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相么我目睹了一次杀猪,我弄不清这是头一个还是第二个了,或许又是第三个,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不用多久,就轮到我了。我被搁在三马车上,没有被绳子拴着手脚,但我不能动弹。我的视野前面是一堆又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忙活捉猪的,杀猪的,看热闹的,卖肉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才相么我目睹了一次杀猪,我弄不清这是头一个还是第二个了,或许又是第三个,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不用多久,就轮到我了。我被搁在三马车上,没有被绳子拴着手脚,但我不能动弹。我的视野前面是一堆又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忙活捉猪的,杀猪的,看热闹的,卖肉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吓麻了腿,我一动不动地缩在车帮子边,看着人们杀猪,这还是我头一次看杀猪,这是多么稀罕的事啊?这个世界上哪里碰巧有猪看杀猪的事情呢?但这等稀奇事就是让我给碰上了。那个巷子很偏,很深,距离柏油马路很有一段距离,不知道的人七拐八拐怎么也拐不进来,若你进去了要出去非要迷路不可。巷子也很窄,最细处约莫一米五,最宽处大概两米,就这样,搁了一辆三马车,一口大锅,一根铁杠子,还挤着满满当当的人,接踵摩肩的,人与人之间仅能互相摩擦着,想换一个站脚的地方都不中。紧挨着杀猪的地方还有一垛粪,猪粪人粪的,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人们杀猪,看猪,买猪肉。我头趴在车帮子上,巴搭着脑袋看着人们,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一开始的时候,人群还不算多,只是杀猪的人家来了几个大人,刨了个坑儿,边儿垒了几块大石头,然后在上面放好大锅,那锅大的,能把天给煮了。他们又拿来抽水的水泵,接着管子往里面抽水,然后劈柴,点火,烧水。我被拉来的时候,还寻思这是干嘛呢?烧水做饭呢?但人做饭也用不了这么大的锅啊?但到后来我听见了那第一声猪叫,我就明白了,他们要杀猪了。水烧得差不多了,人们忽然钻进去门里面了,还把门关上。顿时,原本热闹的狭窄的街道上,这时候空荡荡的,有点安静。但我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一时的寂静过后,是更加汹涌爆裂的喧嚣。不久,我听见院子里面是人声嘈杂的奔跑声,我的同类的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嚎叫声,那估计是人们在捉猪了。我似乎听见捉猪人在喊:“捉着尾巴,捉着尾巴!掀开腿,放倒,按着后动!”我不自觉地为那位猪兄叹了口凉气,我不希望你被他们捉住,因为我很清楚被捉住意味着什么。但我更希望你能绝地反击,跟那位猪英雄一样。小时候我听见一个传闻,关于猪的故事。说,一头大黑猪,在人们准备扭它杀它的时候,十来个人,死活抓不住那一头猪。人们用绳子套,用杆子打,用狗撵,就是扭不住它,连最有经验的屠户都拿它没办法。后来,还是那位屠户,用了平生轻易不曾用过的杀猪神技,甩钩!他用手在空中甩着铁钩子,呼呼生风,看着那头猪一个不注意,嗖的一声甩过去,正好甩进去下巴,然后屠户赶紧叫上全部人手,把猪拉过来,才把它制服住。正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准备为猪英雄悲哀的时候,我妈妈说,还没完呢!等十来个人全压在那头大黑猪身上时,屠户松了铁钩,右手拿尖刀准备割喉放血。忽然,一个泼利泼浪地起身,那大黑猪给人们来了一个猛不防,歘地挣脱了,挣脱了人群,往没人的山间跑了,不管人们追,还是放狗撵,都追不上。在逃到山野地头的时候,那猪下巴上还带着那铁钩子。那猪是个英雄,为了生存而斗争,为了自由而搏斗,尽管它留下了一生的伤疤,但毕竟它是个勇士。忽然,一声尖锐刺耳的猪叫刺痛了我的双耳,虽然以前我在猪圈里也听到过猪叫,但从来没有这次来得真切,来得凄厉。