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记得那个人的。 十九岁,本家伯伯牵一男子到桂花面前,供她认识。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伯说。年龄上却与桂花差不离,剃一小板头,手臂像女人那么颀长皙白,走到每个人的面前都笑得像鸽子花。 当初,桂花在河里洗衣,他站在河对岸喊,背后是连绵的翠山和苍白硕
还是记得那个人的。
十九岁,本家伯伯牵一男子到桂花面前,供她认识。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伯说。年龄上却与桂花差不离,剃一小板头,手臂像女人那么颀长皙白,走到每个人的面前都笑得像鸽子花。
当初,桂花在河里洗衣,他站在河对岸喊,背后是连绵的翠山和苍白硕大的巨石,他喊的就是她:
喂——,扛犁来!这边,你伯——
你是哪个?
黄家坡的——桐子——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他见桂花坐在马扎上在搓麻线,蹲下来问她多大了,他并不拘束,还自报家门,说他叫桐子。桂花初觉得他有点冒犯,不答语。话都被伯母答去了。伯母说桐子,你年纪轻轻的田犁得好。他又一阵憨笑。桐子是来给伯家刈稻来的。桂花也一样。家里收完了稻,当晚桂花妈就对她说,你也去帮衬点,别像个守屋鸡一样,眼看晴了几伏,天下来雨了。于是,桂花和这个叫桐子的男人一起去帮衬着伯家。桂花坐马扎上搓麻线的这一天,天灰蒙蒙的,太阳却比火炉还戾,外边的石头秃子到处都要冒星火。
这夏六月,伯家一共忙了四天,桂花就和这个看起来蛮干爽的人躬腰驼背地一起拿镰刀收割了四天稻子。虽说更多的时间,他在打谷机上踩轮子,手忙脚乱的,只见湿透的白衬衫沾着他干瘦的脊背,汗像下雨一样。
第四天的晌午,果真来雨了。天气预报也播了,可他们在田里依旧淋了雨。正热火朝天地,突然暴风窜了过来,天黧黑黧黑,打谷机也哑然了,一田的人各自拿扎好的稻草垛子当斗笠躲雨,伯母还卸下一块打谷机挡板给桂花躲雨。可无济于事,眼看雨顷刻间越下越大。这个桐子却跑开了,没说任何话,踩着田堤一泥洼的烂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里拐。
伯高兴地说,哦,对,桐子去拿伞最好。
过一会儿,桂花不情愿地去看,只见这个人已蜇入了荷花塘后的村里。又过了不到两分钟,又重新出现在荷花塘的堤上,手里却多了几把伞和斗笠。
那边淡淡的新绿的黄,雨笤着风,风笤着雨,眼帘里像蒙了块打豆腐用的纱布。这个人往这边田里跑,半路手中的伞却突然擎了起来。原来,伞角被刮了个八角朝天。这时田里的人都轰然大笑,说桐子比杂技团耍杂技还好看。伯也说,好嘞,桐子呀,一个好窑工。
不料,桂花的喉咙里“扑哧”一声笑得身子往前一震。桂花心底也是鄙视窑工的,但听说桐子是窑工,她感觉到特别好笑。田里的人看着桂花都笑起来了,更是笑得打雷一样。
咸桂花发觉自己好似过了十六岁就没怎么笑过了。那年,她初中毕业,不是她不读了,也不是家里太穷,而是桂花还有一个哥在读高三。父亲让哥必须读大学,但家里也不康富,除去卖牛崽、山羊,稻谷子有些收入,其他就再没别的收成,家里磋商得放弃桂花才能供养得起哥。桂花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村办煤矿的煤坪里捡矸石,给哥赚些生活费。
但自从前年九月,哥去了省城上大学,日子更不好过了。哥上的那个专业老贵,一年至少要一万,还要生活费,一个月至少四百。桂花也想不明白哥为什么要选这么贵的专业,只是听他说包分配工作,爹妈当然同意,但桂花还是不能理解。桂花想,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爹妈开始避着桂花,密密麻麻地说些小细话,生怕她听见。可桂花也明白爹妈在说啥。去年整整一年,家里一年多没停过,来了好几户人家:三月提腊肉的、五月拎粽子的、八月送月饼的、年终送年肉的。可都是没有桂花的回信儿。都是桂花即不点头,也不吭声。因此,爹又赖着脸皮把这些东西送回人家屋里去。今年,家里倒少了来踏门的人家了。左邻右舍都说,桂花家里今年养了条狗啊,清静。爹因此好不生气。爹来教导,桂花,你也应该懂事了,对人不应该这样。
