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庄白再次见到小蝶。咖啡色的镂空对襟上衣,破旧的牛仔裤,肮脏地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身边放了一个硕大的沾满了灰尘的旅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彼时小蝶正微耸着肩膀蹲在火车站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抽烟,眼神的闪动带着些许的迷离和心不在焉。一对很凛冽的锁骨裸露在已经有些微凉的空气里,象一只
十年之后,庄白再次见到小蝶。
咖啡色的镂空对襟上衣,破旧的牛仔裤,肮脏地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身边放了一个硕大的沾满了灰尘的旅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彼时小蝶正微耸着肩膀蹲在火车站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抽烟,眼神的闪动带着些许的迷离和心不在焉。一对很凛冽的锁骨裸露在已经有些微凉的空气里,象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人流风一样从她身边涌来涌去,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充满警惕的紧张感,接着汇成白茫茫的一片。越发显得她那样格格不入。
庄白一直不知道她有吸烟的习惯,着实吃了一惊。
许是等的无聊了,她伸出手看秋日的阳光在手指尖欢快地跳跃,然后又慢慢将手抬起来,细碎的阳光通过指缝落在她的眼睛上,她忍不住笑了。表情孩子一样的认真。
一抬头,和庄白的目光相遇,她细长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直起身来,把未抽完的烟扔在地上,踩熄,捡起来随手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高扬起纤细的手臂,蝴蝶一样飞到他怀里。笑声和玻璃一样清脆。
不远处,有人用很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举动有些亲密了。庄白脸有些烧。
坐到车上,小蝶又开始抽烟。他没有阻止她,只是轻轻摇下了车窗,凉爽的风飘进来,吹动她短短的碎发。
庄白记得她以前是长头发,及腰的那种。她曾经告诉他,每每父亲让她剪头发,她都会大哭一场。现在她是那样短短的碎发,眼睛里却寻不见一丝的伤感。一个对头发很在意的人,经历了何种磨砺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呢?庄白不知道。他对小蝶的事情,过去和现在都一无所知。
可庄白知道成长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小蝶的时候,庄白刚刚读大学。
母亲的忌日他请假回家。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太阳已经失去了午时的炎热,变得温和怡人。空气里飘着青草湿润的清香,在墓地遇见小蝶。
那时她穿着白色的太阳裙,带蕾丝花边的上衣,白色的小皮鞋,像天使般纯净。在一片荒芜人烟的墓地里埋那些死去的蝴蝶。
仅仅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被她脸上的严肃神情震动。庄白走上前去,看到她把那些死去的蝴蝶一只只摆放在挖好的小穴里,就问这些蝴蝶是怎么了。
哥哥给我捕回去玩的,我不知道它们会死。我真的不知道它们会死,她呜咽着,眼泪象是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往下落。
庄白着了慌,俯下身来慌忙给她擦,一边说,它们不是死了,是到天堂去了。
天堂是什么?
天堂是很美丽的地方。有漂亮的花,漂亮的房子。
天堂在哪里?
在很遥远的地方。
那我可以去吗?
不可以,因为你没有翅膀。
那哥哥你可以去吗?
我也不可以,因为我也没有翅膀。
她想想,然后很认真地点点头。
傍晚的时候,带她回家。远处传来父亲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问,哥哥,以后你可不可以找我玩。我家在马路边上,门口有两棵垂柳,大门是铁的。面对她认真执着的脸。他点点头。
小蝶的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清瘦的中年男人,有一种很沉敛的不容忽略的气质。走了很远,她回过头来叮嘱,哥哥你一定要记得哦。他再次点点头。那次他在家乡多呆了几天。
临行,她要走了他的地址,说是要写信。坐到车上,透过窗玻璃看她的脸,那样的高傲不屈。她背过身去抹眼泪。回头却是一张笑脸。那双清澈的眼睛带着执着和倔强,他的心突然被揪得生疼。
那年她9岁。
后来小蝶真的有信写来,拼音和汉字交替,却每个字写的异常认真。
幼稚的字里行间记录着她的成长。这种情况在三年后就中断了。再没有她的消息。庄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面临毕业找工作,他变得很忙,也无暇顾及其他。
后来他留在了读书的城市,工作繁杂,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她就象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信。只是夜晚来临,白日里人心的复杂和尘事的纷繁就慢慢淡去,他会想起小蝶。
时间从庄白的手指与键盘的接触中流走;从他匆匆的脚步中滑去;从街头红绿灯转换的过程里飞驰而过。小蝶的样子或者是往事的细枝末节已经变得模糊,但是那双清澈的带着倔强和执着的眼睛仍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挥之不去,日久弥新。
这成为很多年里他回忆她的唯一线索。
5年转眼过去,他的工作慢慢安定下来,很久之后他带着女朋友回家扫墓。走过小蝶家门前,只见两棵垂柳已经进入了强盛的中年,很茂盛的样子。只是院门挂一把厚重的大锁,在岁月的流逝里渐渐生出了黑红的锈。散发出无能为力毫无生气的颓败气息。
他向路人打听。得知小蝶父亲在地下勘探的时候,发生了塌崩,活活砸死了,两个孩子到了乡下祖母家。似乎是在江南的一个小镇。
他觉得了黯然,为她的不幸。
时间于人永远无情,不会因为谁的不幸或者幸福就停止不前。岁月开始把对人的痕迹刻画到身体上,时间就这样从庄白眼角细碎的皱纹慢慢流逝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复杂的生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慢慢地遗忘那如烟往事。
只是偶尔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下午,以及那张倔强的小脸和那双清澈的执着的眼睛。
又过了5年,人生兜兜转转,感情分分合合,庄白累了,决定结婚。在他这样的年龄,无论有没有爱情都会有婚姻。小城市里经受不起猜测与流言蜚语的袭击,而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过一种大多数人过的生活。
