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享88寿,实在不容易。父亲一生当中,几乎没有幸运、享福可言。早在少年时期,父亲就像一个成年劳力一样,稚嫩的肩膀,承载起了大家庭的重担。从那时起几乎为我们家所有人的生计,为家庭的生生不息,奔忙操劳了七十多年。漫漫生命之旅,父亲命运多厄多灾,缺吃的时
父亲享88寿,实在不容易。父亲一生当中,几乎没有幸运、享福可言。早在少年时期,父亲就像一个成年劳力一样,稚嫩的肩膀,承载起了大家庭的重担。从那时起几乎为我们家所有人的生计,为家庭的生生不息,奔忙操劳了七十多年。漫漫生命之旅,父亲命运多厄多灾,缺吃的时间多,缺钱的时间多,缺好茶饭的时间多。父亲曾无数次地告诉我,于民国十八年断了顿,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冒金花。常常这样的时候,父亲就偷抓一把牲口饲料吃食,就剥一块桑树皮嚼咀。1973年陇东大旱,春秋两料无收。越明年,也是春暖花开时节,家里又断了顿。我母亲捋了一笼杨槐花,上面撒一把高粱面,蒸了一锅,让我们勉强充饥。彼时我已是半大小伙,无论如何不能吞咽这种微甜略涩的饭食。但是后来,母亲催促我将此饭送给父亲。当日,不见风,不见云,不见百鸟飞,大太阳贴着人的脊背走,父亲正在一个叫白杨山的地方耕地。我看见父亲时,父亲已停了犁牛,倒在犁沟歇缓。当我拿出碗筷,盛出杨槐花麦饭时,父亲瞅也不瞅,端起来就狼吞虎咽。却是,一汪汪悲戚的泪水,一行行艰涩的汗水,在父亲眼下流淌。这一情景,恰被我偷眼瞅到。我看见,父亲那浊泪,那汗水,一点紧接一点,一直流落到饭碗,一直流落到湿漉漉的土地上。
父亲流泪的日子,的确不胜枚举。1957年前后,我的两个活奔乱跳的哥哥相继被饿死;1976年,我三十二岁的大姐桂香被窑土塌死;二十年后,我二哥梅合、三哥岁合均以五十上下的年龄,在三四年的极短时间里,匆匆而去。父亲中年以后,亲手埋葬了五个儿女啊。这是怎样的哀痛呢。但是,自2005年冬腊月以降,在顽疾一天天加重,身体耗损一天天加剧的情形下,父亲精神和意志,却弥益坚强,父亲几乎不流泪,极少给人讲述生活的酸楚,哪怕如何遭受疾病的折磨,哪怕怎样不堪身体的灼痛。唯有的,是对每一位亲人家事的牵挂,对每一位亲人日月稼禾的操念。唯有的,是检讨在儿子找媳妇成家时力气没有出好出尽,在孙子娶媳妇安家时添补的钱还不够多不够及时。“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这是我国文学名著《红楼梦》里的几句诗,我恍惚觉得,它是在说我们的家庭,说父亲,说不孝的儿孙。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似乎是,父亲专为儿孙而活着;又似乎是,儿孙的心长在了石头上。父亲至最后时刻,牵心所有的儿女、子孙,哪怕这几年好好孝敬了的,哪怕这几年没有精力管戴的;哪怕脾气不好的,哪怕禀性乖顺的。父亲望想大家都来看看,更盼望亲眼看看大家,临终享受大家庭长者的荣耀和幸福。但更多的时候,父亲的盼望落了空,成了遗憾。即使如此,父亲至最后的时刻,还在替儿孙们着想,极不愿意因自己的病,因自己身后事,大家经受更多的累疲,更多的苦焦,更多的债务和更多的纠纷。这胸襟,又是怎样地宽广啊。
有关父亲的节俭,不思量,自难忘。许多熟人,都面见过父亲拥有两只破破烂烂的木箱。时代不同了,村子里的年轻人,早已不愿意使用这样老式和笨拙的淘汰物了。但父亲一如既往,像对待宝贝那样,常年挂了两把锁,仔细地、紧紧地看护着。那里面,父亲实际上存放的是一些子孙、亲戚、或者别的什么人散给的零用钱和衣裤,毛巾,烟酒,茶叶等等屑小东西。这些物什,父亲基本不动用,哪怕发霉,哪怕被老鼠咬掉。说不多吧,压了两半箱;说多余吧,父亲很少送人,即使至这次一病不起,仍不吐口留品留物怎样处置。这又使我回想起父亲简朴过日子的另外一件事情来。1986年6月8号我结婚。当时我只有四十几元的工资,一切完全靠自己跌办,经济相当紧张。我不能给丈人家送一分钱彩礼,我甚至不能给岳父岳母买一身衣服。虽然如此,我依然没有办法应付婚礼上的花销。父亲来时,带了几包简装兰州烟,让我招呼人。这是怎样的烟呢,经旅途挤压,烟盒皱皱巴巴,烟颗弯弯扭扭,很不成样子。父亲也是爱面子之人,觉得实在拿不出手,也恐城里人笑话,就灵机一动,撕掉包装纸,将烟颗一根一根揉搓端正,然后放置磁盘当中,堆堆垒垒着,以企遮掩其丑态。异常漫长的这一天,我瞧见,父亲显得十分卑怯,根本来不及瞧视热闹的场面,根本无暇分享儿婚的喜悦,而是像做错事的小孩,躲躲闪闪的目光,一直在这位来客脸上看看,在那位来客脸上看看。父亲就是这样,抠掐着过日月。
