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九岁便开始了驾驶出租车的生活,早出晚归已经持续了二十个年头。因为出租车的工作,我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无论上层阶级还是市井小民。我在狭小的车厢里学会了不同的相处之道,了解了国事家事,并在和乘客的交流中,形成了自己中庸的价值观。什么叫中庸的价值观,就是无论和什么人接触,我都可以包容他,理解他
我从十九岁便开始了驾驶出租车的生活,早出晚归已经持续了二十个年头。因为出租车的工作,我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无论上层阶级还是市井小民。我在狭小的车厢里学会了不同的相处之道,了解了国事家事,并在和乘客的交流中,形成了自己中庸的价值观。什么叫中庸的价值观,就是无论和什么人接触,我都可以包容他,理解他,认可他。每个和我沟通的人,都会坦诚如纸,掏心掏肺,甚至痛哭流涕。我让其他人爬上了价值高处,但自己却在半山腰的枯树上随风摇曳。你们也看出来了,实际上我这个罪犯可以用“随和”来形容。二十年里我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哪怕是口角上的谩骂也从未有过一次。在出租车司机这个脾气普遍燥热的群体,我的“文静”确实难以置信。但只要在这里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所言非虚。我所遇到的地痞混子会与我聊的火热,愤世嫉俗的老哥也能听我几句臭气相投的抱怨。为了平静的工作和生活我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很多情绪,丧失了反抗,只留下了共鸣和附和。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的话,我也就如此安稳至死了。佳市有段日子不太安稳,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劫匪歹徒杀人犯猖獗异常,人心惶惶。每个司机都注意起了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丧心病狂的乘客。大家发现了我“随和”的好处,向我学习了起来。我教司机们如何察言观色,在对方简短的话语中找到突破口,并在恰当的时候释放对方需要的情绪。我也变得更加“随和”,可几日来没有遇到劫匪,却收到了不少乘客的表扬信。那天晚上我值夜班,接连拉了三个客人,实在有些困倦,把车停在了一宾馆门口,趴在方向盘就睡了过去。“砰!”一声巨响把我惊醒,斜眼一瞥,副驾驶坐上了一位年轻人。竟然忘了锁门,我后怕似地摸了摸钱包,还好,一天的努力没有消失。“哎,老了,要上来个小偷我这可就倒霉咯……走哪?”被黑色衣服包裹的年轻人在副驾驶静止着,一秒,两秒,三秒。“怎么啦,失恋了?走叔带你兜风去。”。在夜晚,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遇到这种人,我们司机的工作就变成了轻松又随意的事情。一会,车开上了跨江大桥。清风,明月,静水,长桥,我不禁惬意地点起了一根香烟,享受这开车中难得的静谧美景。年轻人头抬了起来,胳膊搭在窗户上,僵直的身体也松弛了一些。我在暗光中看到他的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和身体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脸庞。大概四十岁,我在心中重新估计了他的年龄。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我做好了彻夜长谈的准备。“师傅…….”他对着窗户闷闷地说了一段话,还没进入我耳朵,便被迎来的疾风裹挟抛到了江水中。“什么?”我把车渐渐放慢。“你想没想过杀人。”“兄弟哪里话,干司机这行本就是偷生的日子,怎么还会去想着要别人命。”“没人没有动过杀心……这个世界上。”“呃,实话说吧。动过杀心,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做。谁没有被逼过呢?”“为什么不可能?”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心紧了起来,但也来了和他讨论的兴致。 “法律不是闹着玩的啊,谁想被枪毙啊?警局,法院,监狱,这三个地方我都不想去,老实开车多好。”我把车窗摇了上来,密闭的车厢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这样禁忌的话题在夜晚谈起让人悚然又兴奋。“兄弟有什么想法吗?”我试探地问道。“那如果,法律触碰不到你呢?”“哎,现在什么社会了。就是现在,我把你拉到山里埋的严严实实的,第二天就得被抓起来,你信不信。”我耸耸肩,朝他笑了起来。“法是人定的,而人总有漏洞。”他不为所动。“我希望今天我们的谈话,可以不涉及法律。那不过是统治阶级的工具,把法律作为自己的生命标尺的人是可悲的。”我坐直了身子。“那也不能杀人,就杀人行为在我们正常的社会来说,没有人认为这是正确的。