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你看,这山顶的风多美呀!”“你又乱说,风哪里能够被看见。”“小和尚,你真笨!”禾子说完转头跑下山,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和山路两旁的树枝亲切地招呼着,留下恩慈一个人立在山头看着翻滚的云海。雪白绵软的云像极了禾子白皙的脸颊,恩慈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白云又远了些。钟楼的钟声传到耳畔,
“小和尚,你看,这山顶的风多美呀!”“你又乱说,风哪里能够被看见。”“小和尚,你真笨!”禾子说完转头跑下山,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和山路两旁的树枝亲切地招呼着,留下恩慈一个人立在山头看着翻滚的云海。雪白绵软的云像极了禾子白皙的脸颊,恩慈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白云又远了些。钟楼的钟声传到耳畔,恩慈踩着钟声的余韵,朝大殿走去,看见众师兄弟们鱼贯进入大殿入座,他混进队伍中,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让自己融入到师兄弟们的唱诵中去。禾子回到家,发现她爸妈都已经上坡赶早去了,饭菜留在锅里,她坐在屋前梨树下的石头上一边手端碗一手握着手机,家养的小黑和小白在她脚下打转,尾巴摇啊摇,一刻也不停,眼巴巴地看着小主人不断倾斜的碗,等着从天上掉下吃食来。“小和尚,我吃了饭要去放牛,我们一起去吧,你同我讲讲你新学的佛经。”禾子碗里见了底,仍未听见微信的提示音,她有些懊丧,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矜持了,毕竟身份有别,一男一女,一僧一俗。但在恩慈眼里不应该是众生平等,心无界限方为自在吗?禾子近些日子,总觉得心中有重物压着,做啥都不得劲儿,但身边的一应景物人事并没有让她烦恼的地方,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但又闹不清这莫名其妙的出处,只好恼恨怀疑上自己,想着可能是自己一下子从高考的重压下解负出来,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虽然落了地但仍处于失重的眩晕。禾子心中没了方向,但她不能同她爸妈说,她谁也不能说,但她又希望有人能够懂得她的莫名其妙。两头黄牛在山埡的空地上悠闲地吃着草,禾子躺在马尾松下的青石板上,一只手搁在额头上,遮住穿透马尾松洒下来的细碎阳光,另一只手摊放在肚子上,头顶的晴空以湛蓝打底,上边浮着几朵流云,雪白雪白的,不过比清晨那会儿更加透明。禾子半眯着眼看天上的云缓缓移动,恍惚想起她初见恩慈的那个夏天,那年她刚小学毕业,年方十二。也是这样一个露重风清的清晨,她跟在妈妈身后去给寺里送新鲜的瓜果蔬菜,听妈妈和寺里的师父交谈说到,寺里新来了一位小和尚,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高眉深目身材硕长,操一口苏南的口音,主持方丈亲自给他剃了发,取法名“恩慈”。方圆寺多年未有新人加入,恩慈的到来也算得上是一件新鲜事,村子里的庄稼人连着来看了几日的热闹。禾子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和恩慈闲话家常,他或站或坐,如鱼在水,一点儿未见不自在。禾子很想伸手去摸摸他那蛋形的光头。禾子隔日就和妈妈去寺里送菜,很快和恩慈熟识,也跟着村子里的人一口一口”小和尚“的叫着,缠着他给她读经。恩慈功课之余,也颇愿意给她讲一些佛法典故。恩慈的声音清冽,像流经她们屋侧的山泉,听着听着心思就沉静下来,跟着流水声穿越到千年之前,同玄奘在烈日暴晒下的沙漠中爬行,一路向西。”西行路途险恶,他为何不怕?””他心意坚定。””你为何出家?””我也未弄清楚。””那有一天你会不再做和尚吗?””不会。”禾子一觉醒来,日头偏西,牛却不见了踪影,她恹恹坐起身,侧耳倾听风里送来的各种声音,细细辨别大黄的铃铛声。禾子放了五六年的牛,早已摸熟了它们的属性和这些大山的地形。禾子遂着铃铛声在山的另一侧找到了它们。禾子恨恨地盯着它们,有些心烦它们给她惹麻烦。两头黄牛看见它们的小主人,头也没抬地继续吃草。恩慈仍未回复她信息。禾子这六年的变化极大,由原先的豆芽菜长成了如今有胳膊有腿的大姑娘,恩慈也是愈发清俊,他们俩走在一块儿,村子里的大叔大婶就笑话恩慈让他别当和尚了。禾子常常为此闹个大红脸,但恩慈依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禾子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反而更加不好意思,仿佛她对他怀有的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现了原形,无处可躲。山里早晚气温变化大,禾子仗着自己年纪轻体格好,生理期也在山泉水里洗脚洗衣服,耐不住冻,生理期还未结束就感冒不起,吃了药却不见效,只好在家待着。在妈妈第二次代她去送菜的当口,恩慈带着几包草药跟在她妈身后进门,她妈放心地把她交给恩慈,就扛着锄头上坡给烟草除草去了。”