不一会,那尖叫声渐渐地变弱了,变小了,而后,没有了一丝叫声,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的呼喊声,笑闹声,还夹杂着一种水流的声音,汩汩的,像泉眼溪流。我闭上了眼,脑子一片空白。随后,人们用身子捆着猪脚,用杠子抬着我那位可怜的猪兄,抬到大锅处,下锅,翻煮。刮毛,洗澡。再抬上来,细刮,露出白光光的皮肤。这可能是猪一生当中最干净的一次了。而后,割尿泡。被孩子们捡去玩了,当气球玩,当皮球玩,人的孩子啊,不知道猪的悲惨。再后,割猪头,冲洗,用钩子钩住后脚,挂在粪堆边的高高的杆子上。开膛破肚,去内脏,扔苦胆,一分为二,分块,售卖。原本就是土泥地,沾染上了猪血,猪内脏,到处都是血红的颜色,粪上还扔着苦胆,猪杀㓖……老天爷啊,就让我见到这一次杀猪事件吧,我再也不想又第二次了,来世也不做猪了,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太遭罪了!等第一头大白猪被杀得差不多的时候,来看热闹的人,挨靠后座,前座,肋末肢的人便源源不断地来了,充斥了狭小的杀猪巷子,使我看不清就在我眼前的那两块一分为二的猪身了。人们看着挂在杆子上的猪肉,议论纷纷,看着将要杀下一头猪,眉开眼笑,看着在不远处车上的我,歪头咧嘴。我没精力去看人们的嘴脸了,就只是闭着眼睛,不时地动一动我久卧着僵硬麻痹的脚,晃着车子吱吱作响。“我以前杀过小吽(ou),倒是没杀过猪。”“你这人咋连小吽也给捏杀了?”“不儿,你听我说,几个月的小吽了,我寻思着叫它拉车嘞,按说也该拉车了啊!我就给它套上车,可没想,它卧在地上,就是不站起来,不走,你说说有啥法儿?它不走,我就拿棍子括它,打狠劲儿了,看把捏的下巴胡子打豁了,就是下嘴片子合不上了不儿?连吃草都吃不了,我一想,算逑吧,第二天就叫人把捏杀了。”“呀,这杀猪啊,可简单了,一把小刀,在前胯下往里头一捅就死了。”“你放屁了吧,那是搁胯下?是从脖子那儿,照着血管,照不照着心脏都没事。”“没,让,我说前胯下,又不是后胯下。”“哎,不当紧,就是照着屁股捅,也能捅死。”“说瞎话了吧?”“后,你没听说?捏有的大屠宰场,就是这么杀猪的,一人用铁钩子在前头钩着下巴胡子,另一人在后头给屁股下一头,你叫它流了吧,等过了夜,几十头猪躺在血池子里面,你可去捞了吧,还得穿上高帮靴子,那血池子,走嘞哗啦哗啦嘞响!”“说几把嘞,叫你喷等嘞?你知道不知道?捏外国,叫畜生安乐死,撵着猪到一个小过道里头,用电击头一电就电死了,根本不用这么着讨人……”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但又管不住人们的嘴,只是自己一个猪浑身发冷,不停地抽搐,震着三马车不停地颤抖,引发一个妇人的关注,只听见她说“你瞧那边的黑猪,眼睁睁地瞧着杀猪,可怜兮兮嘞。”我欣慰地笑了,人类还是有一丁点儿良知的啊!那天杀第二头猪兄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太阳光不强,但是很刺眼,太阳光也不弱,但是也不温暖,我就呆在人声鼎沸的狭窄的巷道里面,在阳光底下,瑟瑟发抖。杀猪的人依旧在杀猪,看热闹的人依旧在看热闹,只不过,多了几个卖肉与买肉的人。人们在粪堆旁边挂着好几块大肉,平地上放着一个电子秤,人们割肉,上秤,装袋,回家,可能下午人家的饭桌上就可能有这第一位猪兄身上的肉。而我呢,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看厌了,索性躺在车厢里面,仰头看着那一角墙和被枝枝丫丫分裂的天空,若有所思。若是搁平常时候,我会说,无论墙有多么厚重,树枝有多么繁密,它们总也阻挡不住天空的湛蓝。但是现在,天空好蓝好蓝,但是却被灰墙和树枝挡住了。人声嘈杂,惊动了树枝上的木头疙瘩,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哦,那是小鸟啊!哦,原来是小鸟啊,小鸟啊。我听见一个老婆婆喊:“哎,还有刀头肉没有?”“没了,早就没有了,你不早点来,真!捏都都是挨靠好了的。”“那算了吧,本来还说嘞割些刀头肉,到时候给捏爷爷摆上……”“给我来些肋末肢,家里管事的捏要嘞。”“给我也来一些肋末肢。”“啊!恁都都吃嘞稀罕嘞啊!还肋末肢!”听着肋末肢多了,我的脊梁骨都不自觉地发凉了,好像我的脊椎结了冰,冻得我不能呼吸。“这苦胆扔了吧?”“啊,扔了吧!那没啥用。”“咋没啥用,捏中药用药还专门找猪苦胆嘞。”“就是,那天我亲戚家小孩手指头发肿,眼看就保不住了,还得截肢。后来去找老中医,说找一个猪苦胆,抹抹就好了。后来抹了几天,果真就好了嘞。” 