它是错的,也是不应该的,我们就要避免这种事情发生。这……这是理性在人身上的体现嘛。”“你说的对,错的事情不要做。可什么是错?你认为群体一致所抵触的行为,叫做错,是吗?”“呃….兄弟是个哲学家?”“是吗?”“咳咳,对,就是这个意思。大家都讨厌的行为,那怎么还能叫对呢。”“如果我认为杀人是正确的。那它还算错误吗?”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等等,杀人正确与否本身就是法律所给予的,离开法律这件事就没正确性可谈。与其说你认为杀人是正确的,不如说你相信法律控制不了你。”“停车师傅。”我长舒一口气,他给我的压力太大了。“45元,加上燃油费一共46元。”“你说的对,那我们回到法律的体系中。如果我逃过了法律的制裁,那便可以认为杀人是对的了?”我不禁冒出了些许冷汗。“当然不是。我们作为人,本身就是要讲究情感。如果你只顾自己的暴力宣泄,而不去在乎别人的感受,自然就远离了人而靠向了野兽。至于正确还是错误,就不重要了,毕竟这本身是带着审判意味的词语。”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可不想用自己的生命来验证这种正确。“所以,如果没有人感受到痛苦,我也能躲避法律的制裁,那我杀人就是正….可以的吗?”他的疑问不再像刚才如此咄咄逼人,反而让我感到了哀求。“呵,怎么能没痛苦?”“比如用匕首猛力地刺在他的心脏上,只需要一下,没有嚎叫和哭泣,这是没有痛苦的杀人。”“对,他死的是毫无痛苦。那他的家人,朋友呢?他们不会悲伤难过吗?死亡夺走的远远不止一条生命,还有与其相连的所有灵魂的颤抖。”我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感受到了麻痹已久的激动,这种价值观触及到了我的底线。“当然,他们会感受到痛苦,但这与我无关。”“人是你杀的,怎么会无关。父亲胸口的鲜血将孩子的双眼淋湿,冒着水泡的呼吸声在耳边游荡数十年,血泊流淌成孩子的夜夜梦魇。这还和你无关?”我闭上了双眼。“没人知道他的死亡和我有关,亲人的痛苦便是没有指向的呻吟,一种为了寻求上天的告慰的本能。我去灵堂里献上我的一束菊花,亲人们也会向我弯腰致谢。我的意思是说,相关是没有客观性的。死亡值得去敬畏和怜悯,但悲愤是没有去处和意义的。亲人可以相信世界几十亿人有一个人杀人凶手,但这个人无名无姓不知所踪,与其他人融汇一体,悲愤便成了对世界的仇视。是世界杀了他,而不是我。”我点起了一根香烟,也给他递了一根,他摆摆手拒绝了。伸出的右手苍白又骨节分明,那病态的白色仿佛车厢里的鬼影,我双臂泛起了鸡皮疙瘩。“从天而降的石头砸碎地上的鸡蛋,它们不懂孰是孰非,也不懂石落蛋打这一结果是怎么发生的,那就可以说鸡蛋的碎裂和石头没有关系吗?”这种哲学般的思考使我大口地呼吸起了车厢里的烟雾。“关系的判定者不可能是自身。”我想了想,吐出了一句绝对的话。他把头转向了窗外,眼睛透过车窗望向了江水。江面水雾蒸腾,黯淡的江水变成了灰色的棉布。我打开车窗,眼前的烟雾溜到车外,融入到了水汽之中。“一共26元。”“我没带钱。”“没事….您可以下车了。也该换班了。”“那我承认,是我的错,是与我有关。可为什么单单是我?那支离破碎的家庭,那难以下咽的食物,那暴力浸染的环境,那漆黑的夜晚,剧烈的反抗,大声的尖叫,锋利的刀刃,脆弱的身体,无能的医生……”“别说了!”我的双手捂着脸颊,身体颤抖了起来。痛苦的记忆席卷而来,把我击瘫在车座上。高考完的暑假,糟糕的成绩让我心灰意冷,每天便是窝在床上。本就无味的青春,也变的毫无价值。我以后到底去做什么?我的人生应该怎么度过?小小的床上,我做着各种孱弱又虚幻的梦,对于现实我消失了面对的勇气。父亲把我从床上拉到了城市的黑夜中,给我讲述他曾经闭口不提的“前半辈子”。我们俩个人,在夜色的帮助下,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他的童年,他的青春,他的理想,原来父亲的心里也有过热血和悸动。我开始走出阴霾,带着勇气决定去复读。最后一个晚上,我和父亲在街道边溜达。这天我不同于往日的倾听角色,变得滔滔不绝。在我对未来的畅想中,俩个人越想越多,也越走越远。夜的黑暗有冷静和力量,也有罪恶和痛苦。从影子里冒出了男人,手持短刃。打劫,男人对我俩说道。父亲让我离开,影子吼着,让我别动。父亲没有理会他,手掌放在我的后背,拍了两下,将我推到一边。给我回来,那个男人又说了一遍。他全身漆黑,帽子下的黑洞不知道在看我还是在看父亲。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父亲。不管男人如何歇斯底里,父亲还是坚定地让我离开。男人越癫狂,父亲也越激动。赶紧跑啊,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动不动。男人的刀子举了起来,那苍白的手在黑色中颤抖着。刀子没有光芒,此刻只有那双白色的手在黑暗中闪耀。马上,白色不见了,大概是他的双手被父亲的鲜血覆盖了。在我的愤怒,伤心,后悔这些情绪在到我大脑的途中,父亲便死了。反应过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如同消失在影子之中。愤怒迟到了那么久,此刻有了来临的感觉。车座上的男人把头瞥向一边,不去看我的悲伤。“为什么偏偏是你?