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的葬礼一结束,村里就像炸开了锅——“自己亲娘下葬当天才回来,真孝顺!”“听说陈家老大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在发烟,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别人,跟他没啥关系似的。”“老三平时看着窝囊,可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哭的恸。”配图|《大雪冬至》剧照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32019年10
陈婆的葬礼一结束,村里就像炸开了锅——
“自己亲娘下葬当天才回来,真孝顺!”
“听说陈家老大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在发烟,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别人,跟他没啥关系似的。”
“老三平时看着窝囊,可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哭的恸。”
配图 |《大雪冬至》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3
2019年10月初,小学同学少勇打电话约我晚上一块吃饭。他毕业后就在我们乡政府上班,现在还住在我们村里。我俩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我原本打算和他好好叙叙旧,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抱怨工作上的事儿。
“这工作真是没法干了,天天生一肚子气,挣的这点工资,够干啥的?过完今年,再这样就辞职!”
“干的都是公家活儿,至于的吗?”
少勇放下筷子,一抹嘴说:“你在市直单位,不知道乡镇的难。我现在管着扶贫这一块,这一年做的难事比原来十年都多。”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不疼不痒地说了句:“扶贫干部确实不容易。”
少勇还是直叹气:“咱们村的陈婆你知道吧?房子在村委会旁边,至少有三十多年了,房梁都坏了,就用一根棍子支着,赶上下雨天,屋里跟水帘洞似的。按说这房子肯定是达到了危房的标准,扶贫资金里是有专门的危房改造款……”
“那重新改造一下不得了?”我插话道。
少勇一拍桌子说:“难就难在这儿了!”
我感觉少勇有些多了,说起这么个事情,眼睛竟然都有些发红。
少勇说按政策要求,改造的危房必须是“唯一住房”才行,但这偏偏不是陈婆唯一的房子——她有三个儿子,过的还都不错。老大是隔壁县的银行行长,老二在市钢铁厂上班,老三在村里盖了二层小楼——可这三个儿子谁也不管亲妈。
更难办的是,陈婆这房子紧挨着村委会,尤其扎领导的眼。
少勇先去找了老三,老三说不是自己不让母亲和自己家一起住,是母亲不愿意来住。少勇提出让老三把陈婆住的老房子翻新一下,老三说翻新可以,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母亲百年后,把这个老房子留给他——但是陈婆也不同意。
他又去做老二的工作,老二说他的房子是个两居室,现在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母亲来了,他们两口子就只能睡沙发——可他媳妇的腰不好,睡不了沙发。
少勇最后给老大打的电话,第一次人在电话里答应得挺好,之后再打,就怎么都不接了。换了个号再打,一听是少勇,老大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少勇没办法,只能每次领导来检查的时候把陈婆接到自己家去,留个“空置”的危房对付过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勇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口闷了,看着我说:“你能想象吗?这都多少年了,三个儿子现在每天吃香喝辣,留自己亲妈在危房里住着?”
“像陈婆这种情况,能不能照顾照顾,乡政府给她修修得了。”
少勇摇摇头说,危房改造的条件文件规定在那里,给她修了,村里其他人都会有意见,到时候更麻烦。
“家里老住着这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我媳妇儿意见别提多大了!”少勇闷着头,翻来覆去还是那句,“明年要是还这样,就不干了,辞职!”
没想到,2019年农历年刚过,少勇就跟我说:“我不辞职了,难题解决了。”
“陈婆三个孩子把她接走了?还是要翻新房子?”
