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声 北大荒的夏没有蝉鸣,每到正午,我居住的小镇空旷而炙热,白色的路面被阳光烤了一上午,像开水锅里煮熟的肥肉滚烫而腻人。马路尽头热浪腾腾,扭曲了偶尔路过的车辆,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街上已经少有人走,莫名其妙的一声汽车喇叭,把稀薄的空气撕碎了,心
一、夏声
北大荒的夏没有蝉鸣,每到正午,我居住的小镇空旷而炙热,白色的路面被阳光烤了一上午,像开水锅里煮熟的肥肉滚烫而腻人。马路尽头热浪腾腾,扭曲了偶尔路过的车辆,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街上已经少有人走,莫名其妙的一声汽车喇叭,把稀薄的空气撕碎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汗珠摔在地上,“滋啦”一声,瞬间无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穿裙子打伞的女人,高跟鞋“咔哒咔哒”走过,优雅地扭动着腰肢。屋檐下的燕巢里几只黄嘴丫子,张着大口挤在窝边,一只老燕飞回来,向其中一只嘴里塞进一条青虫,迅速离开,继续烈日下的寻觅。
一辆车从蒸发着水汽的马路尽头向这边蠕动,等红灯的几十秒,一张冰棍纸沿着车窗的缝隙塞出来,打了几个漩飘落在地上。捂着厚重的橘黄色服装的环卫工,四下张望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去,用一个大镊子把它捡起来,装进另一只手里拎着的蛇皮口袋。
树叶静止了,马路北面办公楼顶的旗子无精打采地垂在那里,门也紧闭着。停车场上停着一排白色的汽车,白得刺眼,眼睛刚瞄了一下便立刻移开去,耳朵里嗡嗡响,恍惚了一个真空的世界。索性跑回屋子躲起来,吹着风扇听楼下传来的夏声。先是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近而远,让人怀疑外面是不是正在越野拉力赛。接着是“定做隐形纱窗”、“大碴子粥”、“咸鸭蛋”的叫卖。叫卖声很熟悉,小镇不大,经常听见他们的声音。循环了的旧路,他们推着手推车走街串巷。一个扩音器挂在车把手上,声音在小区楼下的空挡里撞击,传到楼上我的耳朵里已经支离破碎成了颤音。
出汗的夏天粘糊糊的,人们习惯以午睡躲过灼热的烘烤,迷迷糊糊里,楼下是“收彩电洗衣机!”“收麻将收电冰箱!”“收黄豆、红小豆、大米!”的喇叭声,播音一波接着一波,他们趁家里有人忙着抓紧时间做生意。
伊在楼里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是没有节假日,难得中午这点空闲时光休息一会儿。午睡总是被吆喝声搅扰,或许很无奈,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说:“大家都在忙碌各自的生活,不想干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劳动法》不允许的,你们可以要求节假日,或者双倍工资。”
她白了我一眼:“法律不是人操作的吗?你得罪得起吗?你想让我也去烈日下推着三轮车满街走吗?”我无语。
突然想起一位在省城打工的亲戚,她在一家药店工作了五年,去年被辞职的时候走得很干净。社会上通行的五险一金似乎和她没有关系,也不敢投诉,她说这个行业就这么大,你敢找麻烦,哪一家老板也不会再雇你,失业与这点损失择轻而为吧。
太多的不公平都可以忍耐,楼下的叫买声也就不觉得呱噪,反而生出无限同情。哪怕有一点点别的办法,也不会顶着烈日暴晒推车。男人裸露着黝黑发亮的上身,女人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特别是那个订做纱窗的女子,甚至捂着口罩,不知道是怕晒黑还是羞于被人看见。
马路上的环卫工从来都是沉默的。一柄大扫帚肩扛了,有纸屑的地方划拉几下,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些东西,纸片、食品包装、塑料袋、烈日下刺眼,一到风天满天飞。
我曾替他们抱怨国人的素质有待提高。一个熟悉的环卫工人说:“有人扔才有人打扫,他扔给我一份工作嘞!钱虽不多,不能养家糊口却也可贴补家用,五六十岁的人了,也就能干点这个,热就热点吧,人得知足!”他们只捡马路上的东西,然后分类,下班了送到废品收购站。垃圾桶是拾荒人的饭碗,他们在灼热中默默走过去,在酸腐的气味中寻觅一个空瓶子,一张纸盒,易拉罐什么的。运气好还会捡到生了蛾子的大米,过期的其它什么物品,大城市有人在鞋盒子里捡到金子和钞票呢。
拾荒有两种人,一种是老人,另一种还是老人。其中有一位我非常熟悉,退休了不知为什么爱上了翻垃圾箱,许是糊涂。家人蒙羞,又没有办法,怎么劝也不听,家里堆满了他的战利品。家里人说他的记忆出奇得好,捡来的东西任何人动不得,连位置都记得门儿清。另外几位就是需要了,垃圾换来的那几个小钱足以让他们有口饭吃。
有一位老者大约七十多岁了,或许八十,佝偻着腰,本来身体就瘦弱矮小,陀了背的他仅比手推车高一点,装满废旧纸箱的车子摞得高高的像一座大山,他就像一只蝼蚁在搬家。我们曾经在一个连队住,他已经不认识我,或许认识而不便于招呼。我叫过他王叔,他木讷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大概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窘况吧?记得他是最早来这里种水稻的,有两个儿子,后来我搬离那里再也没有见过,听说一个因在原籍偷盗事发被判了刑,另一个因为赌博不知所踪。