那个下午未婚妻约他到到家具超市选婚床,到了地方却接到未婚妻临时有事的电话,在超市门口等车回家,庄白发现有个女孩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倔强而执着的清澈眼神让他觉得熟悉。
那天小蝶穿了一件白棉布长裙。脏兮兮的运动鞋。很瘦,很高。长长的有些小卷的头发绾起来用发夹别在脑后,斜里插了一支银簪子,镶了一朵梅花,酒红色的坠子,随着她脑袋的摆动在耳朵边晃来晃去。刘海被拢在一边,露出光光的脑门。
惊讶,又惊喜。
附近有一家茶楼,坐下后小蝶一直盯着庄白的眼睛,然后她说你不快乐。
五月的天气,窗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个城市有很多树,一到春天就迸发出一种无法阻挡的活力,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摸一手的绿颜色。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季节,他看着她。她没有讲这些年的生活,没有讲她的经历。她只是说你不快乐。
庄白笑了,快乐有谁来定义?我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告诉所有的人我要结婚了,我总不能当街表演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感情不是用来喧哗的。我们不过是尘世里一颗小小的棋子,何苦要做艰难而无畏的反抗呢?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像一只被伤害了的小兽。这种表情让他感到难过。
庄白说,也许爱情在戏剧里比在人生中更具有欣赏价值。在戏剧里爱情既可以演绎为喜剧,又可以诠释为悲剧。而在人生中,爱情往往意味着悲剧。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已经过了为爱情而活的年龄了。而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庄白如期举行了婚礼。热闹而喧哗的婚宴气氛与小蝶的姿态格格不入。她坐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里。作出一副萧索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冷。那种遗世独立的落寞,让他觉得难过。她浑身透露出一种冰冷的绝望的气息。这种绝望从她的呼吸,从她的眼神,从她的手指,从她的皮肤,一丝一缕地渗透出来,飘荡在空气里。
庄白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需要很多很多温情的包围。小蝶的心思他懂,但他不能给予她更多,因为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人生刚刚开始,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还有很多的灿烂色彩,而他已经老了。
婚宴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当庄白再次看向小蝶的座位,已经空了。黑色的凳子象是她深邃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如同她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是那样毫无预兆,就这样她从他的城市里蒸发掉了。
这次见面又隔了十年。
小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出来,她说,我要去看你。
庄白想这十年里,发生了很多小蝶不知道的事情。他离婚了,并且是以非常不体面的方式。个性的冷淡,让妻子疑心重重,并从此争吵不休。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整个城市长期笼罩在阴雨里。灰蒙蒙的天空,很久都见不到阳光。被赶出家门的日子,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他就有一股落泪的冲动。他原以为两个人的婚姻,会驱走一个人的孤独感,哪知道孤独感反倒更加强烈。
呆在这个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里,他忽然觉得空虚乏力。于是决定北上。
北方是一个可以很长时间都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只是冬天会下很大很大的雪。冬天时,城市总会变得有些寂寞,也许不是这样,只是人们害怕自己的伤口被城市破解了。所以一到大雪纷飞的日子,人们就不再上街,各自在自己的感伤里冬眠着。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因为冬季漫长,可以让他把所有的秘密和痛苦以及内心的伤口都封锁起来,谁都无法侵略。
庄白思绪浮动,身边的小蝶依旧娴熟地抽着烟。脸上已经消逝的青春不动声色,眉眼间里有一种沧桑的冷漠,那是一种见识过浮华的漫不经心。庄白不知道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如何,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他的电话及地址的。从未问起,小蝶也从未告诉他。一个人只要想做一件事,想见一个人,就会尽力。
回到庄白的住处,小蝶拿了睡衣和盥洗用具去洗澡。水哗哗地响。
这让庄白觉得心里很慌乱。家里已经很久了没有这样的声音。
小蝶出来用毛巾胡乱地擦着短发。我可以睡觉了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的欲望,显示着这是一个被生活掏空了心的男人。在经历了种种不如意的生活之后,已经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热爱之情,浑浑噩噩的麻木不仁。来到这个被冰雪覆盖的城市,欲望被彻底冬眠。
小蝶说我要睡在你身边,语气固执,不容反驳。然后靠在床的右边,紧挨着墙躺下。非常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庄白小心地靠在床的左边。生怕碰触到她,他睡得极不塌实,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当另外一个人这样突兀闯进来的时候,他感到了不知所措。整个夜晚他不断地惊醒。梦见她在荒凉的不见人烟的墓地里大哭,浑身鲜血淋淋。睁开眼睛看看她熟睡的脸,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天还没有亮,小蝶就已经醒来,坐起来趴在窗台上抽烟。窗外有一颗星,象是美人腮边的一大滴眼泪,闪烁着宝石蓝的光泽,动人心魄。窗边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很矮,却有一枝枝蔓冷然地伸到半空中弯成拱形。上面缀满了紫红的花瓣。三片心型。