“都不是,陈婆死了。”
印象中陈婆是个精气神很足的老太太,身上总爱带着一块白毛巾,夏天用来扇风,冬天戴在头上御寒。她和我奶奶挺要好,俩人经常一块结伴去附近的庙里上香。
都说信佛的人脾气好,可陈婆的脾气却大得很。从小在村里常见到她在街上跟别人吵架,很多时候别人都走了,她还在街上骂。
此前也没听说过陈婆有过什么大病大灾,听少勇说她人没了后,我便去跟奶奶打听。可奶奶开始却像是敷衍我一样说:“你陈婆是走得挺突然。走了也好,这辈子的债也还清了,到那边好好修吧。”
后来兴许是被我缠得烦了,奶奶才说她自己那天听说陈婆去世,也很震惊:“陈婆一直还算挺硬朗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陈婆葬礼是老三办的,老大老二都是出殡那天才回来的。那天来吊孝的人特别多,大多是老大和老二单位的,老二好像还哭了几声,老大则在一直招呼来人,一滴眼泪没掉。说到这里,奶奶的眼睛就有些发红,叹口气说:“别管了,反正走的也是风风光光的,来吊孝的车都排到隔壁村了……”
在我们村,“孝道”一直是日常生活中最为人们看重的行为准则之一。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最爱说的也无非是谁家儿子不孝顺、谁家的媳妇儿对婆婆不好,所以,就算是子女不孝,也要在外人面前装得对父母好。
白事自然是展现“孝顺”最好的舞台:葬礼的规模、来宾的数目、下葬的排场,全都与一家子女的面子息息相关。亲属们在葬礼上哭丧的音量与悲痛程度,则更为重要——谁家晚辈要是在葬礼上不掉眼泪,背后肯定要被人议论。
于是,陈婆的葬礼一结束,村里就像炸开了锅——
“自己亲娘下葬当天才回来,真孝顺!”
“听说陈家老大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在发烟,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别人,跟他没啥关系似的。”
“老三平时看着窝囊,可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哭的恸。”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奶奶说陈婆当年是从很远的一个县嫁到我们这里来的,还是个初中毕业生,“这在当时的女娃中可少见了”。
嫁过来前,她有个相好的,是她的初中同学,后来去部队当了兵。陈婆苦等那人多年,最终只等来一封信,那人说自己已找到了另一半,让陈婆忘了他。陈婆寻死觅活,哭了半个多月才消停,然后对她爸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吧,穷富无所谓,人靠得住就行。有人就把我们村的老陈介绍给了陈婆,见过一面之后,媒人问陈婆人咋样?陈婆说挺满意:“咱不挑人家,就看人家挑不挑咱。”
奶奶说老陈人是不错,也实在,可就是太窝囊,遇到了啥事都是慢性子。他个子矮,眼小嘴大脖子粗,长得确实不咋地,年轻时在周围村相遍了亲,愣是没一个看上他的姑娘。陈婆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人也白,说实话,老陈跟她一点儿都不般配。
见面一个月之后,陈婆就嫁到了我们村。结婚那天,老陈专门去借了一身中山装,穿到身上明显大了好几号。村里人都说老陈有福气,娶了一个漂亮还有文化的媳妇儿,老陈嘴笨,只是一直笑着给大家发糖发烟。
陈婆闲着的时候总爱找我奶奶聊天,一开口聊的都是书里面的事儿,奶奶也听不懂。奶奶说,在我们村这么多年,不用下地、也不用做饭的媳妇儿,估计只有陈婆一个。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老陈一个人干,赶上附近哪个村儿有集,老陈肯定会去溜一圈,多多少少都会给陈婆买点物件。
一年之后,陈家老大就出生了。老陈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常常让老大骑在自己脖子上,带着满村里转悠。
陈婆本来就不太干活,自从有了老大之后,家里就更乱了,尿布经常忘了洗,一进她家就一股好大的味儿。老陈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回来还要继续忙活家务。等老二出生之后,这个家就更是没办法看了。
大概在老大六七岁的时候,陈婆跟我奶奶聊天,说不想跟老陈过了。奶奶非常不解:“老陈对你百依百顺的,家里地里老陈都料理得很好,你多省心呀!”