但桂花还只是勾着脑瓜在一旁听,既不作声也不应付,在剁猪草时就只剁猪草,在搓麻时就只搓麻。其实,桂花也明白,爹无外乎就是让她快点找对个人家,到时男方可以给家来捎来一笔聘礼,哥的学杂费就容易解决得多了。
桂花也考虑过去远方,像村里的妹子三五一群地爬上火车去打工。可这有点可怕,这些妹子剩余回来的不是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就是勤吃懒做,嘴里还扯皮,说流行哦。就像那个四年前去了广东、安徽结果又折回来了的邻居老东家的女儿。其实,桂花这几年学会了织麻布、搓麻线。老屋里那台搁置了至少数十年的老式织布机在她的手里得心应手,她时常织一些土布,要么是让妈或伯母捎带去卖,要么就是批发给去县城卖菜的菜农,菜农再转出去。如今的人多兴赶时潮,怀旧,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干部还心愿穿土布,这土布倒能卖个好价钱。
夏六月一过,稻草叶儿一黄,又很快到了秋割季节。
山村的日子永远就像骡子推磨,一茬儿接一茬,不容许时间上来差错。到收割晚稻的那一天,妈却突然说,桐子要来了。
还依旧记得那个桐子。夏天里,这个男人给伯家收完稻子后,就匆匆忙忙走了,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他说晚上还要上窑。桂花当初还想不清,干瘦的桐子咋这么有力气。当初一桌子的人也还夸了一阵桐子,说桐子树虽然命里干榨,但有耐性,做锄头把最好。但说过一阵,好像他又不曾来过帮忙似的把他给忘了。桂花也明白,桐子只不过是人有力气人又热情而已,可当今世上,谁还靠这个?
当桐子笑得咯咯地踏进门来的时候,桂花还是坐在马扎上在心安理得地搓麻线。桐子一看她搓麻线又来趣儿了。
就蹲下来说,你怎么对搓麻线感兴趣——
咸桂花不说话,他接上去又说,我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
见咸桂花还是不说话,他干脆问她,你多大了——
桂花还是不曾答,瞟他一眼,连肩膀也扭了过去。
到年终的时候,却又有人来提亲了。年终一般是提亲的频繁时期,但这一次没有料到来提亲的却是那个桐子他爹。
其实,这个桐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当桐子他爹坐在桂花、桂花她爹妈的对头时,桂花虽说还是像以往一样不问不答,但还是热情地下地洗碗,择菜,耐心地听桐子他爹和爹说他们上辈过去了几十年的事。因此,爹还以为桂花心里答应了,还当面应允了他父子俩。待桐子他爹走后,爹又不好不叹气地说,只可惜是个窑工,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学坏就是去打工。我看见打工的没有几个好果子回来。这方面桐子实在,虽说是个窑工,年纪轻轻的,但证明他人踏实,自古踏实的人就是福,叫傻福。再说,这方圆几十里又有多少户人家年纪轻轻的就下井?也并不是很出丑的事,反而,窑工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虽说苦了点。
妈也答应了。晚上,妈来问桂花,并且跟桂花讲了一通人大当家的道理,说很多人家打工的崽女还不如嫁给窑工的好,桂花也还是在搓麻线,没有吭声。但当第二天爹说,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桂花停住了机杼,抬头看了一眼他,爹被看懵了,就反问桂花,你一直没吭声,不是答应了吗?桂花又开始忙手中的活了。
这时爹轻叹一声,磕了磕烟筒,重新问桂花,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桂花不吭声,爹重复地又问一遍,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桂花还是不吭声,爹有些急,使劲地说狠话,直到妈横了他一眼。
妈说,那就还等等吧,吊着,也别先答应。
桂花这才停住了机杼,抬头看了看妈,却没看爹地走出门,而爹还在屋里叨唠:咱女心有点高,可这就山里人,是命,命改不得。再说城里人就好过么?
