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长我一岁多,善良、刚毅、豪爽。从小,我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闯荡”,是名副其实的“跟屁虫”。那时,特别羡慕哥哥,他个头小,嘴巴却很厉害,在同龄人里面很有威信,有一大帮的好哥们儿。常见,他和一群伙伴“比武”,小小年纪的他也会
哥哥长我一岁多,善良、刚毅、豪爽。从小,我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闯荡”,是名副其实的“跟屁虫”。那时,特别羡慕哥哥,他个头小,嘴巴却很厉害,在同龄人里面很有威信,有一大帮的好哥们儿。常见,他和一群伙伴“比武”,小小年纪的他也会颇有韧劲儿的和大个子比摔跤,即使被摔得一次比一次惨。在我心里,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哥哥。
我开始上幼儿园的时候,是哥哥领我去的。他从山坡上拉回我来,从母亲那里带上五元钱,边哄着我,边拽着我,爬上那段特别陡的石头路,一直把我交到幼儿园老师面前。还记得,我当时顺畅地从一数到一百,哥哥逢人就炫耀:我弟弟好厉害好聪明……
哥哥上一年级的时候,一次怕老师批评,尿了裤子。丢丑了,哥哥窝在家里不去上学,同学来叫不去,母亲用笤帚疙瘩狠狠打了他。或许是因为这次教训,哥哥在学校里学习格外用心,成绩一直在前面。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写aoe的作业,忐忑地趴在家门口河沟边的条石上,竟哭了起来,嚷着要哥哥替我写。是哥哥,站在我的身边:“弟弟,我跟你写一个,然后你比着写……”我擦干泪,破涕而笑。那是我第一次写作业,哥哥给了我最关键的帮助,也告诉我学习是自己的事情……青石板还在,我和哥哥的影子也在,时间会改变一些事物,却不能改变那些心底里的记忆。
八岁那年,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冲突频频,一段时间,母亲回了娘家。哥哥和我晚上睡在一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啊,大人们的尔虞我诈,相互攻击,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黑夜,我们都在担心会成为没人要的孩子,想念母亲,却不能说。蒙着被子,我和哥哥呜呜哭泣,那种恐惧感里唯一的慰藉是哥哥还在身边。哥哥会宽慰我,告诉我要坚强,他绷着脸向我发誓一定要把母亲找回来……某天下午放学后的路上,母亲从半路上把我和哥哥叫到供销社的围墙角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哥哥和我紧紧搂着母亲,声嘶力竭:妈啊,回家吧……
也是在那个年份,我们一群小孩玩耍,从村南头跑到村北头,热闹得很。一陈姓小孩四五岁小孩在路边玩,自己摔倒以后哇哇大哭。他父亲是个泼皮无赖,找到我们这群玩耍的孩子,硬要我们承认是我们撞倒了他。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被眼前这个五大三粗,杀气腾腾的男人吓懵了,怎样跟他解释都没用,几句问询之后,他把目标指向了我:“是不是你撞得!”他眼睛都红了,我的心也绷得紧紧地,从没有这样害怕过。“我们没有撞他,是他自己摔得,你别欺侮我弟弟!”哥哥抢先一步护住了我。“啪”得一声,这个陈姓无赖狠狠地抽了哥哥一耳光,哥哥没有哭,咬着牙,怒视着他。事隔多年,我依然心有余悸,对那陈姓泼皮耿耿于怀,对我的大哥充满敬意。
因为家境贫寒,在家务纷争之后,爷爷奶奶供养哥哥上学,身有残疾的父亲母亲供养我上学。我知道,哥哥并不容易,定有寄人篱下的伤感。交学费的时候,他都是最后一个,爷爷年纪也大了,来钱不易。一次,爷爷实在没有办法了,让哥哥到大姑家去借钱——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怎样去张开的口呢?心里要经历多少矛盾和焦虑呢?当大姑藏着票子,对哥哥说出:没有钱,你就别上学了!哥哥啊,他回来之后,哭成了泪人。太早,哥哥就尝尽了生活的苦。
我和哥哥在学校里很受老师们喜欢,每次考试都可以领到三好学生的奖状,村里的人常用我们兄弟俩来教育家里的小孩。“你看人家侯峰和侯强兄弟俩,爹妈都听不见,也没有文化,可学习就是好;学习好不好,关键在个人。”我和哥哥相互鼓励着,信奉那一句:我们人穷志不穷,一定要学出个样来!
