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一步,喘一口气,终于有了一点平屲,把自行车靠到坡脚,坐到坡头,远眺着眼前一马平川——“说实话,不后悔,那是假的,”她捋了脸颊被风吻乱的头发,抹了一把脸颊的汗,红扑扑的,“你想想,不要说省城,不要说大城市,就拿县城来比比,什么叫夜夜
我们走一步,喘一口气,终于有了一点平屲,把自行车靠到坡脚,坐到坡头,远眺着眼前一马平川——“说实话,不后悔,那是假的,”她捋了脸颊被风吻乱的头发,抹了一把脸颊的汗,红扑扑的,“你想想,不要说省城,不要说大城市,就拿县城来比比,什么叫夜夜笙歌,什么叫珍馐美盏。那是贵妇人的生活,咱过不起,但平常的油盐酱醋,总方便购买吧,谁会十包十包的买盐一桶一桶的购醋呢,只有山里人。蔬菜瓜果,总方便购买吧,总能吃个新鲜吃个花样吧,吃几个买几个,楼下就有,门口就有,能象我们,一筐一筐的买,要不天天的包菜,要不顿顿的番瓜,遇上下雨下雪上下山不便,种田拔麦农忙没空,便中午洋芋丝,晚上土豆片,带到地头吃得马铃薯,回去灶窝里一摸,卧着三个地瓜。” 她被自己的幽默话逗笑了,转头笑了一下。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圆形的脸,山里的阳光给她的两腮涂抹了两片红晕,象熟透的红富士,山风把她的额头拂开了几丝波纹,但丝毫改变不了柔嫩细腻的底盘,况且,还有上面两道浓厚的弯眉,弯眉下面两个会说话的大眼,大眼继续说,“ 再不济,生火做饭,城里人液化气喷的一响,便菜饭下锅,我们呢,拉风箱,噗嗤噗嗤,半天烧不滚一壶水。再说着,这水窖,牛羊鸟兔,枯根烂叶,哪个的味儿不在里面呢?以前不觉得,现在喝几次城里的自来水,再喝我们的窖水,总感到一丝怪味,得适应好几天。 ”上吧,上吧。我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拽着车座。她腾出左手,在另一侧帮我拉着自行车捎货架上悬挂的铁栏边,铁栏里面装着辣子茄子西红柿,还有几条黄瓜。瓜果下来了,蔬菜熟了,我常常用自行车带上,鸡叫时便去县城赶集,县城太远,特别是城里的人精细,买个一斤半斤,挑来捡去,在价钱上讲来讲去,不就是一分半分吗?最后还要求舍掉零头。我更多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农村人大气,要买就是一大堆,不挑不拣,不讨价钱,都是庄稼人,好像讲价就对不住对方身上一身的汗臭味,对不住满脸乱淌的汗水,对不住孕育了这些果实的土地,最多说一句“卖贵了,”贵了么,话这么说,已经把辣椒往草帽碗里放,把西红柿往提起衣角的兜巾里放,把黄瓜往篮子里扔了。今天早上串村到孟家庄,碰上这个妇女,妇女说,去不去山里,上山是吃力些,但到了村子,一个村就能买完这两铁筐东西,省着你骑个自行车跑来跑去。走就走吧,看你肩头的大包小包,你能走得,洒家也能走得。妇女虽然坐了逛了一早县城的集市,坐车来到山下叫孟家庄的这个村子,背着大包小包,提着一网兜毛巾牙刷纸卷,但仍然步履轻松,没有倦意。她说,她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嫁到前面山里的孟家山。这条山路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老了。我真不明白,宁要城里一张床,不睡山里一张床。山里的女子都不愿意呆在山里,纷纷降低身段往城里嫁,县城嫁,最起码要出山入川,最起码川区交通方便啊。