桐子万万也没想到桂花没有当面拒绝,他也相信桂花是默许了。按他的常识,女人如果答应,就是默许,也就是不吭声。于是,很快,桐子又来了,还是和他爹一起。
这次算是正式提亲,桐子他爹当众说了许亲的承诺,说聘金当然省不了的,这是天之常理。另外,农耕双抢肯定是要来帮忙的,过年过节送礼也是少不了的,按常人家的道理办。待桐子爹说完,妈正式地提出了“三金”的条件,包括耳环、项链、戒指。桐子他爹听到这,小胡子一颤一颤的,桐子却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毫不犹豫。
“三金”其实也是最近村里兴起来的,现在,村里很多女人出嫁,女方家里都提出了“三金”的条件,村里很多女人都有“三金”,因此这个条件也并不过火。前几日,桐子他爹一走,桂花去县城卖粗布妈就带她去百货大厦的橱柜前看了看。售货员小姐们说,如今只有金值钱,一月一个价,一克好几百嘞。那时,桂花站在金灿灿的橱柜前,她心里盘算了一下,“三金”至少也要四五千块钱。
穿金戴银可是山里人的梦想。那是从前的皇帝才有的权利,回来时,妈一路上都说。
但桐子很轻松地答应,承诺了。相亲成功后,他开始从柳叶冲黄家坡大大方方地来,每次来的时候提上一块大猪肉,吹着哨子,脚底像踩弹簧那么轻松,连单车也不骑。他永远那么快活啊。到了桂花家门口,看着桂花搓麻线,他还是蹲下来默默地看她搓,现在他既不问也不多说话,而桂花忙的时候不去搭理他,不忙的时候才肯和他说上一句话。而爹妈却常留桐子在家过夜了。恰好有一天,年底,省城的哥打电话来了,说要生活费五百,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迟,桐子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来五百,说,我有,我有。
一直没有料想到这个人会死。
本来到五月要下定亲酒了的,可是到四月白茅横飞的时候,半夜里,桂花却听这个人死了。一点预感也没有。
果真,煤窑瓦斯大爆炸,一班的人全吞了。咸桂花她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报丧的却是到第二天清晨才打电话来告诉咸桂花家的。接电话的人是桂花她爹。爹接到这个电话时,脸上像生了秋霜,手连抖连抖。
很快,桐子他爹,这个丧子的老男人一步三跌地来了咸家村。一坐下来,一看见桂花,眼泪就嘀嗒嘀嗒地下,嘴里喃喃地说着,没了。没了。
当初,妈还装得爱婿心切,急匆匆地对这个老男人说,快去请矿救队救呀。好似这才提醒了他。(须不知,自从矿救队接到矿难报告后就已经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去了营救。)桐子他爹立马赶回了桐子下井的小煤窑。见到一个个矿救队的成员鱼贯而入,可又无终而果的回来,这个老男人又悲又急的、歇斯底里地大骂。当时,同去的还有桂花她爹。桂花她爹当天中午就回咸家村了,心情沉重,只是面孔蒙了一层煤灰黑得像个雷公。
爹还在替这个本分的未婚女婿好不叹息。一个好年轻人啊。一个好年轻人。
又对妈说,我们重新准备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妈在桑树下发呆,不重新准备,那咋能怎样?
桂花她爹和妈下午又去桐子遇难的煤窑看了下。那时,矿救队已经停止了营救。是瓦斯浓度太高,戴着氧气助呼器也没法进去。下午的现场见到了和其他家属一同守煤矿的桐子家的所有亲人、亲戚。那时,桐子他妈哭坏了眼睛。桐子他两个哥(也是窑工)粗暴地拄着锄头在狠狠地砸煤窑的小办公室。
也就是这时候,桐子他妈看见了亲家。她问,桂花她来了吗?
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本来按原计划,桂花这一天是要和伯母去县城卖粗布的。然而,桐子的死讯却扰乱了她的生活。这天,桂花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堂屋都感觉到无端的恐怖,又加之爹妈都去现场了,更加让人害怕。也只有这时,桂花她才掉了几滴眼泪。咸桂花一直没有想到他会死。或者,她一时想不起这个在世上才过了二十二年和她一样年轻的人会死。这本来就是一个问题。前两天,他还从咸家村桂花她家回去。像往常那么快活,说到五一,说来插秧。说到插秧,他自豪地说他是一把好手。当即,还提出带咸桂花一起去县城,等他和桂花有两个人片刻相处的时间,他甚至还向她说,一起远走高飞,去广东浙江打工。
开个小餐馆也好。这样搞下去,我不知哪一天被吞了,当时的桐子突然就那么不快活了。
说实在的,只有这时,桂花才理解他一点。只有听到这的时候,桂花才一愣一愣地抬起头来看看这个觉得很可怜的桐子。她一向认为桐子是蛮干的主,但这有点让她刮目相看。也只有这一天,桂花才默默地第一次去给桐子倒了一杯茶,又招呼桐子去砍了一马柴。当初,桂花她爹看到这一幕,眼睛为之一亮。而桐子他自己高兴得跳起来了,砍柴前塞给桂花五十元钱,说我有,有的是钱。到明年我们一起去打工,不,开餐馆!话从桐子嘴里说,桂花他妈对桂花她去打工才没有微词。但她明白女儿的问题并不是去远方打不打工的问题。
万事要有所转机的时候,耗噩却偏又发生了。
桐子家开始盘办丧事了,请了几个和尚已经准备做道场。按这一带的习俗,灵堂设在河边开阔的土坪地上,但桐子人还在窑子里没出来。这已经是他遇难的第二天。本来,桐子一死,桂花和桐子的婚约也就解除了,但按不成习俗的规矩,桂花还应该到灵前烧一把香。
桂花坐在桌子旁冷冷地扒着干白饭,她爹从煤窑里回来时,也征求过她的意思。但桂花还是像往常一样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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