因为不是你,哪怕再多的不合理,再多的不公与疯狂,都不可能让我的父亲这样死去。”我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从影子里面冒出的男人。这个每天在梦里对着我怒吼,追赶着我,用刀伤害我的恶魔,在逃避我的眼睛。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他,想要把愤怒传递到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看起来是那么平庸,岁月的痕迹甚至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的模样。当初那个不可理喻而癫狂的杀人犯不过是跟我一般大的年轻人,现在也到了中年。他抬起了头,眼睛里露出了不甘。“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在无数个因的纠缠之下,出现了这个果。本质来说,人就是个多维函数。世界上大量的信息涌入我的身体,成为我的自变量,我的行为就是因变量。倘若进行归因和判断相关性,要追究的是我的对应法则和自变量。可大家口口声声说的我,不过是这个函数运行的承受体。”我一时间听楞了神。“不管你如何去辩解,你还是杀了我的父亲……”“我不是辩解!”他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我对自己的解释,而不是对你。”“那为什么要跟我谈论那么多?”“我希望你能认可我。”“认可你,无罪?”“不,认可我,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自己而言”“任何事情过去二十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我感到有些不耐烦,但我还是要等他说完。“你还是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是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的,表面上的意志力给了人错觉,‘我’是只能感受的。‘我’会体会到思考的这个过程,而不能控制如何思考,思考是函数做的事情。”“那就是在函数的运作下,杀死了我的父亲。作为感受体的‘你’,现在很痛苦,想要努力相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必须让他心服口服。“对。”他激动地猛拍了一下大腿。“所以,你认为‘你’与这个函数无关,杀死我父亲的完全是基因与社会的因变量。”“当然,‘我’是感受,而那些是行动。”“‘你’感受到了杀人的痛苦?”“这些年,没有一天我不是痛苦的。我的双手仿佛永远洗不干净你父亲的血液,血腥味总是让我窒息。那是我第一条人命,哪怕知道没有必要痛苦,可我就是忍不住地心里发慌。”“你是个有人性的男人。”他摇摇头没有说话。“既然这个‘你’如此痛苦,函数如果不将其作为变量,你又为什么总在此思考,又为什么来找我呢?感受必定是函数的一部分,即是自变量,也是因变量。”他不知道有没有接受我的反驳,堆满皱纹的脸变得扭曲起来,看起来有些恐怖。随后沉默着,仿佛在思考,也仿佛在感受痛苦。“你要去否认自由意志,来为你的行为做解释。不得不说,你为之做出的思考很让我感叹。不过你不可能再跳出自由意志,再为你自己辩护了。一个人最高和最低的反思境界都可以是在自由意志之上。我不知道自由意志到底存在不存在,但我也乐意相信它不存在。”我笑着看着喃喃自语的他。“这些东西我总是想不明白,也觉得没有去想的必要,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毕竟在那个时候我会显得不那么像一个魔鬼。一个人倘若总是反思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一些合理的解释,他可能不是罪恶的,但一定是痛苦的。我在反复思索中越陷越深,愚钝的大脑无法让自己安心,它让我一开始犯错,也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沉沦。与其说我在为自己辩解,不如说我在做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逆向忏悔。”“幸运的是,我的忏悔有尽头。”我的脚死死地踩在了油门上面,车速飙升。出租车在晨曦下的大桥下冲刺着,穿破了水雾,也穿破了黑暗。“最后还是你错了”他的苍老又雪白的手伸出了食指,指着我。“我的忏悔也有尽头。”“你是个有人性的杀人犯。”出租车撞向了桥上的一杆路灯,右侧严重变形。我幸运的活了下来,而那个男人,也是我的情绪在来临大脑的路途中死去的。我痛恨我的神经迟钝,如果能快上一些,让我瞬间体会到愤怒和后悔…….不过都不重要了,明天的死刑将终结一切。我现在明白了,法律是让自己安心的最好方式。与其自己思考,不如都交给法庭。现在我没有一丝恨与悔,只有因身上冰冷镣铐的束缚而感到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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