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西云楼

夜风在窗外吹得咧咧声响，门外传来窃窃低语之声，想必又是小兰这丫头在跟其他房的丫头闲话了。

如何离开檀铺回到西云楼的？苏离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檀翎面纱后的容颜如烟花般炫目。烟眉细长，明瞳深邃，烁烁生辉，唇红如最艳的蔻丹，只浅浅一笑便耀目如艳阳般难以久望。她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契成。”说完，便又戴回了面纱。

那个仿佛能看穿自己想法的小丫头蛮蛮又说什么来着？契约之力便是铺主之容？自己却是似懂非懂，罢了，只要这幻花钿未曾言过其实，其它又有何干系。

转眼看向梳妆台上的翠玉妆奁，苏离再次确定了这一切不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小姐，小姐！六公子来了，妈妈带着花烛已经去了，让你快些前去。”小兰推门而入，动静还是那么大，这会儿倒不见半丝怯意了。

“哼，她去得倒快。却也得意不了几时了。”不屑的哼了一声，苏离回过神来，珍而重之的打开了翠玉妆奁，微笑看着那异光流转之处：“帮我梳妆。”

六公子属意的包房在西云楼花园正中，常年留着，是西云楼最隐蔽安静的一处包房了。苏离到时，花烛正陪坐在六公子身旁，房中央三个舞姬正将一曲【花满楼】跳到高潮。

“贴得够近的。”暗啐一声，苏离理了理襟口，向内走去：“苏离来迟了。”边走着，边从一旁伺候的侍酒手中取了一壶酒，来到桌前便自斟了一杯，笑道：“自罚一杯，还请六公子见谅。”

望向眼前的苏离，六公子和花烛都有些恍惚。今日的苏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

未等二人答话，苏离又开口了：“六公子，您许久没来了，可是有了什么新鲜趣事儿吗？”巧笑颜兮，屋内的灯火都黯然失色。

六公子一愣，却是言语尽失般不知该如何应答，满心都是眼前的笑容，一时间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堆积到了心底。往日阅遍花丛的从容不知所踪，只翻了翻嘴皮，言语生涩的吐出几个字：“苏离，你来了。”原本搂在花烛腰际的左手早在不自觉中松开低垂于桌下，唯留花烛的一脸愠色。

“嗯。”苏离心中感叹这花钿神奇，这六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从来对莺莺燕燕一视同仁，执念于雨露均沾，不对任何一人表露特殊。此时的拘谨模样，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抚了抚衣袖缓缓坐下，眼儿如丝般瞟了六公子一眼，抬袖掩嘴笑道：“六公子近来可好？”

“还好，还好。花烛，你先下去吧，这里苏离留下奏曲便可。”六公子款款深情，眼神再不离开苏离半分。

花烛双唇微张，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六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扫过苏离，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嘴角笑意如冰，想她西云楼堂堂花魁，哪个来西云楼的客人不是前呼后拥的追捧着她，何曾受过这般难堪！正要发难，却被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老鸨宛娘拉住了手腕，暗暗施力，使了个眼色。

花烛吃痛下回过神来，是呐，自己这是怎么了？得罪了六公子这位大主顾不划算，且日后再找她算账！只得讪讪告辞离去。

望着花烛讪讪离去的背影，苏离笑意不止。痛快！多年来屈居于下的不甘终于到头了！“谢六公子抬爱，苏离这就为您奏曲……”

“不急，先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六公子，三天后的花魁大选，您可要来啊！”

“离儿你邀约，定当不负。”

“您觉得谁能当选新一届花魁？”

“离儿当之无愧！”

酒乐酣畅，已近天明。苏离额前的幻灵花钿翠光流转中，竟有一丝微弱的血光划过，只是此时酒正酣，舞正浓，无人觉察。

翌日清早，小兰给苏离送来早餐。一碗燕菜粥、配着三两样精致的糕点。

“小姐，你看看，今日的餐食可是丰富了许多。这燕菜粥，还是第一次吧。”小兰将早餐端至桌上，开始伺候苏离洗漱。

瞥了一眼桌上的餐食，苏离低头从铜盆里掬了捧水往脸上扑了扑，随之抬手接过小兰递过来的丝绸面巾往脸上细细擦拭，冷笑道：“宛娘倒是破费了，平日里紧捂着荷包那吝啬样儿，今日怎大方了起来……”

“昨日六公子醉心小姐的模样，她定都看在眼里了。小姐您不知道，昨儿夜里，楼内都议论开了……”小兰正笑嘻嘻的上赶着奉承主子，却突然变了颜色，一张小脸又是红又是紫的变起色来，嘴中惊呼出声：“啊！小……小姐……”

苏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吓了一跳，手中面巾跌入铜盆之中，抚着胸口，怒视小兰：“干什么？咋咋呼呼的！”

小兰压低声音，像要晕厥般，半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指向苏离的脸，额上竟被吓出了几滴冷汗：“小姐，你……你的脸！”

苏离听得这话，哪还顾得细问，急忙般奔向梳妆台上的铜镜。这脸，可是她立身根本，出不得差池。却见铜镜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没了血气，脸色煞白，嘴唇却红得突兀，下巴上竟盘知错节的纠缠着一根根血色线条，如蛛网般占据了半个下巴，并且还有着继续蔓延的趋势，仔细了看，那一根根的血色线条还在微微的跳动。此刻，苏离很想尖叫，但她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直倒手上因用力过度泛白了的关节恢复了正常，她冷静的用一条纱巾覆住了自己的面孔，仅露出一双蓝绿色眸子。

