十二猴子》……他幻想夹缝里的,压缩后的时空,逆转生命,反写历史,弥补那身体、叙事,以及历史、宇宙的黑洞。然而写着写着他不禁感叹:通往西天之路道阻且长,而那无限延伸的空无已然弥漫四下。
孙悟空,你在哪里?世纪的某端传来回声——“我们回不去了”;“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我们仿佛看见变妆皇后版的骆以军,挑着祖师爷爷(鲁迅?)的横眉冷眼,摆着祖师奶奶(张爱玲?)华丽而苍凉的手势,揣着他独门的受伤鸡鸡,走向台北清冷的冬夜街头。他把玩着鸡鸡下那逐渐展开、有如女阴的,洞。仔细看去,那洞血气汹涌,竟自绽放出一枝花来,脓艳欲滴——恶之花。
* 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 Edward C. Henderson 讲座教授。本文为王德威为《匡超人》所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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