一句歌词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听着听着,我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回想父亲在世的日日夜夜,我的爱,完全可以做得更多,更好,更细,但是没有,我没有啊。现在,当我孤独地立站在春天温暖的风里,切实感受到父亲再也不能接受这种爱,哪怕我弥补的一点爱意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后悔。就说最终夺取父亲生命的头部瘊疾吧。虽然说这个恶虐东西,打小就在父亲头上耀武扬威,兴风作浪,过一段时间就溃烂流血流浓,引不起格外注意,但我却疏忽大意了。就算父亲一生经济困难,就算父亲扛头大,而我呢,给父亲去医院看这样的病,总有能力吧,总有条件吧。然而,我每每有这样的提议,父亲老调重弹,只是一句“不怕,一辈子了”,就敷衍过去。父亲这样一拦挡,我自私心理便鬼鬼祟祟,就不再坚持,就“顾左右而言它”,以致造成终生的遗憾。看看,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父亲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我,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孝呵。如此这般,在父亲老来的时日里,我发现,父亲是多重性格。一方面,就像上面述说的那样,自负独断倔强得了不得,一方面,简直是“老小娃娃”的做派,一切特别依赖人,十分惧怕孤独。父亲曾跟庄里任家四爸说“喜欢人多,喜欢去原上向北望望”,我后来听到这话,一下子明白父亲是在策略地说我,父亲又想我一家子了。因为早在前十年,前二十年,父亲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就亲口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当时,父亲甚至富含感情地说实在心慌了,受气了,心里不舒服了,常常就在落日的余晖里走到原上最高处,找块座北的地方,向更北方我所在城市了望。父亲,久患白内障,135公里的距离,必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父亲说,只有这样看看,心情才会好一点。今我来思,涕泪霏霏。还是我不好。错还在我。是我没有常回家看看的结果。这些年来,我时时借口工作繁重,家务繁忙,一年四季,极少回老家。一年半载,即使回去了,也是早出晚归,就好像过路的自由鸟,不肯多作停栖。这种蜻蜓点水的样子,怎能慰籍父亲异常炽热和依恋的亲情呢。
呜呼,恩儿女子孙者,父亲也!#p#分页标题#e#
呜呼,负父亲者,儿女子孙也!
当得知父亲弃世的消息之后,我坐立不安,当刻就向老家走。我一路急急向西南,正值落日熔金。灿灿晖光映照中,西峰到灵台,满山遍野,一概桃花片片,杏蕊纷纷淋淋,数以千万计的各色小花,开得煞是热闹。而当我到达村子时,桃花更盛、更繁,花香更浓、更郁,并且“千树万树梨花开”。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仿佛,这盛开在大地上的美丽花朵,一一赶着脚步,前来跟送别送行了;这盛开在大地上的圣洁花朵,一一撵着时间,前往为父亲吊哀祭奠了。
感天动地的父亲,如果真是这样,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伟大了,足以幸福了,足可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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