陈婆就只说过不到一块,也说不到一块,总感觉这日子没个头。
奶奶就劝她说:“别不知足了,老陈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都俩儿子了,别乱想了,更别乱说,传出去让别人笑话。”
那天之后,陈婆就没有再说过离婚的话,奶奶还以为自己劝她的话起了作用。可不久之后,村里的闲话就传开了,说陈婆跟隔壁村的村支书聂五好上了。
起初奶奶还不信,但早些年嫁到隔壁村的老姨(奶奶的堂妹)来我家走亲戚,告诉奶奶说,头几天聂五媳妇儿回娘家,说的是第二天中午回来,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回来了,直接把聂五和陈婆堵在了炕上,两个女人厮打了一顿,陈婆脸上被抓了好几个血道。
老姨走之后没几天,聂五媳妇儿就带着几个本家,来我们村找到陈婆家门口,骂了一个多小时,顺带着把老陈也骂了。
那天晚上,整条巷子都能听见陈婆家摔打东西的声音和两个孩子的哭声。
此事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老陈依然忙完地里忙活家里。陈婆却几乎不出门了,只是看戏的时候才出门——她爱听戏,周围村里只要有戏班子来,肯定是要去听的。
奶奶说到这里,叹口气说:“爱听戏,这没啥,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呀……”
一天半夜,老陈急匆匆地敲我家的门,爷爷没好气地问:“大半夜的,干啥呀?”
老陈两眼呆滞,对爷爷说:“帮个忙吧,实在没办法了……”
奶奶一下感觉事情不对,赶紧把老陈叫到院子里,问他咋回事。老陈说陈婆不见了,早上就没见到人,当时还没当回事,等到吃晚饭了,人还没回来,村里都转遍了,也没找到。
老陈想让爷爷帮忙去问问看聂五在不在家,“是不是两个人合伙跑了”。爷爷便央本家一个伯父去了趟聂五家。天快亮的时候,伯父回来了,说聂五在家,他也不知道陈婆去哪儿了。
老陈一下子瘫倒在我家院子地上,来来回回地念叨:“这可咋办啊……”
爷爷奶奶只能帮忙出主意,又央我本家伯父去了趟陈婆的娘家,一来一回,用了快一天的时间。伯父回来之后说陈婆也不在娘家,但娘家人听说人没了,非要过来跟老陈要人,被伯父好说歹说压回去了。
老陈急得团团转,过了一会儿又对奶奶说:“不行,我要去找她。”
奶奶劝他:“你去哪儿找?再说,还有俩孩子呢,你走了,孩子咋整?这样吧,你先别急,这事儿别往外传,等她半个月,半个月她要是不回来,我帮你带着孩子,你再去找她。”
过了一个多星期,陈婆回来了。奶奶问她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她说回娘家待了几天。
“你别骗人了,都让永强(我伯父)去你娘家了,你根本没在你娘家。”
陈婆一下就哭了,奶奶也没劝她。陈婆哭完了,才说自己从小爱听戏,前段时间有个戏班子来唱戏,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外号叫“小叫天”,戏唱得好,调起得高,声音透亮。听完戏,陈婆到后台跟小叫天聊了两句,没想到两人还是老乡,一来二去就熟了,他们戏班子在周围几个村唱了一个月,陈婆就听了一个月。等唱完了戏班子要走,小叫天就提出让陈婆跟他一块走。
奶奶指着陈婆的鼻子骂她:“你让我说你啥好,亏你还读过书,咋能办下这种事儿?你都跟他跑了,还回来干啥?”
陈婆一下就又哭了起来,说走了没几天,就感觉身子有些沉,去找了个先生瞧,这才知道自己又有了身孕。小叫天知道后第二天就消失了,陈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跟着戏班子又走了几天,还是不见人回来。戏班主劝陈婆说,人不见了,你大着个肚子,跟着我们不合适。陈婆这才被人赶了回来。
奶奶说陈婆蠢,自己吃了亏还没处说,说不定人家班主跟小叫天都商量好了,是演戏给她看的:“不管家里两个儿子和丈夫,说跑就跟别人跑了,这俩孩子以后咋做人呀?”
奶奶那天数落了陈婆半天,直到老陈从地里回来。
奶奶说,本以为陈婆这次回来,老陈会跟她离婚,或者至少会狠狠打她一顿。但老陈什么都没做,连架都没吵,依旧忙活完地里忙活家里。
老三出生半年后,陈婆才稍微勤快了些,家里的活儿也知道干一点了,赶上农活儿多的时节,也会去地里帮老陈,或者做点饭给老陈送过去。
那段时间我奶奶感觉陈婆变了,要踏实过日子了,但是村里还是经常会有些风言风语,只是老陈一如既往地不在意。
老三2岁那年,老陈去河里炸鱼,不慎跌到河里,当场就淹死了。陈婆知道后,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说了句“生死有命”,就开始准备葬礼。但是出殡那天,陈婆哭的差点断了气,下葬的时候还哭个没完,奶奶只得过去提醒她,下葬的时候不能大声哭,声音太大,人容易送不走。
陈婆却抽泣着说不是为他哭的,是为自己哭的:“我命苦呀!”