“这个啊,”她伏着腰,一步一步上着坡,不紧不慢回答着我的疑惑,二十多年前啊,就图个吃穿,那是人们的物质欲望低,不就是吃饱穿暖吗?这物质的欲望低了,精神的欲望就高了,那时候,谁想着高楼啊大厦啊,三金啊一银啊,都一天忙着给父母干活,嫁到哪儿不就是吃穿么。我见她解释得勉强,随口说出一句“你被爱情撞了一下腰吧。”喔,爱情,你说爱情?爱情怎么没有?她好像羞涩的笑了一下,我不就是上了爱情的当吗?“上了爱情的当?”她富有诗意的一句话令我惊讶,怎么会上当呢,被爱情骗子骗了吗?难道没有人阻止你们吗?“ 当然不是,如果是包办,我现在就是县长夫人了, ”那时候父母包办的,就是县工商局长的儿子,那时候是乡上的干事,母亲说,人家挺好的,家庭也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穿的也好,什么都好。怎么说呢?我说我看不上他啊,母亲说,你没看怎么说看不上,反正我说了算,你必须给我嫁了。那人来家里了,他前面进来,我起身就走,他又来,我又走,他第三次来,我说我有对象了 ,我说的是实话。”“那你怎么就上了爱情的当呢?”我捏住车闸,用腿挡住菜篮喘着气歇着。她低着头看着一朵大碗花,大碗花在盛开,两只蝴蝶上下翩翩着,就是不落在这朵花上,却落在一个青草上。“其实这玩意儿真弄不清楚,不清不楚,”她望着山下,山下的油菜一片黄,金灿灿的,山下的麦子一片浪,绿油油的,山下的村子一圈一圈,青砖红瓦。“轻轻的你走了,正如你轻轻的来,你轻轻的来,带不走一丝云彩。”谁写的,徐志摩呗!浪漫吗?浪漫!“君在江之头,我在江之尾,你的一纸船,漂入我心田,”真有那么诗情画意吗?比画意还深情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真有那么诱人吗?比大米还引诱老鼠呢。或许是吧,那时候感情真像诗中写的那么优美。生活,也许就是一首诗,梦幻一样。她爱写诗,他也爱写诗。从初中到高中,诗,把他们连接在一起,把他们的空间联系在一起,把他们的梦想联系在一起,也把一种情感——爱的情感联系到了一起。当他或她发表了一首诗,尽管是十行或者是二十行,但仿佛十行山花烂漫盛开,象二十行明星熠熠生辉,装点了满山遍野,闪耀了琼琼夜空。也象一盏灯照亮在心灵,一团火温暖着胸膛。他们会象孩子们得了奖状一样欣喜奔跑在田野,他们会象恋人一样徜徉在夏夜的微风中遥望梦幻般的爱情之舟,想象着吴刚和嫦娥的浪漫坐在月牙上摇,摇啊摇——高考,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把他俩打到了原籍,打回了原形。他回到了山里孟家山,她回到了村里孟家庄。他接过了祖辈传给父母的衣钵,二牛抬杠的农耕生活。她一边帮母亲干农活,学习针线茶饭,一边继续吟花弄月。母亲托了许多媒婆寻找富贵人家,也有许多富贵之子拜托媒人提亲这位山村丽人。包括这位县工商局局长之子,乡里干事,当局长之子三顾茅庐,她最终逃出。山里,他正在躺着青草阳光里,第五次翻开《诗刊》,第九次读着他的长诗《流淌在山坡的爱情》,她来了,在烂漫的野花丛里,在蝴蝶的舞姿下面,在蜜粉嗡嗡得采蜜声中,第二十二次读着这首长诗——风把山脚的花的香带给山顶站立的山楂树仰望月亮里的爱情霜来了山楂红透了透出了花的香挂在蜜蜂的脚上酿出了爱情的蜜……他们把月光披在身上,发誓着,要用生活打造诗,要用诗来享受爱情,用爱情享受生活……父母说她着了魔,村人说她发了疯。她果真发了痴,独自走到山脚下,戴上了他满山采的野花编的花圈圈,骑上了头戴大红花的毛驴儿,上了山——现在她站在坡边,扫视着满山遍野的一朵朵一簇簇红艳艳的,黄橙橙的,紫兰兰的山花花,沉浸在三十年前的辛福中——这是诗的日子,这是如诗的日子。