一直到中学,我们两个都是学习上的佼佼者。后来考学,哥哥选择了放弃,他说爷爷年事已高,家里这么困难,要先出去打工,减轻家里的负担,努力把我供出去。当我近乎疯狂地投入到毕业复习中的时候,哥哥随村里的工头去了城里的铁厂打工。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怎样的环境里劳动,只知道很累,每天要做的是抡起锤头砸铁;只知道,他回家来的时候,原本稚嫩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与疤痕。
1995年春天,我眼睛出了问题,最初在村医那里诊断为红眼病,草草治疗竟贻误了病情,视力急剧下降,最严重的时候,我躺在地瓜地里,用病眼看着太阳,自己把手指头伸到眼前来也没法看清。求神拜佛不见成效,求助村医无能为力,家里又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憨厚的父母亲,我一度陷入绝望的境地:我真的要瞎掉自己的眼睛吗?
哥哥从济南赶了回来,二话没说,揣着用血汗挣来的三百多块钱,带我进城看病。那是我长到十七岁,第一次进济南城。在中心医院眼科做检查,大夫都慌了:再晚来一周,你这只眼就瞎了!当时实习的一些年轻学生被大夫带来把我当作稀有案例来查看,那时明白了什么叫“心凉到了半截。”有哥哥的陪伴,我开始了为期半月多的治疗,每天,到医院进行眼部注射,然后回明湖热电厂哥哥的宿舍里躺着。哥哥那个时候要爬烟囱维修,整天像个土人一样,可他抽空就陪我往医院跑——大哥就是我的天。在病痛与厄运的境遇里,哥哥给了我一片清亮的世界,给了我活着的幸福感。越是苦,这种感觉越强烈,那种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于困顿中弥足珍贵。
记得,那次眼部注射结束后,哥哥带我到大街上去补充营养。把子肉吧,地摊,哥哥光着膀子(他常告诉我,在外面坏人多,脱件衣服可以为自己壮壮胆子。),特意为我点了一条鱼。鱼儿躺在我的饭碗里,我却不想吃了——哥哥挣钱不容易,自己舍不得吃,我这当弟弟的怎么好开口呢?我托词说眼睛怕被感染,硬是把鱼夹给了哥哥。哥哥有些失望,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哎呀,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当时,我扭头落了泪,心里默默念叨一句话:这条鱼的情谊,我会记一辈子,等有了钱,一定和哥哥好好搓一顿儿。
再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哥哥逢人就夸奖我,说我争气,说我考得分数如何如何的高,说这分数完全可以上省实验了——我成了他的骄傲,溢于言谈与神情之中。哥哥在我去师范报到的第二年,光荣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在老院子老房子跟前,那张送行的合影还在。哥哥胸前戴着大红花,爷爷叼着烟卷。我紧紧靠近大哥,那个时候我们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哥哥在部队上训练很刻苦,他个子矮,但个性强,每个训练的科目都要经过反复的练习,力求最好。我可以想象得出他那拼命三郎的劲头来,喊着口号,一次次跃上横栏……哥哥一定有爷爷那样老革命的风范。一次信中讲到,他高烧不退,坚持训练,倒在了训练场上,据说要不是治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哥哥是真正的男子汉。
一年后哥哥成了班长,在一次抢险中还荣立了三等功。那个时候,我们信件往来格外频繁。虽然相距遥远,但,仿佛近在咫尺。他跟我讲部队上训练的故事,讲自己将来的打算,讲我们家以后的发展——长兄如父,果然。中途回来探家的时候,哥哥会喊着口令给我演示部队上的授课情景,他动作干练,迅速、有力,“科目……”哥哥喊着指令,意气风发,他是多么爱部队里的生活啊。他曾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有人说当兵的人会后悔耽误了挣钱的好时光,可是到了部队上我明白当兵后悔一时,不当兵会后悔一生。哥哥是一本书,他向我展现了部队里精彩的生活,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向上与不屈的生命力量。
2
哥哥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时候,性格特别倔强,单打针这件事就够折腾人的。一到打预防针的时候,母亲就满大街追着他跑,一边哭,一边跑,甚至回身弯腰捡石头。被母亲逮住了,摁到大夫面前,呼喊得都没了力气,还在拼命地挣扎。大夫都会感慨:这孩子心气儿怎么这么大。我是比较乖的,因为母亲许诺打完针会有糖吃,我会跑到哥哥面前,信誓旦旦:“不疼,真的!”