奶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陈走后,奶奶经常去陈婆家里看她,离开了老陈,陈婆的日子过的更是一团糟:老三的尿布洗得不及时,灶台上经常放着上顿还没刷的碗筷,地里活儿该咋干,陈婆更是一窍不通。奶奶跟她说话,她也经常会走神。
奶奶隔三差五给她带点新蒸的馒头,家里种的菜也会时常给她送点,陈婆的日子就这么勉强被拉扯着往前走。
在老陈走后3个月,陈婆又不见了。
12岁的陈家的老大跑来找奶奶,说老三一直在哭,他实在哄不好。我奶奶问他:“你娘呢?”老大说不知道,“今天放学回来就没看见她”。
奶奶感觉事情不妙,赶紧跟着老大往陈婆家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三的哭声,一进屋就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老三拉了一床。
奶奶给老三擦洗完,给他换了衣服,把兄弟三个带回家吃了饭。
当时奶奶心里不踏实,还怕陈婆因为担子太大,寻了短见。可第二天一早,村里就有人说陈婆跟下柳村的赵老万跑了,刚开始奶奶还不太相信。可等赵老万的家人找到我们村里,说赵老万也不知所踪,还说赵老万媳妇儿半年前就怀疑这两个人有问题,现在又一起失踪了……
奶奶已经来不及生气了,最紧迫的,还是三个孩子怎么办——老陈是独苗,最后还是老陈家几个堂兄弟决定:让老三先住在老陈的二堂弟家,剩下几家轮流照顾老大老二的一日三餐。
奶奶当时对陈婆已经彻底失望了,原来也就是觉得她懒,心里放不下初恋的事儿,可谁能想到,事到如今,她连抛弃孩子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不算个人”。
一个多月之后,陈婆又回来了,穿得破破烂烂,拄着个拐杖,进村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哪里逃荒过来的,直到快走到自家门口才有人认出是陈婆。
村里炸开了锅,不一会儿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人。
奶奶没好气地问她怎么回来了,“又怀上了?”
陈婆不顾奶奶的嘲讽,自己打了一盆水开始洗漱,洗漱完了,开始收拾家,半天才冒出一句:“仨孩儿呢?”
“你还知道自己有仨孩子呀?”
“你不用阴阳怪气的。上次跟着小叫天,离村越远,心里越静,这次离家越远,心里越乱。本来打算坐火车去太原,等火车的时候,心里燥得就像把你整个人放在炭上烤一样,当时就感觉太原是去不成了,还是回来吧。我这脸是不要了,只要能见到仨孩儿,别人爱咋说咋说吧。”陈婆的语气异常平静。
奶奶叹口气,拿起笤帚帮陈婆打扫起来。
这次之后,陈婆开始家里家外忙活,没几年的时间,一下子老了很多。但按奶奶的话说,这才是终于走上正道了。
“啥都能置气,就是结婚不能置气啊!”奶奶感叹,“跟别人过不去没事,跟自己过不去就麻烦了。你陈婆不该读书,这往后可是害了她了。她更不该跟老陈结婚,这是害了老陈。第一次跟小叫天跑,是因为看不上老陈,第二次跟赵老万跑,是因为老陈走之后家里家外的事儿一下子全落到她身上,她受不了了。”
“那老三是谁的孩子?老陈的还是小叫天的?”
奶奶瞪了我一眼:“当然是老陈的,这种话可不能出去乱说,那不成二百五了。”
老陈刚走那几年,陈婆跟仨孩子处得不好,她头些年对儿子们管得太少,儿子跟她都不亲。那些年路过陈婆家时,经常听见她骂孩子,有时候还打。
陈婆家里有事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啥事就爱找我奶奶拿主意,后来奶奶就劝她信佛,说心不静的时候念念经,遇到拿不准的事就问问菩萨。
老大15岁那年,陈婆找奶奶说想托奶奶给老大说门亲。奶奶说老大年纪太小了,还在上高中,传出去让同学笑话。陈婆却说,不急不行呀,“家里3个男孩,解决一个是一个,万一最后扎堆结婚,这家里的光景哪受得了?”