白天,他们劳动,开沟,挖草,种豆,点禾,拔麦,放羊——夜晚,他们听风,赏月,观赏银河的繁星,欣赏万虫的乐章——然后,他们吟诗,写诗,在田间,在地头,在路上,在吃饭后,在睡觉前 ,诗,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诗篇艰难出生,间或见报,见刊,后来豆腐块的,巴掌大的文章也在报刊偶尔出现。往往她是他的第一读者,她给他提出了词藻的建议。他也是她无情的评论者 ,他对她提出了情节上的意见。农村的生活苦,山里的日子更苦,种麦收获放羊干不完的农活。生火做饭烧炕做不完的家务事。挑水缝补打扫做不尽的琐碎事。有时候繁重的体力活,把刚刚想出的好故事埋葬在睡梦中,有时候把脑海闪现的好句章遗落在架子车的转弯处,镰刀割破了手指的疼痛处。这些,都没有什么,他们坚信,他们的诗歌梦一定能实现,他们的文学梦一定能实现,微薄的稿费能买酱醋盐,未来也一定够买米面油,他们幻想着,憧憬着,努力着,坚持着,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能实现。上山实在吃力,特别是推着自行车,车上挂着两筐百十斤重的菜篮,说实话,要不是她的怂恿和动员,我是万不敢上这么高的山,走这么陡的坡,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不忘前走,车子便后退,一退将不可收拾,车闸根本没用,好在她用手拉着菜框,倒是不急不躁,不忙不乱,年轻时用推车子(独轮车)推着土豆下山,推着鸡粪碳氨上山。嗨,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击碎了他们的诗歌梦,或者说,爱情。这是一个拐弯处,一段急坡。当年他推着几袋土豆,她背着一背篓山杏,要去赶集,卖了它们,买回油盐酱醋。当走到这儿时他脚底稍微一滑,胳膊的控制力稍微一软,推车子稍微一斜,车子便斜着山坡倒下去,他使劲拽,车子早已如犟牛发疯,不可控制,把他拉扒下往前磨,她在后面拽着挎在肩上的绳子,把她仰面拖着往前滑。车往山下翻滚,他缠在车把间往下翻滚,她被拽着往下翻滚。所幸的是,所幸的是,她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前惊险的一幕,所幸的是,绑在车子上的袋子挣脱了束缚,象一个巨大的雷石翻滚在山坡,弹跳在高空,袋子裂了,土豆四散飞跳。她背上的背篓冲出去,弹跳了两下便四散开去,山杏象天女散花,不,天女散杏飞落。车子和他重重摔倒一个屲处,她翻滚到一处荆棘丛里。下雨了吗?不,是清冷的月光打在脸上,是地震了吗?不,是生死的惊悸颤抖着她的双腿。她想了半天,胀疼的脑袋明白,她命不至死,这丛荆棘就在悬崖边,崖下躺着一个贪吃这丛荆棘失足的老山羊。她蹒跚着找到他,他也命不至死,他坐在屲下,挣扎着一只腿,却怎么也使唤不动,它失去了知觉。就在旁边,失去了车轱辘的推车子叉着胳膊扒在山洞口,洞深不见底。不能走的地方她背着他,拉扯着他。能走的地方她们互相搀扶着挪动。绝望处,他们诵吟,“君住江之源,我在海之尾,万里跃险滩,拥到我之怀,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这一摔,他摘除了一肾一脾,残了一条腿。几个月后,女儿呱呱落地,艰辛的生活到来了。白天,忙不完的农活,回家,照顾他的病体,哺育嗷嗷的女儿,生活的重负尚能用坚忍的臂膀来担负,可怕的是,诗一样的浪漫情怀不再闪现在脑海,有时候独自坐在田埂,望着眼前的洋芋花开赛牡丹的绚烂,看着漫山一簇簇一窝窝的野花花,却也闪现不出浪漫的辞藻,那是孩子的笑脸吗?