哥哥小时候也怕照相。记得,我和哥哥的最早的一张合影,站在石榴树下,脸儿笑成了花。哥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身子靠向哥哥——这或许是我最早的一张照片吧,也是最值得骄傲的照片,哥儿俩站在一起多精神呢。可是,这次拍照是在一番折腾后才开始的,母亲给我和哥哥穿上了新买来的背心——印着轮船和海军,很流行的款式。哥哥哭起来,好像特别怕,打滚儿啊,母亲气得打了他的屁股,最终以照相后买油条为条件,才得以顺利进行。
哥哥小时候喜欢冒险。一次,我们两个随着爷爷到山坡上去,爷爷整地,我们在附近的青石上玩。“这儿有蝎子!”爷爷从沙石里捉到一只黄颜色的蝎子。哥哥用小瓶装起来,可能是太寂寞吧,我们两个商定在青石上让蝎子出来溜溜弯。用土围成一圈,将蝎子放出来,我们逗它玩。蝎子急了,横冲直撞,最终跑到了哥哥的大脚趾头那里,巧了,哥哥的鞋上有个洞,蝎子袭击成功。哥哥抱着脚哇哇大哭起来。被爷爷背回家,哥哥躺在床上呼天喊地,甚是吓人。用煤油灯抹了又抹,收效甚微。我躲在一旁,也对蝎子充满了恐惧。还有一次,哥哥去电线杆子上玩耍,不小心把腿卸了下来。父亲背他到村里的骨科郎中那里,人家说,没事啊,你看那儿是什么?卡崩一声,好了。哥哥大腿复位了,还真灵。
小时候大哥有特“神奇”的功能,他那高高的额头是从不出血的。磕了、碰了,会起来一大包,却不会出血,乌青乌青的,过段时间就消失了。我那个时候挺崇拜他的,我就不行了,一碰就破,满脑门都是疤痕。
当兵之后,哥哥曾经跟我谈起他的爱情,那个他心仪的女孩和他的故事,温馨而朴素。乡村的夜晚,流淌的小河,两个人默默无语。哥喜欢他,却不敢表白,女孩最终在哥参军之后有了婆家。哥哥说自己是个懦夫,要是有勇气表白,也不会错失这份爱情。那个冬天,很冷很冷,哥哥一个人游走在公路上,一边唱着那些经典的不老的情歌,一边泪流满下——哥哥是个特重感情的人,这段感情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干净而悲楚。
在滨州打工的日子,一个姑娘对哥哥颇有好感。听说是当地一个小饭店老板的女儿,哥哥善良实在,让人有安全感——当哥哥的人一定有某种特质。小姑娘在和哥哥告别的时候,曾经送给大哥一小块石头,几天前,我在哥哥房间的窗台上无意间看到。那是一块只有杏核大小的石头,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祝好人一生平安,心想事成……”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我可以想象得到两个人告别的时候那份无奈,命运有时不是自己所左右的,哥哥当时告诉我:那姑娘的父母想把哥哥留在滨州当上门女婿,可是哥哥舍不得家里的爷爷奶奶和双亲,所以,权作认了个妹妹吧。
哥哥当兵复原之后,受战友的诱骗去了南方。后来,我知道他被骗去从事传销活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像别的传销者一样向家里骗钱,现在想来,我想哥哥即使在那样的处境里也保持着最初的善良。他回来后,跟我讲自己的历险经历,讲到一次自己携带巨款,从一个城市向另一个城市转移,本来,自己可以携带这些钱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那样做。讲义气,是哥哥的秉性,重情义,好结交,大哥即使身处险境依然如故。
大哥从南方回来以后,日子趋于平静了。遇到了嫂子,猛追,成亲,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我就住在同院的一间偏房里面,每逢哥哥从济南回来,总要让嫂子炒上几个菜,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每到这时,哥哥会唱上两嗓子——五音不全,感情却真挚。“兄弟,有机会我请你到济南好好唱一曲,你一定能把别人震了!”他拍着我的肩膀,生疼,也感动。在哥哥的印象里,我是高水平的通俗歌手,他一直想可以喝着扎啤赛赛歌。
侄子出生的时候,哥哥和我守在历城县医院的产房门口,他根本坐不住,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还不时地问我:你说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没事吧……任何刚强的男人在孩子即将来到世上的时候,都是忐忑与兴奋的。孩子哇哇的哭声中,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兄弟,我当爹了!”那是何等的荣耀啊,一个男人在成为父亲之后,忽然长大了好多。名字是哥哥催我起的,“他叔有文化,好好给你侄儿起个名字。”他抱着小侄儿乐得合不拢嘴。侯文达是我和哥哥定下的名字,意在孩子将来可以通过文,而通达自己的理想。哥哥喜欢,夸这名字起得好。