陈婆问奶奶感觉老路家的闺女二玉咋样——老路是个包工头,那几年干得很不错,在村里盖了房、置了地,但是二玉比陈家老大大3岁,而且长得很胖。
奶奶感觉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我感觉这个不妥吧,二玉那个长相可配不上咱家老大。”
陈婆就念叨:“这过日子又不是照镜子,长相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的……哎呀,我是真喜欢二玉这个闺女,最近老是梦到二玉,应该是菩萨的意思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奶奶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了,但是心里还是挺膈应的——明摆着的,陈婆就是想攀上老路家。
奶奶以为老路家肯定不会把闺女嫁到陈婆家,可谁知道老路家竟然同意了,还专门请人看了日子,第二年,老大就和二玉结婚了。那时老大才上高二,还不够领证的年纪,只是办了酒席。
老大结婚之后,陈婆一直劝他去跟老路学搞工程,老大不同意,说还要考大学,后来,还真的考到邻省的一所财经大学。老大考上大学之后,老路家怕老大悔婚,专门来找陈婆商量,陈婆当时就说:“今天正好大妹子(我奶奶)做个见证,二玉娘你放心吧,二玉这个儿媳妇我肯定是认下了,俺家老大要是敢有别的心思,以后就别想进我家门!”
老大毕业之后,去了银行工作,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才跟二玉领了结婚证。
老陈在的时候,陈婆嘴上没提过老陈,老陈走了,陈婆倒是经常把老陈挂在嘴边。她跟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把仨儿拉扯成人,他在那边也就安心了。”
老大大学毕业那年,老二却被学校开除了。陈婆拿了5斤粉条去校长家,校长连家门也没让她进。陈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把认识的人都求遍了,最后还是赵老万托人在隔壁县给老二找了个中学。但到办手续的时候,老二却不干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上学也是白上。陈婆劝了半天,还生气打了老二一顿,老二就是不去。
老二就这样在村里晃了多半年,陈婆就一直跟奶奶唉声叹气的:“你说老二以后可咋办?老陈在那边知道了,肯定埋怨我。”
直到有一天,陈婆找我奶奶,请奶奶帮忙织两尺布,说要送给她姨夫。陈婆的姨夫在我们市钢铁厂工作了一辈子,马上退休了,夫妻俩没有孩子。钢铁厂有规定,工作超过35年的老工人,可以安排家里一个孩子“接班”。
陈婆请奶奶跟她一起,带着布、20斤土鸡蛋还有一大桶豆油到了她姨夫家。那天,陈婆一进屋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又是擦桌子,又是夸她姨把家料理得好。奶奶从来没见过陈婆这样,一时间还有些不知所措。等陈婆把姨夫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才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姨夫听完也没表态,只是说:“厂里有规定,只能安排自己的直系亲属,但是你们家姓陈,我姓徐。”之后人就不说话了。陈婆一个人在那里套近乎,姨夫只是低着头看报纸,不搭理她。
我奶奶拽了拽陈婆的衣角,低声说咱走吧。可陈婆不甘心,走出门口,又折了回去:“他老姨夫,老二可以改姓,过继给你当孙子!你帮他这一回,俺记你一辈子,你老了不能动了,我伺候你,你百年之后,让老二给你打幡摔盆!”