听着人们为了四五两和三五块吵吵,我是真觉得烦躁不安。碰巧从车这边过来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小盒盒,盒子边还提溜着一个小细线。我便看小女孩了。我看着小女孩出了神,猜想里面是什么呢?可能是一个棒棒糖?但要绳子干什么呢?不清楚。忽而又是一阵喧嚣呼闹,另一头猪兄被抬了出来,下锅,刮毛,割头,劈开,分块……一毛一样的节奏,我看着旁边墙边的人们眼神直勾勾的,我看着那两大块白花花的肉被吊起来,我眼睛里不争气地留下了几滴眼泪,浑浊,酸咸。“呀,这个也是个白猪吧,只有车上那个才是黑猪。”“咳,嫑管黑猪白猪,只要好吃就是好猪。”“对头,不差。”今年是猪年,按说猪是人们的吉祥物,但人们吃猪肉依旧吃得很欢。“并瞧,噢,大黑猪,马上就轮到你了,你瞧吧。”我好像能猜到那老汉是对我说了。看着他看我的眼神里面,有一种狡黠的眼光,我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闭了眼。生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自从生到这个世界伊始,逐步觉察到自己的存在,为自己的种种发现而惊喜,为自己的次次成长而欢呼雀跃,而自己的不安烦恼而垂头丧气,还是为了人们而坐吃等死,疯狂长肉?我什么都还没有享受过,相识之美,交媾之欢,生育之妙,世界之大,从我上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离我远去了,甚至从我生下在猪圈里,我整个猪生便已确定了。这样的生活,好吗?我知道不好,但我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毕竟这是一个人世,而不是猪世。在人主宰的世界里,只有人道,没有猪道。对于人道或非人道的死亡,我选择不了什么,甚至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下辈子,不做猪了吧,就算给我一辈子的安逸舒适,我也不做猪了。忽而,又是一阵子嚎叫,应该是第三只猪兄被宰了。我闭着眼,心头阵痛。隐约听见旁边一个老人说着“一哼哼,就完了。”是啊,生命的结束,不就在一瞬吗?先前还满院子乱窜的生灵,下一秒便成了尸体,这就是死亡。我侧头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打开了盒子,忽然,一个小鸟飞了出来,扑棱棱的,四处乱飞。只是,那小鸟飞不高,我的意思是说,飞不了。小鸟的脚被绳子拴着,绳子被小女孩攥在手里。小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麻雀,灰扑扑的,没什么稀奇。那鸟往上飞,在离地半米的高度便飞不了了,却一直在半米处扑腾,它想要极力挣脱那绳子。那翅膀振翅怒飞,但就是飞不了,飞了不一会,便被攥在了手里,捉到盒子里去了。我知道,那麻雀迟早是要死的。习惯了自由的麻雀,是关不住的。一旦它们被捉住,那只有绝食,不死不止。我眼前又挂上了第三只猪的白滑滑的肉条,而院里已经没有了猪了。下一个,就该是我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极其有限的生命里,我还能思考些什么呢?是安然地接受死亡,还是像我的黑猪偶像一样,绝地讨生呢?何况我的手脚并没有被缚住,逃走应该比较容易的。但若是逃走,我有讨生活的能力吗?极其渺茫,我知道。眼看着,屠夫和一帮人涌过来了,我的眼睛不由地睁着很大很大,我往后躲着挪着,试图不让人捉住我。算了,他奶奶的,老子决定奋力一搏,我拼命往外爬着,爬着,但车帮有点高,我爬不过去。忽然,我被捉住了尾巴,接着是双腿,双手,下巴被钩住,真他妈痛啊!我嚎出了平生最大的声响。我等屠夫伸手拿尖刀的空当,拼命挣扎,但手脚被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我的逃亡路在慢慢地消失。扑哧一声,一把尖刀戳进了我的喉咙,而后,我的嚎叫逐渐被血阻塞,再也叫不出来了。慢慢的,我的手脚瘫了下去。弥留之际,我还隐约听着“你这个小黑猪,还学诺猪嘞?那个黑猪,就算跑出了人们的屠宰刀,也逃不过獾狼的爪子,真是!”这个人的世界,逐渐关上了门,一片漆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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