那是小姑娘穿着衣裙舞蹈吗?不,不是,那只不过是洋芋秧罢了,哪不过是一株野草野花罢了,洋芋不过是充饱肚皮罢了,野花野草不过是风把它扔到这儿,无奈的生存罢了。有时候她坐在向阳的山坡上,眺望着山下平原平展的田地,一块一块红黄满目,交错的平坦的道路上车来车往,斜对面远处青色的山黛前节次邻比的高楼闪耀着太阳的明光。和煦的山风吹拂起她的秀发,撩起了她的彩色的胸衫,也拨动了她的心弦——诗在爱情中真的那么重要吗?——爱情在生活中真的那么重要或者说生活一定需要爱情吗?她甚至想假如不是因为诗不是因为诗中所描写的爱情,自己会来到这里吗?生活会是这样吗?他在黑夜中一直睁着眼睛,听屋子后墙两只或者三只老鼠在啃椽头,一会儿又吱吱打闹一番,她在身边用呼噜声释放着一天沉重的劳累,她太苦了,太劳累了,屋里屋外,家事农事,丈夫孩子,是一个沉重的石头,或者是沉重的负担,压着她的心,她的背,她的精神。他坐在床上苦苦思索,故事情节如一摊死水,怎么也展不开,她背下山无数稿件,背上来寥寥的信件,无非是退稿或者编辑希望继续努力的鼓励,偶有的汇款单已经只能购买稿纸,邮票和信封了。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身体的孱弱和腿脚的不便已经使他不能独自生活,客观的说已经无法开展山里全靠肩背体负的重体力活,已经无法适应山里崎岖的山路,如果是这样,这生活还有意义吗?因诗而爱慕,因爱慕而生情,因生情而爱情,因爱情而“长命无绝衰,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誓言要改变颠覆吗?他说“你走吧!”拐过一个弯,手脚猛然轻松了,到了山顶了。眼前一下开朗了,眼前的河川地毯般锦绣,身后起伏的群山绵绵不绝,梯田层层,一弯的红彤彤,是荞麦开花,一弯的黄丹丹,是洋芋开花,一弯的白花花,是青豆吐蕊,一弯的青杆杆,是苞米拔节,满眼跳跃的红黄蓝绿,姹紫嫣红,是野草野花在跳舞,在唱歌。所辛的是,他能走了,能干简单的体力活,能放一群羊了,放的踏实认真,羊儿听话。更所辛的是,女儿可爱,漂亮,听话,爱学习,学习总在班上占头魁。生活平顺下来,两个女儿给平淡的日子增添着快乐的色彩。“你们还写诗吗?”我问。“诗?”她惊讶地莞尔一笑。早不写了,哪东西不抵吃不抵喝,不抵穿不抵住的。我想着这对因诗生情生爱生活在一起的人,没有了诗这个灵魂和纽带,这——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爽朗的一笑,把左背的包摔到右肩上,把右手的兜换到左手中,抡起胳膊在空中转了个圈。你说呢?她反问。我无法直接回答,我说,有一个苦叫山区的姑娘嫁给我村小伙,跟着小伙进村贩卖了几次菜,最后一次就找不见了,留下了一个胖小子。据说,村里人在省城看见她珠光宝气的搀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男子出了一个高大尚的宾馆,钻进了一个大奔,一脸的富态,比十几年前嫁到我村时更有韵味。“哈哈,”她爽朗的笑了。“爱情的确能变化,何况没有了诗这个发酵的曲子,曲子发酵出了醋,随着时间和温度的变化,它会变质,变成香醋,陈醋,或者发酸发涩,不能食用,最后变成醋糟子,喂猪喂狗,最后变成一堆粪。”她俨然由一位诗人变成了一位哲学家。是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位哲人,生活的哲人。