哥哥从市里回来的次数更多了,抱着文达到门口去晒晒太阳,亲了又亲——那些影像般的情景当我走到门口的石碾边时,走到老家门口的时候,那么清晰,依然可以看到哥哥抱着小侄子时的笑脸,和做父亲的那种神光。
哥哥特孝顺,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哥哥跑前跑后,挑水、劈柴,那个时候,爷爷奶奶逢人就讲:我们就看我们这两个孙子。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隔阂太深,难以复合,我和哥哥在尝试多次之后,决定维持现状,两边老人都不容易,都不惹他们生气。记得,在爷爷奶奶相继离去之后,一次清明节,哥哥潸然泪下,他跪在坟茔前说:爷爷啊,奶奶啊,我们很快也到那边去陪着你们。
没成想,一语成谶。
3
大哥在从部队复原之后,出现了高血压的病症。忙碌着、奔波着,一直靠降压药来维系。直到那一次,为了看护他老板的儿子,一夜未眠,血压骤然升高,出现了严重的反应。大哥大大咧咧,说没事的,高血压的人多着哩,不担心。可令人担心的事情接踵而至。
2006年大哥得了脑血栓,及时治疗之后,除了左半身麻木之外,行动并不受限。当时,我把他接到我租住的小房子里,嫂子和我爱人照顾他。有一晚,我没法赶过去,接电话听爱人说大哥一直咳血,忙到半夜才安定下来。有惊无险,大哥逃过了这一劫。
2007年十一假期的最后两天,我在老家,大哥也在。大哥找到我说自己感觉看东西有些模糊了,是不是高血压造成的。不敢迟疑,带着大哥赶往市立三院做检查。血压很高,一直降不下来,治疗七天之后,大夫建议转院,给出的结论是肾功能衰竭——尿毒症。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无疑是晴天霹雳,我瞒着大哥说我们找更好的医院治疗。大哥仿佛明白了什么。在120急救车上,我趴在哥哥的身旁,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忍看他虚弱的面容,不忍告诉他真实的病情。车子颠簸着,那是多么远的路啊,绕啊绕,我不知道哥哥还能够坚持多久。哥哥气喘吁吁,眼里充满了恐惧,“兄弟啊,我是不是快不行了!”“没事的,没事的。”我攥着他的手,用力再用力,扭头,泪水就淌了下来。
在山大二院确诊,无力回天,已经是严重的尿毒症了,需要依靠透析治疗。大哥倔得很,“不行,我不透析,我要回家。”在血压稳定之后,大哥硬是回到老家——他跟我说,要是透析就完了,他要搏一搏。
大哥让我陪他一起登泰山,了却他的一桩心愿。我和嫂子带着大哥下午两点到了泰山后山的登山处,茫茫树林里,还有积雪。山陡路滑,平日里两个多小时的行程,我们三个人走了九个多小时,到达南天门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大哥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歇,棉布垫子往雪窝里一扔,就坐下来。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无心看风景,我们的心里都有无限的痛。深谷里,三个人就这样蜗牛般的前行着,凭借着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做引导,我们进入到了大山深处。心啊,虔诚的,甚至想对各位神灵说:就是我匍匐着爬上山,只要大哥能好起来也行啊!一路上不见行人,大哥气色明显不支了,我说:哥啊,让我背你走吧,你这样,我看着难受……嫂子把脸转向一边,哭了不知多少次。大哥不让我背,说自己一定要一步步挪上去,拄着拐杖,硬撑起来,蹒跚着往前走。
在大山深处,哥哥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天空还有一丝微亮,树林里沙沙作响,雪不冷。大哥说:这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经历啊,我们三个人在这大山深处,不怕野兽,不怕迷路,不管将来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好姊妹好兄弟。我仰面,任凭泪水恣意的从两耳边流淌下来,心如刀绞——苍天啊,留住我的大哥吧。
快到南天门的那几段台阶上,大哥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背起了大哥,就短短的路啊,踉踉跄跄,仿若踏尽了一生的坎坷。
