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常的男人，一个平常的女人，一拥有活生生的过去，即使不能有最美的未来，却仍然可以做一对到老的夫妻。

　　她15岁时，被同班一个男生追，男生姓秦。用尽少年的心机对她说爱，都被她拒绝。最后的“谈判”是在学校的水房里，秦又问：行不行？她熟练转身，秦却在身后叫她，说，你能不能最后回头看一次？她回头看了，秦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很利落地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她看清楚那个伤口，慢慢渗出一圈一圈的红，她一下子昏过去。

　　后来再也没见过秦。十年后，她嫁给他，她说：人生千万不要回头看，过去就像一只恶狗横在路上。埋头过下去，小白莱从两毛钱涨到一元，女儿上了一所很好的小学，老公新换了一部车，音响很好，放女儿的英文磁带。暖气很足，照顾怕冷的她。

　　她觉出自己的暮气，比如愈来愈不经冷了。嫁他时是大雪天，她坚持穿婚纱，能让人看的地方全露着，像新剥出来的笋一般触目。回忆中也没有冷，只记得华丽得惊心动魄。女儿也生在冬天，他一夜起来几次，一冬瘦掉七斤，恰好是女儿的重量。

　　近几年冬天再也没有很大的雪，好久没堆过雪人。她有些怀念早些年的冬天，没有暖气的房子，两人挤在木板床上，她把脚伸在他腿上，一片密密的汗毛，扎得她轻轻笑。他们现在的房子暖气很热，她的脚却再也暖不热，常常一觉醒来腿下像连着两坨冰，冷得人心灰。

　　他们的第十个结婚纪念日，女儿睡了，只有他和她。开着车绕城。向前看！她不断地指给他看：电影院前的大枫树他们第一次接吻；那间还没打烊的西餐厅，有他最喜欢的土豆泥；老牌的百货公司，他们曾在三楼给女儿买了个学步车，回去时眼睫毛都被冻在一起；中心广场，春天里他们总会带女儿来敢风筝……这座城里。到处都有他和她留下的细节，像海滩上的贝壳，一捡起来就有重见天日的光彩。她心里一痛，发现自己始终不肯回头看的过去，一不小心，竟然变成未来横在眼前，向前看，同样是看见往昔。

　　下车时他对她说：我爱你。她愣了一下，自从有了女儿，他似乎再也没有对她这样说过。

　　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就是秦，秦保留着爱过她的痕迹，留着一个伤疤。她最近才意识到。自己也保留着被秦爱过的痕迹：不肯回头看。她装作视而不见的都不会自动消失，它们埋伏在前方，如同当年秦制造的预谋，近乎凶残地留下一个残缺的未来；一个黑暗的过去。

　　还有三天就是元旦，他曾说过要出差，她帮他整理出门的箱子，他在旁边看，忽然一把按住她的手，说，我不去了。她不抬头，良久，两颗圆圆的泪砸在他手背上，清清亮亮。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的：他的离开，只为和那个鹿一样年轻的女孩去度假，看着自己的手背，他的泪也落下来。就在这一刻，他们突然把彼此看得透亮。一个平常的男人。一个平常的女人，一拥有活生生的过去，即使不能有最完美的未来，却仍然可以做一对到老的夫妻。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把她的脚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过去和未来在他密密的汗毛里相逢。这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是他和她都说了：向前看，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