已经是秋天了,却还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绚烂地让人震惊,风吹过,花朵落一地,这种花落的时候和开的时候一样灿烂美丽,不会因为凋谢而萎缩。她捡起飘落在窗台上的一朵,用手指轻轻地划过厚实的花瓣。指尖被紫红的汁液染红。
庄白在半明半暗里看着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感觉她流露在空气里的落寞,他想起小时候逃课去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破旧的电影院放的是欧美的黑白电影。周围的人评头论足,他却什么也不懂。
或许是敏感到他的注视,小蝶就回过头来冲他微笑。笑容里带着隐讳的哀伤。总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缠绵感。又有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噤,然后回到床上,他们开始说话。
小蝶说,小的时候希望自己可以像蝴蝶一样拥有一对美丽的翅膀,自由地飞来飞去。于是总央求哥哥去捉。捕来后眼看着一只只死去,却无能为力。后来才知道只有在大自然里它们才有生存的空间。你说它们是去了天堂,我喜欢这种浪漫的说法。我12岁的时候,爸爸死了。他回家的时候待在一只小盒子里,但我不怕,因为你曾经说过,天堂是个美丽的地方。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我和哥哥被送到了乡下。那是一个江南的小镇。有青色的石板路,有古老的石拱桥。在辗转中我丢了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只是隐约记得你所在的城市。那个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找你。我祖母是一个嗜酒成性的老女人。那老式的灰暗房子整天弥漫着一股陈酒的味道和她呕吐后的馊味。她清醒的时候,会做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会给我和哥哥讲我的祖父,还有我的妈妈。但是她清醒的时候很少,更经常的她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后来醉了就再没有醒过来。就在那一刻,我对死亡充满了仇恨。因为它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带走。
庄白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沉默。
小蝶说,祖母死后不久,妈妈得到消息,来接我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长得很漂亮,但是对我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她住的是老式的洋房,是外公留下来的。因为寂寞她离开了父亲和我们,只可惜所托非人,人家看上的只有她的钱。不如意的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作的时候,她会毁坏家里所有的东西,用高跟鞋掷我,揪我的头发。会拿玻璃杯打哥哥。终于我哥哥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发疯了一样满街找他,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后来我也不再回家,我跑到你的城市,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某个街角或者是某个车站遇上你。可是我找到你了,你却结婚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后来我到过很多城市。遇上很多人。做过很多事。有一天我走在路上,很怀疑我这样奔波的意义。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舒心。我想我还是应该回来找你。我们走了太多的路,经历了太多的不如意,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在一起。因为从9岁那年开始我就爱你。
多年以后,小蝶说这些话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绪。表情冷漠,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靠近他说,你抱抱我。
庄白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摸摸她的头,然后直起身来,拉开窗帘说天亮了。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小蝶在他背后凄凉地问。
庄白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带上门。门里传来她的低泣。
小蝶说她一直在失去,而他又何尝不是。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又出了意外,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切灾难的根源,他不服他抗争,直到妻女也离他而去,他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他给自己做了一个茧,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因为不能承受再失去。
小蝶说爱他,但庄白不觉得。孤单的寂寞的人容易说爱,也容易离开。小蝶不是爱他,她只是太孤独了。她还那样年轻,应该有阳光明媚的男孩带给她灿烂的未来,而这却是他不能给予的。
一个红色的气球从窗前飘过,阳光和煦。屋子里却有一块暗紫色的阴影,缓缓地移动。
庄白下班回家,小蝶已经走了。早饭在桌上,一动没动。字条上写道,十年又十年,原来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庄白心下欣慰,小蝶这样干脆果断,不纠缠不拖沓,于她是幸事,庄白同时又感觉凄然,他知道这一次真的是跟小蝶说再见了。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一年之后,有人给庄白介绍了一个姑娘,有灿烂的明亮的笑容,只是后天导致了聋哑,但庄白很满意,姑娘的笑像一道阳光,将他逼仄阴暗的心撕了一道口子,让他感觉暖,踏实。
后来庄白有了一个女儿,他对妻子说,就叫小蝶吧。
庄白是个体贴的丈夫,也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终于过上了大多数人渴望的安定平实的生活。妻子虽不能言语,但勤劳贤惠善解人意,女儿活泼可爱。
庄白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有时候会想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女孩子去了哪里,现在过得好不好。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