寒凉入体,落下病根就不好了,肚子疼着也难受,以后自己要注意。””你不愿给我讲经了。””你长大啦。人言可畏。“”我不怕。“”我怕。你还太小。“”你一会儿说我大,一会儿说我小,什么都让你说了。“……”我恢复体力了,还来给你们送菜。“恩慈躺在床上,老是觉得禾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像要把他吸进黑暗中,他们俩一同在虚空中遨游。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站在山巅的观云台,风夹带着寒意和水汽包裹着他全身,一轮圆月悬空,映照着远山的黑影与天际衔接在一处,脚下是悬崖绝壁,循着月光探去愈加深不可测,回过头来,大雄宝殿像一头巨兽一样,堵住下山的路,有朝他紧逼之势。他在这山头待了六年,每日跟着师父师兄弟们洒扫、农事、做功课,偶尔也跟随师父去别的寺院交流讲经,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倒别有一番意趣。师父常夸赞他修学日益精进,但总是差了点火候,想是每个人见道入道的方式不一样,他还未找到他的契入点,但这也是要讲究因缘的,只能等。过了一周,仍是禾子妈妈来送菜,恩慈以为是她病还未好,他仔细备好草药,在她妈妈下货的间隙递给她,并嘱咐她煎服的注意事项。结果禾子妈妈告诉恩慈,禾子吃了他的那剂药,出了两身汗,又活蹦乱跳了。前两天高考成绩公布,考得不错,填了自愿和朋友一起去内蒙古看草原去了。禾子妈妈道了谢离去,恩慈将草药包拿回屋放在书桌抽屉的底层,拿出书本开始自修。但今日经书上的字像是颠倒错乱地堆在一块,他有口无心地念着,却越念越慌乱,最后完全找不到调子。”师父,我生了不该生的心。“”一念起,一念落,生了就是生了,有生才有落。“方丈的寮房一丈见方,坐北朝南摆着一张床,柜子正对着床尾,窗前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再无其他任何杂物,显得整个房间空旷整洁。方丈自顾伏案写字,也不管恭敬站在身侧的恩慈心思如何煎迫。”师父,我该怎么做?“”等它落。“禾子给他发了一张草原日出的照片,撤回了一条消息,恩慈好奇她撤回去的是什么,但在对话框里写写删删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恩慈和师兄弟们在大殿做完了晚课,出门就看见禾子倚在朱漆的圆柱上低头玩手机,白衬衫扎在牛仔裤里面,脚上一双帆布鞋,很是飒爽的样子。禾子见一众和尚鱼贯而出,忙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和他们一一打招呼,然后拿起地上的一把茅草穗儿递给恩慈。”小和尚,我給你带的礼物。那日夕阳西下,这些茅草穗儿沾染着金黄色的阳光在清风中跳跃摇摆,通过他们我仿佛看见山河大地徐徐铺展在我面前,我的心空旷、柔软、充盈,我丝毫不为自己的渺小感到羞耻,也不为自己生而为人感到自满。那时那刻,我想要同一个我的同类分享我的喜悦,但我又说不清道不明。于是我想到了你,我想把这些茅草穗儿带回来給你。“恩慈将茅草穗儿插进花瓶里,摆在书桌上。恩慈想象着禾子这一路都发生的事情,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新鲜的、明快的,路途上的景物不断呼唤着她去探索、攫取、感知,她的好奇会引领着她走上那条陌生的路,而那条路和他的路是不一样的,甚至连同行一段都不可能。玄奘为何不能回头?因为回不了头。他们的日子按照日常轨迹向前运行着,一日复一日,但又好像只过了一日。八月底的时候,他们这深山里已经感染了秋意,天愈发清透盈蓝,山里的野菊花在石板上、小路旁开得一簇一簇,黄灿灿的一片热闹,知了的鸣叫声却失了后劲儿,听得禾子气短乏力。恩慈和禾子坐在山巅,任云来云往,风来风去。”我后天就去重庆念学了,要过年才回来,我給你发照片。“”好的呀。“”你知道那日我撤回的消息是啥吗?我其实就想告诉你,草原的日出没有我们这儿的日出美。草原的云也没有我们这儿的云美。草原的风也没有我们这儿的风美。“”禾子,风怎么美了。“”我美吗?“”美。“”恩慈,你要不是小和尚多好啊。 “恩慈看着禾子,一眨不眨。禾子的眼睛像夜空下他们脚下的悬崖,漆黑不见底,勇悍无畏、懵懂天真,有着不可一世的孤勇。恩慈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她的眼,但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缩了回去。”你心里有我,但却要远离我。””我不敢。“”只是因为我们一僧一俗,但情感的存在并不会因为我们的身份而被否定。””你是因为寂寞,我是出于欲望,一旦某日我们黄粱梦醒,你会恨我,而我会恨我自己。“”我怎会恨你。“”你还太小。你不懂。“”我懂。“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将禾子拉入断断续续的回忆中,记忆中全是水东山的云、阳光、树、岩石、野花和寺庙,它们层层包裹簇拥着恩慈,熟悉而又遥远,禾子渐渐看不清他的样子。火车拉着禾子朝前行进,但她分明听到了风里送来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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