最后,老二去钢铁厂上了班,吃上了公家的饭。
那时候,老二本来跟村里李老六家闺女英子处着对象,俩人从小青梅竹马。老二去钢铁厂上班后,只要歇班,肯定会回村找英子,有时候也接英子去市里玩。
可陈婆就是不同意老二跟英子的事,找我奶奶商量怎么让他俩分开。
奶奶就劝她:“你别胡闹,老二跟英子这俩孩子多好呀,你咋能狠心硬拆散。”
“老二现在在市里上班,英子是农民,这结婚了,以后麻烦事儿多着呢,老二现在还小,不想以后的事儿,我要为他以后考虑。”
“农民咋了,你不是农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老六家那个烂摊子,老二挣了钱估计都要贴补给他家。我宁愿老二恨我一时,也不能让他一辈子受穷。”
奶奶劝不住,陈婆没多久就去上门找了英子让她跟自己儿子分手,老二知道后就开始跟陈婆闹。后来陈婆又去找李老六谈,李老六气得把自家院子里的水缸砸了。半年之后,英子就嫁到了别的县。
一年之后,经人介绍,老二认识了现在的媳妇儿,在粮站上班,认识半年后就结了婚。
又过了几年,陈婆又跑了好几个县,给不聪明的老三娶了一个山西女人。山西女人嫁过来后在村里的钢锉厂上班,有几次外面来了客人,领导让她一块去吃了个饭,老三知道了就开始闹,家里吵完了跑到厂子里吵,还动手打了自己媳妇,没多久,两人就离了婚。
最后,陈婆只能凑了个大彩礼,又给老三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男孩。
让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陈婆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奶奶原本以为陈婆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可过了一阵见到她,她竟满眼血丝,问她怎么了,陈婆说老大媳妇儿快生了,晚上诵了一晚上的经。
“快生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照顾,还有心思在家里诵经?”
陈婆摇摇头说:“算了,我就在家吧,怕老大不高兴。”
“奶奶看孙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为啥不愿意?”
“老大自从上了大学就再也没进过家门,就算回村,也是住在二玉家,也没有再叫过我一声娘。我是从二玉娘那里知道二玉快生了,老大都没告诉我,估计也不愿意我去——”
老大的孩子生了,满月酒是二玉家摆的,陈婆嫌没面子,让我奶奶帮忙捎过去500块钱。
两年后,老二也有了孩子,陈婆隔三差五总要去趟老二家,给他带点玉米面或者新榨的油,一般陈婆都是上午去下午回,可有一次上午去的,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我奶奶问她这次咋回来这么早。陈婆说:“妞妞不在家,跟她妈妈出去玩了,我就早点回来了。”
“孩子出去了你就再等会儿呗,你回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呀。”
陈婆脸有点红,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家里只有老二一个人,自己放下东西连口水还没喝,老二就说妞妞不在,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你没啥事儿就先回去吧。
奶奶听完就有些生气,说老二怎么这样。陈婆摆摆手说算了:“我自己欠下的债,慢慢还吧。”
陈家老三跟老陈一样,遇事没有个主意,都听媳妇儿的。他日子过的比较紧,时常需要陈婆接济。当时老三住的房子是头婚时候新盖的,二婚之后没几年,老三媳妇儿就想盖一个二层小楼,钱想让陈婆来出。
陈婆不同意,说新房子拆了重盖,太浪费。老三就成天跟陈婆闹,最后陈婆还是答应了。盖新房之前说的好好的,盖好后给陈婆留一个大屋子,可房子盖好了,老三却只把储物间留给了陈婆——那位置原来就是牛棚,屋里连窗户都没有。
陈婆从此便不再去三个儿子家,就是在村里种种地,念念经,有空的时候找我奶奶聊聊天。
2019年秋天,陈婆不慎从小屋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出院之后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行动不便,生活需要人照顾。兄弟仨商量之后,决定一家照顾陈婆一个月。
陈婆先是来到了老大家,当时老大的儿子龙龙上高三,学习一般,想考美术。二玉不同意,觉得美术生没什么前途,想让他学习金融。陈婆见龙龙每天愁眉不展的,就问他什么事儿,听孙子说完,陈婆就劝他学美术,还说:“咱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原来是没得选,现在有的选了,当然要选自己喜欢的。”
