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爱读昭文公众号作者木吉我渡人,渡苍生万物,渡我佛慈悲,只渡不得一个自己。—题记世人都说,阴间有黑白无常,渡人...
转载自爱读昭文公众号
作者 木吉
我渡人,渡苍生万物,渡我佛慈悲,只渡不得一个自己。
— 题记
世人都说,阴间有黑白无常,渡人魂魄,见之二者即大限至。
世人愚昧,将对生死的期许寄托在幻想,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长命无绝衰。
我在阴间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什么黑白无常,不过渡人灵魂者倒是确有其人。
巧了,正是我。
说相宜点,我应该被称为:渡阴者,我的工作就是出入阴阳两界,引导人死后的灵魂走过奈何桥,让他们再度进入轮回。
渡阴者可不止两个,我们散落在天下各个角落,分管着各自的辖区。
唯有将死之人和阴间的人才能看到我们,一个阳寿丰沛的人是无法凭借肉眼凡胎的拙眼捕捉到我们。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那一日,我翻阅辖区的生死簿,只得了一个名字,清闲的日子不常有,我哼着从市井学来的小曲儿,去往差事的住处,一路上盘算着去烟雨楼时听哪个清馆的莺咛。
刚到门口,就听到了一片哭天抢地。
“大夫,可还有救?”屋子里,眼泪汪汪的人们冲一女子发问。
这些人才与我无关,我背着手穿过众人。我要找的人躺在床上,眼神涣散,不消一个时辰就能一命呜呼。此情此景,我满意又安逸地点了点头。
等待有些无聊,我将目光投向了人群。
生离死别,人间百态,我总是将其当成一出热闹喧嚣的折子戏。
那些人,还在围着医女,求她救救病人。
“子孙孝顺,你倒是死而无憾了。”
病榻上的人眼珠转动,睨了我一眼,转过头不再理人。
老东西,我瘪了瘪嘴,继续看热闹。
正在此时,那医女说了一句:“有法了”,继而向我处奔来。
她手捧针灸包在病榻上坐下开始施针,我轻蔑地抬眉,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此医女现在所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无用功。
时辰到了。
理了理衣袖,拿出牵魂锁,我满脸肃穆。
就在此刻,医女插下了最后一针。一切变化得太快,刚刚还濒死的老者此时容光焕发。见到此景的众人喜不自禁,又拥了上去,纷纷称赞道“神医”。
我伸手在老者眼前挥了挥,他眼无波澜,不能再看到我。再看生死簿,老者原本鲜红的名字转变成漆黑。
我罔若雷惊,回头看向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医女。
她的脸半掩在众多的后脑勺后,随着人头攒动,我逐渐看清她的样子:先是庄重绛红的唇,再是秀气小巧的鼻,最后幽静的眸穿过重重人群与我目光相碰。
我惊得说不出话,只瞪大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她看得见我?!
我带着满腹疑惑逃也般夺门而出。
回了阴间,这事被我添油加醋讲给了一位经验颇多的同僚。
“你是说,小小医女竟能使人起死回生。”
我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而且我方才翻遍生死簿,医女的名字竟不在其上。”
同僚沉吟片刻后,神秘地说:“没想到佛祖转世竟到了你的衙区。”
见我不解,他又解释道:“你资历浅有所不知,数十年前佛祖怜悯火星微弱,哪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山火烧了三天天夜,不周山生灵涂炭。佛祖自责不已,下了凡来赎罪。佛祖超脱六界,生死簿消受不住其名…”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一个医女竟是佛祖转世,折子戏都不敢这么演。
“可她擅自延长凡人的寿命,此为逆天乱序,何来赎罪之说…”
同僚一记警告的眼神,我自知失言,及时噤声。
“村野东处有一医女名阿且,自小能使枯死的草木重返鲜活之态,成人后更是仁心妙手,有起死回生之能,实乃神医也。”
说书先生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词,我却是越听越烦躁,起身而去。
送神难,送佛更是难过登天。这一个月来,我眼睁睁看着生死簿上描红的名字被改写。佛祖得罪不了,上头也只能拿我出气,隔三差五,阎王都将我叫去责骂一通。我一个无名小卒,没地方出气,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想到这里,我抬头恶狠狠指天,无声地冲它“大骂一通”。
眼前一个淡绿的身影飘过,我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方才说书里的人物佛…医女阿且吗。看她一脸焦急,我就知道又有病人等着她救治了。沉吟片刻,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我悄悄跟上了她。
果然她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家府邸,双眼一扫牌匾上的姓氏,我扶额:这不就是我今天要收的人吗?