清晨从旅馆出来,拜神上香,一路虔诚的许愿。在“登峰造极”的石碑前,给哥哥拍下一张照片,大哥就叫登峰。每一张照片,我都知道意味着什么,这或许是我大哥最后一次登上泰山了。从前门索道下,在半空中,我给大哥和嫂子拍了一张合影,微笑着,身后是苍茫的大山,人生就是这样啊,充满未知的变数,让我们始料不及。大哥步行的身影,我录下一段来,不想拍他的正面,那样怕他感伤。一步步,他从我的视野里走远,我还停在那里,端着相机内心如针扎一般。
登山回来,哥哥的症状愈发严重,不得不开始透析的生活。透析是特痛苦的事情,我陪大哥去山大二院,躺在机器旁,将全身的血液进行清洗回流。手腕上是一个漏口,通着血管。医院的护士对大哥很好,他们都说大哥很乐观,每次大哥去透析,都会像亲人一样拉拉家常。每周两次透析,大哥都必须风雨莫误,否则,毒素会充斥全身,痛苦不堪。其实,我知道大哥那段时间最担心的,还是钱的问题,他一直说给我添麻烦了。一个月的透析费用三千多,而那时我的工资还不足两千,还有房贷,每个月借钱成了我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毫不犹豫地打电话,不管能否借到钱都要张口的。为了大哥,为了大哥这个家,我要竭尽所能让哥哥好好活着。
那个时候,我已经到郊区的学校上班,每个星期都坐公交赶回去,捎给大哥钱,告诉他别担心钱的问题,告诉他医保快办下来了,告诉他钱我能借的到。大哥看着我,噙着泪,默默无语。回到家的时候,我会陪大哥吃饭,两个青菜,摆在桌上,他劝我多吃,叮嘱我要多注意身体,有时还会谈起将来的事情——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宽慰他:好好活着,文达还小,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活着就是胜利。大哥都是勉强笑笑: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2008年的仲秋节,在母亲的小院里,我和哥哥、父亲、母亲坐在一起。父母都耳背,知道大哥得了绝症之后,伤痛不已。母亲炒了我们哥俩小时候最爱吃的菜,那些童年的记忆都浮现了出来,一家人,要经历多少沧桑才可以修得幸福圆满。还可以有多少个这样月圆相聚的机会呢——那晚的月亮是挂泪的。大哥和我讲起自己两天前做的一个梦:“兄弟啊,我梦到我们哥俩到山上去玩耍,突然,发生了泥石流,你不见了,我哭着喊着,兄弟啊你在哪里,我不能没有弟弟啊……”大哥讲着讲着几近哽咽,我听着听着也特别不是滋味儿……
在回城的公交车上,我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霓虹,心里也打算着将来:帮哥哥在城里租间房子,不用再来回奔波着透析了,要是寂寞就摆个地摊。作为弟弟,我必须要面对这次“道德长征”,不放弃,把这份情意延续再延续。大哥在,心里就有依靠啊。
那段日子,白天我拼命工作,晚上写些文字聊以自慰,日子很紧张,经济很拮据,可精神上最充实。在困境中,只要有所坚守,良心就会安宁。晚上,我常常在市立三院的宿舍区徘徊,看着高大的树影,回忆着过去的种种,一个声音告诉我:再苦都要坚持,不要让自己做后悔的事情。当精神的回声超越了物质的困阻,我确认自己当时进入到了一种无法言表的生命状态。
4
日子还在继续,生活的波澜也还在随时掀起。那一晚深夜,大哥打来电话,说自己感觉不太舒服,电话里的原话是:“兄弟,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别胡说,我找人马上接你来医院”。我人在济南,赶忙电话联系老家的朋友接大哥到医院。深夜,在山大二院,我看到哥哥躺在透析机器旁,气息微弱,脸色苍白。我抓着哥哥的手,把泪往肚子里咽。“哥哥啊,不要放弃,我们还要继续一起和命运战斗呢!”大哥醒了,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不想给你打电话的,天太晚了。”我的大哥啊,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念叨这些。
其实,哥哥一生病,我的手机都是24小时开机的,我想让自己可以随时听到他的声音,充满磁性的,大哥味道的声音:兄弟啊,我挺好的。
大哥饮食是需要特别注意的,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不能喝太多的水——素菜、鸡蛋是主食,还不能多吃。大哥一天天消瘦了,身子虚弱的很。他舍不得给自己加营养,他说钱要花在刀刃上,看他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家里经济也很拮据,大哥还会从治疗的费用里尽量节省一些出来。我劝过他几次,要对自己好一些,他笑笑,说没事的。