小镇因为这些人变得干净,很多人却把他们当做垃圾。我早已习惯了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早晨很早能听见楼下的叫卖,或是被叫卖声喊醒。
“豆——发(腐),豆——浆”,这是豆腐西施的声音,她的丈夫如今开着一辆电瓶车,她的声音在扩音器里。
中午,炙白的屋顶泛着白光,楼下是那几位循环的吆喝,这让我想起在佳木斯那几年。街上总有敲击塑料壶的“嘭嘭”声,城市里收旧不吆喝,弄个空“梆个”挂三轮车把上,边走边敲“嘭嘭,嘭嘭”。
刚要迷糊,楼下一嗓子:“收鸡毛、鸭毛、鹅毛、收长头发……”莫名得烦躁。这时候人一定是有等级的,我在楼里吹着风扇,痛恨着烈日下辛劳,另一个地方,有人开着冷气,痛恨我们这些背后发牢骚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成了那些烈日下的矮小。
温度还在升高,太阳已经跃过屋顶爬到有窗户这边来,天空不再是前几日的蓝,灰蒙蒙的,到处是蒸汽。
高中课本里有老舍的《骆驼祥子》,具体内容忘记了,恍惚说的是民国时期烈日下拉洋车的故事。主人公祥子一身坎袖,光了臂膀,油亮油亮的健壮,在烈日下飞跑。那时候有钱人才会坐洋车的吧,高官富贾才配,树人是教书匠,也坐。
现在的官员躲在阴凉里,盘算着哪块地可以卖?又该拆哪一片?他们看不见烈日下的拾荒者,它们是貔貅,不产垃圾。
楼下的声音听不见了,我躺在床上想心事。电风扇旋转的叶片像潺潺溪水,又像奔驰而过的车。轴承因年久有了杂音,不十分畅快,耳鸣还在继续,眼睛昏花成无数的星星。
楼上住的人家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嘎嘎啦啦地滚动,心脏一阵狂跳。不由让人想起马三立先生的相声,竖起耳朵听,再也没有生息。
二、夏景
那天心血来潮,约了文童和军去斯摩勒山顶的塔上看夕阳观明月。初十的光景,半圆的月亮早就爬过树梢,淡淡地悬在碧天里,星星还没有出来,也没有风。斯摩勒山里的小路已经不很分明,两旁的灌木黑嘘嘘的看不清细节,阵阵花香袭来,犹如吃了椴树蜜。是了,空气里满是椴树花开的味道。
经常走过的路不很平整,雨水早已把表面的泥土冲刷干净。两道很浅的车辙从视线的那头延伸过来,车辙里流动着清凉凉的溪水,溪水从一些小石子上汨汨流淌,听不见水声,路边有草虫,密林深处有布谷。
月亮不能朗照,当然也没有朱自清笔下参差斑驳的影,水里照不到月光,抬头,一弯月在那里微笑,静谧的世界默默。
上得山来,斯摩勒塔正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里,金碧辉煌的塔顶有了佛光,星芒闪烁在鎏金的的塔尖,几只野鸽子扑扑楞楞地飞过。
塔墙上的壁画也沐浴在一片祥和的光里,仙鹤、小鹿、瀑布、白桦林被涂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辉,通过手机屏幕再看时,心便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俘获了。
人们习惯一种习惯,阴雨天、早上、黄昏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便便宜了我们的眼睛,光影与云雾都是藏在这个时候的呀。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并告诉我的朋友们,有的人信了,陪着我来偷窥,有的人不信,在家里等着看照片,然后拍大腿。相信就会看到,迈开双腿走进一个憧憬,不管结局如何,我且享受这一路的存在,意识总在流动。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总是惦记着远方,说风景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海子的蛊惑,诗其实是在路上的,和远近并没有关系。
前几天,我们相约去石林,一个探访过无数次的山地。就那么一小段山脊,不足千米,藏在大山的无人处。
在山下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云哥说,五十多年了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这么漂亮。
其实,石林真的算不上漂亮的,除非你没有见过黄山,没有登过泰山,没有去过漓江没有见过云南香格里拉。
石林险不及华山一米,惊无落基山半寸,高没有泰山一棵松,阔更不要提知名大川。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它咫尺身边。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大凡都是因为喜欢。穿过一片树林,徜徉了阴凉与夏日植被,采一束山花插头,攀登也就在歌声与欢笑中了。
夏天的石林,杜鹃花的枝条嫩绿得如同小娃娃,透明的叶子,娇嫩而又饱满,又像新发。新出浴的样子,娇滴滴的,忍不住抚摸,想象春天花开。
石头还是那些石头,这次又走错了方向,一切都是陌生的熟悉,站在山顶喘息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已经登顶。
我偷偷地乐,上几次也是北坡上来的,这次本想走老路,鬼使神差,踏上了春天看花的山脊,一路艰苦的爬行,手脚并用呢。
