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年级 上算术(后来改叫数学)课,坐在第四排的我,趁赖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例题的时机,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同学的后脑勺扔出一颗小青果。小青果没有击中他,从他的头顶飞过去,落在讲桌上又弹起,碰撞到黑板才落地。赖老师转回身笔直朝我走来,一把拎起我的胳膊令
1、二年级
上算术(后来改叫数学)课,坐在第四排的我,趁赖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例题的时机,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同学的后脑勺扔出一颗小青果。小青果没有击中他,从他的头顶飞过去,落在讲桌上又弹起,碰撞到黑板才落地。赖老师转回身笔直朝我走来,一把拎起我的胳膊令我站着听课。站着听课就一心只盼着早些下课,至于老师的讲课就听不进了。课后做作业,我不会做,只是看别人做,越看越紧张,越紧张越不会做。放学时交作业,作业没有做完的留下来继续做作业,赖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现场验收,做完一个走一个。当只剩下我一个的时候,赖老师走到我座位边说,把书和作业本收起来吧,我送你回家。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背起书包跟着赖老师出了教室,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走到半路,赖老师突然问我现在是冬天还是夏天,我回答是冬天。我好奇怪,赖老师为什么要问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二年级的算术,至多就是二位数的加、减、乘、除,其他学生都是一教就会的,为什么独独我一个教牛一样教不会呢?她怀疑我智力有问题,测测看冬天和夏天能不能分清。
娘是裁缝师,正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地做衣服。得知我是听不懂讲课,不会做作业而被老师送回来的,就问老师会不会留级。赖老师说这样下去肯定要留级。娘顿时慌了手脚,停下手头的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一张旧八仙桌前,把我的书包打开,翻开书本和作业本,当场辅导我做算术题。娘出生于地主家庭,高小文化程度,辅导我做算术题绰绰有余。娘又一遍遍地问赖老师我在课堂上的表现,赔笑着向赖老师求情:我这儿子笨是笨了些,还不至于痴傻,主要是胆小,不懂的地方不敢问老师,在家里我再好好教他;赖老师您千万不要让他留级呀,留级的话他爹就不让他读书,让他去放牛了。
晚上,爹从外大队做木工回来,听说我要留级,脸色当场就黑了下来。爹是个文盲,脾性暴烈,要不是娘极力袒护,我准要挨一顿打。第二天,我正在上课,教室的木板门哗啦一声推开了,爹凶神恶煞般出现在门口,当着全班师生的面高声骂道:我家烂污鬼叫他站着上课。爹骂完这句话就气鼓鼓地走了,连门也忘了拉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爹这句话不是教训我的,而是专门骂给赖老师听的,意思是用罚站的方式向赖老师求情,不要让我留级。
2、三年级
课间休息,多数男生都在操场上疯追狂闹,不知谁喊一声徐同学又有新小人书了,大家立即像嗅到肉骨头的狗一样,向徐同学跑过去将他围定。班上只有极少数人有小人书,徐同学的爸爸是吃商品粮的公办老师,是本校的校长,他的小人书最多,因而常常像众星捧月般被大家围定。他也很享受这种被同学簇拥的感觉,朝围成一圈的同学睨视一番,神气活现地手指点点,你,你,还有你留下,其他的滚。被点到的几个人讨好地笑着,因为只有被他点到才能和他一起看书,多数人是属于“滚”的,只能退后几步干瞪眼。这次,他和被他钦点的四人来到操场边的土坡上,他坐中间亲手执书,看一页翻一页,左右身边各坐一个侧着头看书,另两个并排蹲在他身后,从前排头与头之间的空档伸出头来看书。我就这么“滚”开不死心,就绕到这一堆或坐或蹲的人身后,站在比他们高一级的土坡上向前大幅度弯腰,眼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看书。我看到这本书的书名叫《小兵张嘎》。
四宝也绕到他们身后,伸长脖子蹭书看。
这样看书短时间可以,稍微长久些就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别人肩背上。徐同学发现我和四宝蹭书看,就用手捂住书不让看。那四人立即站起朝我俩转过身来,推搡着我俩离开。