我不得不认命,小心翼翼地跟她到了内室后,为防止她再看到我,转身藏到了屏风后。我静静观察着一切,心里却有了新的算盘。
左不过就是施针灌药,旁人焦急地等着,他们看不到,此时病人透明又晶莹的灵魂已经逐渐脱离肉体。我握紧了袖里冰凉的牵魂锁,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
灵魂彻底剥离的那一刻,我丢出锁头,准确地牵住了它。
阿且扎下了最后一针,抬头,一脸震颚,看向狂喜的我。
“又是你!”我牵着灵魂夺门而出,听得了她一声叫喊。
我一路直驱,被我牵引的灵魂一言不发地跟在背后,顺从地随我走过鬼门关,走上奈何桥。桥下是忘川,滚滚的河水是无数个执念至深的灵魂凝练而成,它们要不是在过桥时挣脱了牵魂锁,要不就是作孽过多,奈何桥不愿载其进入轮回。河水拍打在岩石上,发出阵阵哀怨的吼声。
很快就到了金碧辉煌的返生门,我示意它进门。它回望来时的路,眼里满是凄婉,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许是生前久卧病榻,它的身体单薄极了。风很大,吹乱了它长又墨的发丝,有一种凄惘无助的美。
“前尘已尽,莫再留恋。”等得有些不耐烦,我说出了每次规劝的话。
它收回目光,乖乖走向了被光笼罩的门。
“你叫什么名字。”临行前,它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灵魂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知如何作答,渡阴使都没有名字,我们只以到达阴间的顺序为称号。我是这里第八十七个渡阴使,同僚们都叫我“八七”。
“八七,”我看着它被耀眼的白光吞没,“我叫八七。”
转过身,奔腾的忘川还在哀嚎。阴间是黑暗昏沉的,见过明亮的阳间,我总觉得寂寞。每一个渡阴使都曾存在于凡间,之所以浮沉于阴阳两界,是因为我们前世作孽过多,只能被罚剥去记忆,化作阴间的使者,渡万物苍生来赎罪。若有朝一日,罪孽赎清,方可重入轮回。
我叹了口气,向同样前来交差的同僚报以一笑,离开了这一片混沌。
再度来到阳间时夜已深,被方才的女子搅得实在心乱,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阿且的住所。
直直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淡绿色的身影,她坐在院里的桌边浅酌,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显得神圣又纯洁。
“又是你。”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你不怕我吗?”我在她身边坐下。
“怕?”她咽下一口酒,“我自小就能见到旁人不能见不到的东西,早就不怕了。”
“何况…”她朝我伸出手,径直穿过了我,“你们又伤害不了我。”
我觉得有些好笑,稍稍挪动身子看向她杯里的酒,问道:“酒是什么味道。”
她一手托腮,一手晃动酒杯,思索片刻后描述:“辣,入了胃就觉得火烧火燎。”
“那为何还要喝?”
“因为喜欢。”
我捉摸不透,觉得佛祖实在是高深。
那天起我也不再藏着掩着,有空了就往她的小屋跑,她倒是不嫌我自来熟,随了我日日的刨根问底。关于生平之事,她只道自己是因为父母早亡才学医济世。她也告诉我,从小她就能让枯死的草木重生,上天赐予了她这样的本领,她就该不负所托,救死扶伤。
听这句话时,我不禁后仰。没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解读,佛祖不愧是佛祖。
“但你可知生死有命,倘若擅自逆天改命,只怕是与天作对。”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点到为止。
她不置可否,背了药箱去赴病人的约。
佛祖也固执。
我又跟上了她。她甩脱不掉,回头义正言辞地叫我这次别打扰她。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暗自紧了紧腰间的牵魂锁。
这次的病患是个少年郎,他昨日刚成完婚便晕死了过去。要不是说乐极生悲,眼下他面色惨白躺在病榻上,一号的人围在他身边哭哭啼啼。
阿且上前搭脉,毫不意外地皱紧了眉头,打开药箱为他施针。
少年的魂魄逐渐从躯壳剥离,我算好时机,跃跃欲试之际却对上了阿且的目光:平淡、悲悯、幽深。电光火石间,我的心头竟掠过一丝熟悉感,记忆的最深处,好像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目光俯视过我。
罢了,我一时恍惚,竟鬼使神差般收回了牵魂锁。
少年郎俊朗的面孔又有了血色,旁人们大喜过望,又纷纷称赞阿且实乃神医。
别过众人,我陪阿且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一路保持缄默,心里一会盘算着如何与冥王解释刚才的失职,一会又想起阿且方才让我异常熟悉的目光,实在是心烦意乱。
“谢谢。”阿且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收回思绪,正要开口揶揄一番,阿且却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八七,”她睁大了眼睛,唤我名号,“我走不动了。”
与此同时,我惊愕地发现她的头发白了小半,缕缕雪白在乌发中显得格外刺眼。
那天,回去的路如同朝圣,她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如老妪。
我终于明白:阿且逆天改命,是要用自己在人世的寿命偿还。
可我不知道的是:乱序的后果岂是区区几十年光阴所能偿还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夜幕降临,阿且才回到屋子,我快步跟了进去,企图在不透露天机的情况下劝说一二。
