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慢下来，注意气息平稳。」上场前罗建中反复叮嘱 Tina，对自己的话能否奏效十分没有把握。

　　「 」Tina 翻个白眼，心中另作打算。她穿着嵌有金色亮片挂满流苏的演出服，仅仅看上去就极不舒服。舞台漏下来的光舔着她的侧影，像橱窗里不能吃的样品。

　　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罗建中领略过各式蹩脚歌手，Tina 是其中最难令人同情的一位——她傲慢、浮躁，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却急于登台表现，如同经典韩剧中硬要跳出来的女二号般空有样貌，结局注定难看。

　　Tina 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一口气吞掉大半听啤酒，这是她喜欢的开嗓方式。自她出道以来交手过各色自以为是的人物，罗建中是其中最令人恼火的一个。她后悔轻信了某个和谁都有交情的中间人，雇用了这个早就过时的老家伙，原本希望他可以拿出些像样的手段来帮助自己提升价码，想不到他拿了钱竟然还要教训人。

　　「你干嘛不趁我上场的功夫，去跟主办方协调一下回程机票的事！」Tina 将剩下的啤酒推给罗建中。

　　「我是音乐制作人，」罗建中说，「不是你的助理。」 

　　「你是什么？」Tina 摇晃着脖子向前逼近，妄图以恶毒的眼神逼人就范。多年在圈中摸爬滚打，她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避免在不重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最好方式就是威胁他们。可她低估了罗建中，他是内地原创流行乐的第一批开拓者，经历过远比这险恶的境况。

　　「与唱歌有关的事你只能听我的，」罗建中喝着 Tina 剩下的啤酒，不紧不慢地说，「舞台是个很神圣的地方，要拿出职业歌手的精神来。上床要有上床的样子，上台当然也要有上台的样子！」

　　Tina 攥紧拳头愣住了，她从没想过拿了别人的钱还可以这样和人说话，这人分明是个无赖。

　　分不清性别的场务在两人尴尬的气氛中间打了个响指，提醒 Tina 该上场了。Tina 将搭在肩上的貂皮披肩扯下来砸给罗建中，貂毛蹭到他嘴上，有些可能吸进了咽喉，不吐不快。

　　体育馆并不适合开演唱会，有人险些被盘根错节的线缆绊倒，隔着一整排桁架冲后台深处咒骂。每个人都肩负着别人看不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不耐烦地进进出出，执着的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后台尽是些不懂规矩的新手。

　　罗建中见惯了这种场面：一两万人的场馆，马马虎虎的设备和观众，邀请三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歌手，混合一群不要演出费的艺人，拼凑一场热热闹闹的演唱会，散场就可以结尾款。曾经这也是流行乐最朴实的样子。

　　从歌厅驻场演出到官方舞台上同行竞技，在内地流行乐最初发展的年代，几乎所有流行乐歌手都像他们的欧美前辈那样从现场演出中磨炼技术，积累下宝贵的经验和名气，并逐渐走向巨星的荣耀。

　　倘若人的欲望如同手指般可以被灵活操控，那么这种经典的成长模式可以保证流行乐以缓慢坚实的步伐迈进高雅艺术的殿堂，几乎任何一种流行文化都有成长为经典的潜资。但在某个高速岔口，流行乐朝着文化商品的方向疾驰而去。在唱片工业和造星运动的推动下，流行音乐迎来了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 这种简短、好听，可被轻易复制传播的音乐形式成为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全世界的主旋律。唱片、磁带、光盘、MD、MP3……传播载体的更新换代，将流行乐推向了更广阔却难以掉头的市场深处。音乐制作者们不得不放弃部分原创精神去迎合市场喜好，小心地维持着创新和主流之间的平衡。

　　内地原创流行乐起步虽晚，但在市场经济和主流文化的双重驱动下，很快发展为现代人的音乐口粮。如同 Tina 这样但凡有点资本的年轻人，都十分向往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流行乐歌手。

　　严格来说，Tina 不算罗建中的歌手，罗建中已经有十多年不带歌手了。他早年体会过心力交瘁的艰辛，对他这种老派音乐制作人来说，发掘培养一个歌手堪比生育子女，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和心血，还要仰仗说不准的运气。

　　有三种方式可以让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成长为闪耀歌坛的明星：一种是基于原始竞争的选拔，唱片公司、节目制作方和电视台会为选手搭好舞台，残酷的竞争后只对胜出者加以扶持。一种是唱片公司以明确的市场定位去发掘包装特色明显的歌手，通常歌手本身已经具备了极强的音乐素质。最后一种是以优秀的、有话语权的音乐制作人为核心去发掘和精心培养歌手。前两种形式都可以让一个歌手在出道的同时迅速蹿红，但几乎在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持有相同手段的后来者所淹没。

　　在罗建中看来，只有第三种方式是打造一流歌手的最佳（甚至是唯一）方法，几乎所有传奇歌手都是以第三种方式成长起来的。但他正身处一个轻视经验的时代，一个追求立竿见影、事半功倍、以小博大的时代，他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宝贵经验，只能帮助那些注定止步于一线之外的庸才打理演出周边。他讨厌自己那份可以洞悉歌手前程的经验，但更讨厌商业考量和命运的胡来让他的经验一再失效。

　　不出所料，Tina 果然没有记住歌词。唱到罗建中料定她会出丑的小节，Tina 将麦克风举向观众席。像她这样不知名的歌手，观众很难热情回应。正当罗建中为她感到害臊时，Tina 猛地撕开金色演出服，露出将臀部包的结结实实的热裤和随着节奏抖动的紧身胸衣。这下观众沸腾了，掌声、喝彩声、口哨声如同潮骚拍向舞台，Tina 更加卖力地舞弄身姿，一首情歌变成了舞曲。

　　即使老练的歌手也无法在如此大动干戈的舞步中保持气息平稳，年轻人随意玩弄自己尚未掌握的技能并将之称为风格。罗建中更想不通的是如今的观众，似乎只要气氛够热烈，没人在乎演出质量。盯着一个字看太久就会变成文盲，罗建中盯着内地流行乐圈看了太久，越发看不懂这个他从事了半辈子的行业。

　　「你让一下。」罗建中被一个场工样貌的小伙子挤开。他占据了侧台的位置，并不是适合观看演出，却更容易找出演出中的问题。小伙子兴奋地举起手机，与舞台正中央 Tina 几乎全裸的后背拍了张合影。他迅速将照片发进朋友圈后跑去工作，心中揣着小乐趣，等下一个闲暇翻看朋友的评论。

　　按照合约，Tina 需要唱完三首歌。台上，最后一首歌的前奏却迟迟没有响起，Tina 只能嗲声嗲气地跟观众互动。台下，罗建中意识到演唱间隙已经明显超时，他紧跟着助理小工走进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灰房子。

　　— 未完 —

　　*今日题图来自《情深深雨蒙蒙》

　　本文摘自 豆瓣阅读作者 文兴 的作品《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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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成功打造出天后级歌手金菲的音乐制作人罗建中，如今已近天命之年，其地位随着内地流行乐市场的萎靡而一落千丈。在结识颇具天赋的十九岁少女罗珊后，立志通过自己的能力、人脉、经验将其打造成新一代天后级歌手，从而再次恢复自己行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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