离开他们四、五步远,四宝说小嘎子挎着枪多威风啊。我说小嘎子的枪被武工队长没收了。四宝说武工队长又不是坏人,没收小嘎子的枪干嘛。我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你看到他的书了?四宝停了停又说,不看不看,他一本破书有什么稀罕的。升插嘴说我也不看他的书,星期天去拨马草,等攒够了钱,非得买它十本八本。我说我不买书,我要写一本比《小兵张嘎》还好看的书。四宝和升同时瞪大了眼睛:你能写书?我说是的,我能写书,写一本《小兵张嘎》这样的书太容易了。
3、四年级
卜老师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在一次组织赴某生产队摘花草劳动之后,布置了以这次劳动为题的写作文作业。我写的作文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我被老师表扬,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一、二、三年级,我都是老师眼中的后进生,语文和算术期末考试有好几次不及格,本是要留级的,在家长的求情和老师的照顾之下,勉强升级了。现在想来,这篇总共才二、三百字的作文,从课文、小人书甚至是张贴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抄了几个句子拼接而已,什么“雄纠纠、气昂昂”啦,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啦,毫无出众之处,卜老师之所以表扬我,是因为看到我这个后进生太需要鼓励了,只要能抄书就是进步,有了一点点进步就要大大地表扬。
我被表扬了一、二次之后,奇迹出现了:先是语文成绩好了起来,接着算术也赶了上去,没有再出现不及格的现象。学年结束,竟然评了个学习积极分子,这是仅次于三好学生的荣誉,也有奖状的。学年结业会上,当主持会议的老师宣布领奖名单,读到我的名字时,我萎萎缩缩不敢上台。我的一、二、三年级都是赖老师教的,我听见坐在班级后面的赖老师和另一个老师嘀咕:这个学生是第一次,是有些怕的。
我飞奔着将这张奖状送回家,爹把它顺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很久。我娘半年前去世了,爹患有肾病,不能干重体力活,我家基本上没有劳动力,是生产队的欠账大户。大我三岁的哥哥已经辍学了,按小半劳力(正劳力一个工记十个工分,他记三个工分)在生产队挣工分。爹也打定主意让低能儿的我辍学,以确保小我二岁的弟弟上学。现在我捧回这么一张奖状,爹尽管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但是,只有读书好的人才能得奖状,这一点是知道的。爹思来想去,最终改变了主意,供我继续上学。
4、后来
我读初中和高中时,数、理、化成绩平平,唯作文还能得到老师表扬。又因为偏科,高考落榜。后来参军,在部队上了军校,终于成为一名大学生。军校放假期间,我回到老家,四宝和升他们来看我,眼睛流露着惊喜,脸上洋溢着羡慕。他们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升学,其时,四宝因为是城镇户口,招工进了当地供销社工作,升则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乡亲也来看我,邻居大婶说,要是你娘在的话,要高兴死的。
我是低能儿,没少让家长和老师操心。那个因为我要留级而惊慌失措的娘哎,那个立刻停下缝纫活为我辅导作业的娘哎,那个在赖老师面前唯唯诺诺求情的亲娘哎,已去世多年了。邻居大婶的一句话,钩起了我的伤感。
我在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在部队从事技术工作,从部队转业之后在银行工作。
我失信了,三年级时当着四宝和升的面夸下的海口,至今也兑现不了。他们两人估计都不记得这事了,即使记得,也不会翻老账了。虽然没有写出《小兵张嘎》这样的故事书来,但养成了以文字怡性的习惯,工作之余尝试着写点文字,写了投稿,投了退稿,退了再投。二十多年下来,在小小说刊物,在行业报刊的文艺栏目,在本市日报和晚报的文艺副刊,有几十篇“豆腐块”发表。
现在想来,三年级时我因赌气而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海口,四年级时卜老师那特殊的表扬,在我的人生路上起到了非常大的激励作用,不仅让我脱去低能儿的帽子,而且让爹改变了要我辍学的决定,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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