她听我絮叨着说完,扭头看向窗外的明月。正值十五,月亮如玉盘般浑圆,镀着一层朦胧的金。按照凡人的习惯,今天该是各家团圆的,只是她孑然一身,唯有我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陪着她。
“你知道吗?我爹娘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日去的。不治之症,无药可医。”她捏着手里的酒杯,淡淡地诉说:“也是从那天起,我才立志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逆天改命?我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回他们。我多么想,阿爹能再笑呵呵地递给我月饼,阿娘能再在月下为我梳次头。”
她仰首喝下杯中的酒,一贯平静的目光中浮出痛苦。
我实在觉得我两同病相怜,一个人世间的孤家寡人,一个浮沉阴阳两界的游灵。在这个孤独的团圆之夜,对酒赏月,希望能从中寻得一丝慰藉。
那天后,她还是固执地尽力施救每一个病人,而我也秉持职责所在牵住每一个出窍的灵魂。我们的工作实在是相冲,但还好彼此心照不宣地理解对方,冥王近来也不再拿失职降罪于我,日子就这样得过且过着。
我有时会生得几分侥幸,有时却又觉得不安。
阿且还是在老下去,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然全白,如同雪地的枯草。在我眼里,那些病人如同妖魔,吸走了阿且的青春。但她依旧处之安然,满眼慈悲地看向这滚滚尘世。
一个阴天,那家少年郎的家人再次上门求医,只是这一次要救的却是那新娘。阿且没有多问,背起医箱,步履蹒跚上了路,我好奇其中曲折,也随她前往少年郎府邸。
当初的美娇娘此刻正躺在病榻上,面色惨白,我上前细瞧,惊讶地发现她身上满是淤青伤口,竟无一处完好。紧随其后的阿且也来到了床边,小心地给她灌汤提气。
我环顾一周,发现少年郎并不在,这房内竟无一人服侍。
正当我疑惑之际,新娘清醒了过来,见到阿且,伸手握住了阿且正在给她处理伤口的手。
“求求你,不要救我。”她实在太虚弱了,似乎是在用尽全身气力对阿且诉说。
原来那少年当初因垂涎这小娘子美色,便强娶了她,新婚之夜新郎猝死,本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却没想到少年活了过来,婚后百般虐待。她求生不得,这才想要一死了之。
阿且紧抿了唇,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了茫然的情愫。我摸着额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娘子见阿且沉默,竟从被褥里掏出了一把剪刀,阿且阻拦不及,只见得她决绝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内衫,一如初见时她着的嫁衣般火红热烈,她大口喘息着,看向阿且的目光充满了祈求。
“她快死了。”我小声提醒阿且。
那天阿且没说任何话,兀自转身离开了。我守在小娘子身边,弥留之际,我看到她望向窗外的天空,扯动嘴角轻轻笑了,那双如水的眼眸里,倒映的是蓝天白云。
阿且听我描述完小娘子死前的景象,面无表情地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本想借机教育她一番,见她如此模样,也识趣地不再言语。
“八七,我这一生一直在为执念奔波,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源头。”她实在是老得不像话了,喑哑着声音说得断断续续。
沉默良久,她一挥衣袖道:“罢了,你走吧。”
临出门时,我回头看她,月光洒了她一身,远远地,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她喝酒的时候,少女端着酒杯,淡淡地说:“因为喜欢。”
第二天清晨,上门求医的人们久久扣门不应,推门看到她盘坐在院中,满面安详。一探鼻息,才知她已经死了。本是深秋萧索,可院子里的花却开了满园,似是在纪念神医阿且生前的功业。
这些都是我后来在市井听人们说的,那日我离开后翻看生死簿,惊讶地发现阿且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上面。我赶紧回到她的住处,见到的是已经坐化的“她”,以及一旁站着的佛祖。
“八七,送我最后一程吧。”
我恭敬起身,佛缄默地跟在我身后。我领佛下至十八阴,走过地府大门,走过奈何桥,幽暗的地府在今天被佛光照耀,少了几分阴诡,就连忘川河的“哀嚎”都缓和了不少。
不多时,我在返生门前站定。
“你还没记起来吗?”佛对我说。
我望向佛祖慈悲的目光,仿若有一道惊雷劈在了心里,我头痛欲裂,痛苦地闭眼,对上了记忆深处佛祖怜悯的眼。数十年前的那场大雨,正是佛伸手为我遮住了上方飘雨的天空。回忆逐渐清晰:佛站在已是一片灰烬的不周山,对一身狼狈的我说:“我罚你做阴间第八十七个渡阴使,让你渡苍生万物来赎清自己的罪孽,你可有怨言?”
原来,我便是当初害得不周山生灵涂炭的小火妖。我被消了记忆,贬至阴间成为渡阴使,渡人,渡苍生万物,我赎尽了天下的罪孽,却未还佛。
“我佛慈悲。” 我大彻大悟,跪伏在地。
阴风吹乱了我的发丝,佛伸手覆在我的头上,视线开始模糊,周身散出金色的光,我的身体开始变小,直至化作一团跃动在佛掌心的火苗。
百年后,人间的市井依旧热闹,折子戏依旧百转千回地唱着,说书人说我佛慈悲,收了小火妖做自己座下的莲花灯。
我跟在佛的身边,为其照亮这混沌的世间,怀着悲悯却安然地穿过这人间百态。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