看着一个个山村姑娘出了村,进了城,最不济嫁到交通便利田地富庶的川区。没有了诗的心变化了变质了,不能享受诗,难道不能享受生活吗?当她到县城送姑娘上高中,在县政府门口碰到他时,他的确又如曲子,酒曲一样催化了她。二十年了,岁月仅仅催圆了他的肚子,催肥了他的下巴,把二八的分头变成了一字平的大背头,棱角的脸变圆滑了,唯一变化的是,鬓角有了些灰白头发。他一眼便认出了她。“还跑吗?”他一句话定住了她的脚步。二人在县城的南河边迈着轻柔的脚步。二十年,他从乡干部转换成了一个副县长,现在主抓的是文化广播和教育。“你还没变。”他时不时扭头看她,她的确没变,尽管岁月使她的眼角有了鱼尾,使她的额头有了浅纹,岁月也使她原先苗条的身姿发胖,使胸脯体腹更加丰满,但最关键的是,她的脸庞仍然清丽,她的眸子仍然黑亮有神,雕刻在他心里的这两点关键因素没有丝毫改变。“世事变幻呀。”他感叹着说,“岁月苍狗,拨乱了我的发,吹皱了我的心。”听他这样说,她心中一颤,不是惊讶于他似乎用诗来跟她说话,而是这一句话如石子投入平静的一汪湖水,散播开层层涟漪,她清楚的记着这句话。当诗一样的生活逐渐淡去,生活回到了它实实在在的本质,为着柴米油盐,学费药费乱七八糟的生活开支,她拼命的干活,她不得不拼命,离开这残酷的地方。她该走了,她背着她的日常衣物,她要离开这里,被现实击碎的浪漫和激情破灭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吗?没有火苗跳动的灯还叫灯吗?她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要去当保姆。农村开放了,城市开放了,隔壁张妈去城里看望姑娘完,就被一户人家找去做了两个月的保姆,无非是给孩子喂喂奶水洗洗尿布,谁不会?回来就抱个彩电回来,村里第一台,大老爷们挤到家里来看,她开涮,“你们这些爷们啊,一天光知道提着棒槌捣驴毬。”骚的那些大老爷们点烟锅点了好几回。“你呀,去城里,准吃香。”张妈动员她,“城里的保姆缺的就像你这样的,又干净,又年轻,又有文化,听说——”张妈凑近了她的嘴“城里一些老干部退休了闷得慌,请的保姆说是照顾照顾,不就是陪着说个话解个闷嘛,工资高,活轻省,说不定还能——”还能什么她没听到,也许张妈没说,也许张妈说了她已经走远没听到。总之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半夜收拾了东西,一早出发了。离开车还早,她挎着包转悠在县城的大街上,听到了县城的广播,看见了县广播站门口的投稿箱。本来,她收拾完东西,心中突然有种发酸忧愁的别离感,象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游子要出门,一种思绪怦然而出,流淌到纸上,她清楚的记得这首《望乡》阳光如注一天天温暖着它的孩子们发芽 长大开花月光如泻轻拍着她的孩子们睡觉娃儿乖乖,娃儿乖乖山风如拨乱了我的发吹皱了我的心吹我到遥远的他乡——她本想到了省城再寄给报社,看到广播站投稿箱却又投进去。“县广播站播的,写的很好,我就记住了,”他笑笑,其实他不但记住了,还反复看了好几遍。那是他刚调到县广播站当站长,每天听着皱巴巴的生硬口号一样的东西,偶尔听到这篇文章,清新优美动人,又叫人伤感。他调来了这篇稿子,反复看了几遍,也反复看了作者,他有些伤感,又有些激动。那时候广播站都有些编外作者,广播站定期对他们进行写作培训,并推荐好的作品给省市报刊杂志,当然,也不定期发些纪念品,过节过年发些鸡鸭鱼肉,米面油糖,虽说是鼓励,其实也是一种支持吗。