小兰本来就觉得自己命不好，自小被卖来青楼，虽姿色平庸只做个使唤丫头无需待客。可这丫鬟路却也坎坷不平，跟的主子不是殉情了就是被暗地里唤作异类。累得自己在楼内备受排挤不说，现在主子的脸还变成了这般模样。想着想着，越发的要愁死，泪便止不住的流了起来。

“不许哭，去檀铺！”苏离瞪了一眼身后面色苍白泪流不止的小兰，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挤出了这几个字。

一路无语，主仆两几乎是小跑的来到了檀铺，门前早已没有开业那日的众多围观闲人，只有几只麻雀在青砖地面上惬意的踱着步，伴着铺内传来的丝竹之声。

苏离上前挑起帘子，回头又瞪了一眼远远落后的小兰，恨恨的说：“磨蹭什么，跟上！”

蛮蛮并没有候在堂前。

苏离此时心急如焚，便是半刻也不愿等的，也因是第二次来了，便熟门熟路的拽着小兰进了内堂。

丝竹之声渐浓，迎面便见到檀翎端坐侍琴，蛮蛮则一脸陶醉的立在她身后。

“仙子救我！”苏离一路来的惶恐仿佛在此话脱口而出之际得到了平息，她停下脚步，开始后悔带了小兰前来。

檀翎罔若未闻，待得琴上葱郁指尖在拨出最后一个音符，这才抬眼望向了苏离主仆二人，却并不出言相询。

“姑娘，这才一夜未见，怎弄成了这般模样。”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蛮蛮望向苏离那如被蛛网占据的下巴，不由掩嘴笑了出声。

“蛮蛮，不可失礼。”檀翎虽斥了蛮蛮，但神情却并无半分责怪之意。蛮蛮转头望向主子，笑着吐了吐舌头，随后便噤了声。

“苏离姑娘，可曾看过此物的使用方法？”檀翎抚了抚左袖上绣着的一朵绯色的花朵，冷眼望去：“昨夜里用的那枚，可是丢了？”

听闻这话，苏离微微一愣，对了，那绢帕！自己放哪儿去了？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意识到此刻的境况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这满腔无法宣泄的苦闷令她懊恼不已。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小兰，似乎是想找个可以发泄的人来出出气，却又见得小兰如同昨日踏入内堂后，神色木然了起来。只得暗叹了一口气，尴尬的摇了摇头说：“未曾看过……卸妆之时，却也是未曾寻得那枚花钿……”

“魂曰阳；魄，附形之灵，阴神也。”檀翎微一点头，凝眸浅笑：“万物皆有精魄，修之成灵，有灵名魅，善惑人心。幻灵花钿每一枚都拘有一魅之灵魄。如此，才添妙用。也正因花钿内拘有灵魄，不循其规，则必受其噬。苏离姑娘，回去好好看看使用方法吧。”

“灵魄？”苏离美目圆睁，胆战心惊的问道：“可是鬼魅之类？”

“嘁，什么鬼魅，那种末九流的东西怎么入得了我们主子的眼。是修行出道行的灵物的灵魄！就这么被你浪费了一枚！”蛮蛮不以为然的呲了一声，却是忍不住般翻了个白眼。

苏离听得云里雾里，平白生了些胆寒，无奈之下却也明白了那绢帕的重要性，愣愣的点了点头便要告辞，转头走了几步才惊觉还有大事未了，急又转身开了口：“仙子，我这脸……”

檀翎远远挥了挥手。蛮蛮又执了一方锦帕递与苏离：“姑娘回去用上一枚花钿便可复原。之前的绢帕怕是寻不着了吧，姑娘请收好这份。”

苏离狐疑的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锦帕，抑制住想要立即阅读的冲动，珍而重之的将其收入袖中。便罩上面纱，按住袖口，带着满脸呆滞的小兰急匆匆的出了门。

“凤主。这雪主子，不，苏离……这性情，哪有半分像您平日里跟蛮蛮提及的谨慎处事。看着倒是马虎得很，会不会是哪儿出了差错？”蛮蛮眨巴眨巴双眼，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蛮蛮，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称我凤主！”檀翎冷声喝到，眼内一丝伤感，双眉微颦。“咳咳……”突然的不快似乎触发了身体的不适，抬袖掩面，竟咳了几声。

“对不起，主子。别生气，都是蛮蛮不好。”蛮蛮被这突然的咳嗽急红了双眼，急忙上前轻抚起檀翎的后背。“您这反噬近来越发频繁了，您别气……呜呜呜……”

“罢了，你也是记忆难纠罢了。血脉传承融入骨血，岂是这百年可改，是我强求了。慢慢来。我没事儿。”檀翎深吸了一口气，坐稳了身子，转过身去安慰起蛮蛮。:“苏离，不过是雪儿的转生罢了。百年，已隔多世，又能奢求有几分相似?唉。”理了理面纱，稳回心神：“蛮蛮，前门迎客。花烛姑娘在门外吹了半响的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