兴奋的人们挥手致意东西两侧的农田。被防风林带隔离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地,玉米和大豆的绿涂抹的正好,一片生机盎然。
几朵白云游荡在天际,逍遥地巡视着脚下的土地,第一次来的队友惊诧了这个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啊?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云哥接过话头:“别说你们了,我在山下生活了半辈子,你们看!”他用手一指山下:“看见那几片人工林没有,都是我栽的,就是没有到山顶来过。”
山下的人工林整齐地排着队,云哥手掐着腰指着远方,像是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头一次站在山顶看自己的成绩,真壮观,真不错哈!”大家笑:“你可是大财主耶,真有眼光。”
两位从四十多公里外赶来的女子连连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附近居然有这样美丽的地方,早知这样何必花费很多去南方啊!今天算来着了。”
身边的风景给看到的人看。小松在“笑猪”面前做起了鬼脸,胖嘟嘟的“笑猪”撅着拱嘴儿,迷缝着笑眼,嘻嘻地看着一群快乐的人。
十点多钟的时候,太阳灼热起来,我指着山下的水稻田神秘兮兮地说:“别动,听!”大家安静下来,侧着耳朵小声问:“是野猪吗?还是黑瞎子?”
我面带温怒:“真没文化,就知道熊出没,难道你们就没听见水稻拔节的声音?”
大家起哄:“啊呀,驴头,就你有文化,装神弄鬼啊,你能听见庄稼生长的声音,哈哈哈……”
我也笑,“党”矗立在骆驼石上,看队友一个又一个从崖壁上爬上来,不时伸手拉一把,获得无数的谢谢。
石林其实是那些杜鹃和柞树的,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绿色,甚至于石头上的青苔,洞里隐藏的蛇和蚂蚁,我们只是过客。一个队员把喝完的空矿泉水瓶随手扔在地上,就被我一声怒吼吓住了:“捡起来。”毋庸置疑的命令。“这个地方我带人一年来几十回,你见过有垃圾吗?”她摇头:“没有。”“就是呀,这个地方我们今后还要来,秋天来,冬天也要来,一个季节一个颜色,请保持它的清洁,除了脚印,什么也不要留下。”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空瓶子捡起来装进包里,满面通红,但愿她是又一个我。
近十一点,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门开了,脑门像着了火。找一片绿荫,铺一层桌布,背包里所有的食物都被翻出来倒在地上。饺子、凤爪、熏肉、烧鸡、黄瓜柿子、豆皮,农家酱,“党”乐呵呵地掏出一壶“闷倒驴”和几瓶俄罗斯啤酒,盛宴开始了。
树下的阴凉被笑语感动着,清风透过树叶吹上心头,播放器里是《春风吻上我的脸》。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这样一个清风拂面的山顶,这样一群情趣相投的伙伴,觥筹交错里,一切不快、烦忧烟消云散。
人说解闷的最佳方式是到大自然中去徒步,原来凡尘有那么多烦恼。
有一位恐高队员自豪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一直以为我不能,可事实证明我也行。”
另一位凑趣:“你这会儿不哆嗦啦?”“哈哈,你这人,我那是哆嗦吗?那叫颤抖,颤抖,懂不?哼!”
北大荒如今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至少能找到大片的绿荫和清凉,这点,足以羡慕着南方的煎熬,人类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那天下雨,我们几个照例去斯摩勒山里去,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地走,湿润的空气,湿润的树叶,风过处摇落的水滴。
老柞树的确老了,身上长满了青苔,石花把它当成了石头,也爬上了它的额头。密密麻麻的菌类撑起了小伞,小米粒大小的样子,单个的,三两朵儿的,在粗糙中生长。
透明了的伞,透明了的伞骨,活妥妥的精灵,生机有时候不仅仅是鸟鸣,有生命的有机体随处都在出生。
一只小蜗牛不知道爬了多久才到这个位置,也许它就出生在这棵树上,触角努力地向前探索它的未知,活动也许是它这一生的使命。附近没有看到它的父母,这个小东西注定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风雨雷电、灼热寒冷,娇嫩的躯壳必须去承受,我知道它们会长大,那些大蜗牛在树叶上呢,在另一棵树上呢,小是大的影,大是小的梦。
我盯着它看它走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停地试探,然后拖动自己的小屋,文童也看,他会把它拍下来,给它另一种生命。
斯摩勒山里的云雾雨天就会弥漫,石林山顶的白云晴天就会飘荡。昨天在路边看到几株鸢尾花,紫红的裙摆,窈窕的身躯。
你来与不来,我都会盛开,为我自己,也为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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