他想给她发个聘书,但又感到恨,感到是她把这个不讲理的泼妇推到自己身边,他把写好的聘书撕碎,扔进了垃圾篓。“二十年了,亏他记得这么清楚。”她有些怆然,有些心酸,又有些感动。天不早了,其实末班车早已经开走了,她几次欲走,他挽留着,她到底留了下来。这是一个三室二厅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开了大灯,满屋便熠熠生辉,开了夜灯,餐厅清淡雅致,现在是朦胧如幻。在离婚后,她带着孩子去了省城,他出了应酬的饭局,就在县府食堂吃饭,冰箱里的生饺,半熟的海味鸡腿,只是偶尔食用。他请她去外边酒店吃饭,她不去,说是这么多的东西,随便一点就行了,其实他也不想出去,冰箱里的品种多着呢。关键是,他想和她多聊聊,不想中断难得的倾诉。“她三年前走了,我们离婚了,感情不和吧,”他给她又倒了一杯红酒,不知道什么酒,洋名,“我就一个人过着,过几年再说吧!”“好好再找一个吧。”她已经被暗红的洋酒催乱了舌头,被次第的灯光扰乱了眼,也被灯光的闪动变幻和酒精的恣意暧味了,她听说,后来她找了个姑娘,所谓门当户对,是县长的千金,不过却是个飞扬跋扈之物,只会莺歌燕舞,后来和县上做工程的老板好上了。“好好的,找一个,象诗一样的。”“你就是我的诗,我就是诗人,”一声滚滚的惊雷响起,很响的惊雷,滚滚而来却如此细腻轻柔,花香样的柔和进入心田,象一股风暴,激烈的扫来却又如纱如绸轻拂着肌肤。你看,他捧出了一个压的平展的笔记本,从里面翻出一张纸。这不就是她投给广播站的那个稿子吗?天哪,二十年了,天哪,他竟然保存着。她感到炫目,看到了眼前五彩的光,散乱的花瓣飞舞,五彩的鱼儿游泳,花瓣,鱼,水,光和影,搅动着,散漫在一起,鱼儿穿行着,挣扎着——她看见一个诗人,在鱼的鳞片上寻找着诗的文子,鳞片上写满了字,飞舞着,飘落着,串成诗的句子,诗的段落,寻找着诗的魂,诗的灵,却又化作了一个个字,一段段句,冲撞着,缠绕着,飘落着——图片发自简书App“离了吧,”他再次祈求,“我给他生活费,甚至,可以给他在县城买套房,甚至,你还可以去看望他,照顾他。”阳光投进纱窗,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股泪再次流出来,她轻轻的摇了头,“不,我的爱情在山上。”诗没了,不是爱情也没有了吗?我倒替县长不平起来,没有诗,没有爱情,生活不是第一位的吗?何况,县长保留了诗,还在吟诗,还在寻找爱情,在他这里不是还有诗情画意吗?她把一颗很难见到的花纹石踢了一脚,花纹石飞起来,落下时惊起了一个野鸡,咕咕的飞跑起来。“小伙子,我问你,酒曲子,发酵了,幻化了,变成了什么?”“也许是酒精吧!?”“酒精又成了什么?”“是酒吧,和水,和粮食的精华和成了酒。”“再放呢?”“放三年,就是三年好酒,放十年,就是十年陈酿!”“十年陈酿还是酒吗?”是酒,是好酒,我被她的追问激动了。“在放呢?”“再放?”我突然无语了,也突然冷静了。“再放?就是二十年陈酿,五十年陈酿,一百年陈酿!”“再放就是百年古董,无价之宝”没等她发问,我继续喊“再放就成了永恒!”成了永恒?!她被我的这个回答惊呆了。她一脸的愕然,又一脸的灿烂。“找到了,”她兴奋得笑开了,“诗成了爱情,再放便是感情,再放就越来越香,再放就成了永恒——”她跑向了烂漫的山坡,大声喊着:永恒——她疯了,我笑着,望着满山遍野的山花花,烂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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