龙龙第二天真就去报了名,二玉知道之后,把龙龙狠狠骂了一顿,顺带着把老大也骂了一顿,还当着陈婆的面扇了老大两巴掌。
第二天早上,陈婆就收拾东西去了老二家。老二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陈婆去了,老二夫妻只能睡沙发。几天之后老二对陈婆说媳妇儿的腰不好,不能老睡沙发。当天晚上,老二就跟媳妇就搬回了自己房间,陈婆住在了沙发上。
在老二家住了一个月后,陈婆又到了老三家。住了半个月后,老三问陈婆,能不能把老宅也给他。陈婆说,不都给你一处了吗?老三说科科(老三媳妇跟前夫的孩子)媳妇最近老是闹,“科科结婚之前,我答应了女方提出的婚后给一处宅基地的条件。但我现在这一处宅基地要给我儿子留着的,最近他们闹得厉害,我琢磨能不能把你那一处先应许了他,等他们不闹了,咱再想办法。”
“三个儿子,给了你一处已经够多的了,把这一处再给了你,你大哥、二哥咋整?再说,你办不到的事儿,乱答应啥?这孩子又不姓陈,给了他算啥?这是你媳妇让你来的吧?这个女人心真毒,都算计到我这儿了!”陈婆不同意,把老三骂了回去,第二天早上直接回了自己的老宅子。
从此,陈婆就一直在自己的老宅住着,几乎不跟儿子们联系了。
再后来,就去世了。
奶奶说,陈婆自己的婚姻不幸,其实也怨不得谁,又没人逼她。她自己明明知道要是两口子不对心这日子过得有多难,但还是逼着老大娶了二玉,逼着老二和英子散了。葬礼基本上都是老三办的,也是他该办,毕竟他也没有受过什么罪,家里的地和房子都给他了,陈婆还时不时接济他。
清明节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上坟的时候遇见陈家三兄弟。我跟陈家老大和老三不熟,跟他家老二关系还算不错,这些年我们都在市里,同乡饭局上经常遇到。
老大给我递了支烟,我接过来,没点上,客气道:“陈婆走得挺突然,当时我在市里,不知道,该回来看看。”
老大吐口烟,说:“没事,平时工作都忙。改天在市里有时间咱们再聚。”
“我记得老太太身体挺好的,咋说走就走了?少勇说老太太平时自己能挑两桶水。”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不该提少勇。老大听完,果真没再理我,转头走了,一时间我有些尴尬。
还是老二上来解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家的情况你应该多少听说了些,比较复杂,有些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
有些起风,陈婆坟前的火苗挺大。
“你估计也知道,我娘当年爱跑,当时我跟老大都已经不小了,都懂事儿了。后来都有老三了,我娘又好几天没回来,我爸急得不行,一天下午我娘突然就回来了。我爸特别高兴,问我娘晚上想吃啥,我娘说吃鱼吧。我爹就是那天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他根本不会游泳,之前也没有炸过鱼——他是嫌钓鱼太慢,才去炸鱼的,咱们这儿炸鱼一般都是上午去,所以他落水的时候,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老大都觉得,我爹的死,我娘有很大的责任。”
“还有我大哥的婚事,他当年是不愿意娶我嫂子的,但架不住我娘闹,还去我大哥学校闹,把他的课本藏起来不让他上学。虽然她也是好心,想让我大哥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但我大哥受不了,也为了能尽快脱离这个家,才同意的婚事。我当年其实也是想上学的,但就是知道学校是赵老万帮忙给联系的,心里实在腻味得慌,说啥也不想上了。”
风又变大了,火把坟周围的两棵小树引着了,陈家三兄弟费了挺大劲儿才把火扑灭。
后来村里都在传两件事:
一件事是陈婆不是得病死的,是自杀。有人说第一个发现陈婆死的人是住在陈婆隔壁的冯奶奶。那天,冯奶奶去陈婆家借顶针,看见了吊死在屋里的陈婆,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家,缓过来之后才去找了陈家老三。老三放下陈婆后叫来了村里的刘医生,刘医生看了看说不行了,老三就给刘医生和冯奶奶跪下说:“这件事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然我就没法做人了。”
冯奶奶那天之后就不敢在家里住了,去了县城儿子家。
第二件事是,清明过完没几天,老三在村里的八仙饭店喝多了,先是笑,后是哭,别人劝他回家吧,别喝了,老三走的时候哭哭啼啼地说:“娘,我咋能让你住牛棚呀?别记恨我呀……”
后来老三一直都没回家,来到陈婆的老宅子,跪在门口,一个劲儿叫娘,还扇了自己几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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