2008年的5.12大地震对大哥有很大的冲击,他跟我说:十来万人,一晚上就没有了,这个世界真是太恐怖了。我说,活着就是幸运的,珍惜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那段日子,对生死话题的讨论更倾向于超脱,恐惧淡去,仿若置身度外了。我在出行的时候,也会想要从容地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甚至,我在自己的新思考博客里写下了一份遗书。
看着大哥的精神状态,我常设定一个个目标,祈祷大哥能走更远,奥运会一定很精彩,大哥也最喜欢运动会,要让大哥快乐啊。有期待,有希望,我们的生存状态变得有了色彩。
一切色彩在那个早晨凝成了黑白。
我骑着自行车刚刚到毛纺厂的牌坊下,手机响了,“小叔吗?大叔快不行了,你快回来吧。”是老家家族上一个侄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顿一下,拼命地喊,近乎骂人的腔调:“赶快送医院啊!赶快送医院啊……”“大叔已经没气了,没气了啊。”仿佛整个人被抽干,任凭泪水哗哗往下流——我的哥哥不会舍下我就这样走了的,我们说好要好好再活最少十年的。他怎么会这么狠心抛下这个家,抛下爸爸妈妈,抛下嫂子和刚满四岁的小侄儿,就这样走了呢!
妻子和我坐在赶往家的车上,我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呆呆地看着远方,“侯强,别太难过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妻的一句话,让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淌进嘴里,咸咸的,滴在衣服上,啪啪的。大哥,你看见我了吗?你现在一定在天空中,看着你的兄弟,盼着我能把你拉回来,可是,我伸手,再伸手,你已经隔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你的眼光我可以看到,挥手,要道别吗?不,你还没有等到你的弟弟来到你的床前呢……
老家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我走进大哥安睡的房间,把门关上,一下扑在大哥的面前。大哥安详地睡着,手已经变得冰凉。我喊他,他不应了,我哭他,他不理了,我把自己的额头碰他的额头,他也感觉不到了。大哥啊,昨晚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啊,你一定是想着硬撑着坚持到天亮……突然的心衰让你喊不出来,甚至连隔壁的嫂子和小侄子也没有听到异常。我跪在地上,进来人把我拉起来,我又回去,我想和哥哥单独说说话。
火化的时候,我执意要送大哥一程。坐在殡仪车上,我把纸钱往空中一扬,“大哥,走好。”从山里老家出来,我就看到天空飘着一朵白云,群山顶上,它是大哥的化身吧,我这样想着,走多远,那朵云跟多远。一百多里的路程,那朵云一直跟着,最后飘向东北方向,那是海洋的方向,大哥乘风而去了。我知道,那就是大哥,他在看着他的兄弟,他在眷恋着世间的情谊。
在送走大哥之后,我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仰望夜空,想起他来,想起我们兄弟一起经历的种种。大哥啊,过去,我总要想着你挂着你,夜不能寐,现在到了该你挂着兄弟的时候了……我确信,你从来没有走远。
5
在回忆中落泪,在书写中心痛。生活于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谜,能够随着岁月变迁愈发清晰的,仅有那些刻在生命里的真情意。
《兄弟》的旋律还在耳畔继续,此刻,好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我想你。记住啊,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兄弟你在哪里/天空又飘起了雨/我要你象黎明一样/出现在我眼里/……每个夜晚都是同样的梦呓/自言自语来世还要做兄弟。
6
让你突然长大的,往往是带着生命印记的苦难经历,越是艰辛,越让人懂得活着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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