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九月

　　撰文｜王皮皮

　　案发南京，老朋友南京政法记者九月姐采访，皮皮根据案情撰文。

　　文中除保留基本案情外，其他人名要素都做了隐私处理，请勿对号入座。

　　1

　　怕什么来什么，李方亮刚出单位大门，就被张云逮了个正着。

　　她瞪着他不说话，脸黑得跟烧土灶的锅底似的……不，跟天上的乌云似的，一不小心，就要电闪雷鸣，劈死人不偿命。

　　李方亮手忙脚乱地把张云和她儿子带到巷子里一个小饭馆，要了一间小包厢。

　　刚关上门，张云一脚就踹上去：“李方亮你什么意思？”

　　李方亮缩了缩脚，嘀咕：“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

　　张云一巴掌打在棉花上，心里更气愤。

　　她拽过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小博，对李方亮叫道：“你看看清楚，这是你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你对我们母子俩不管不问，你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吗？你还是个人吗？”

　　李方亮看了看小博，7岁的孩子，眉清目秀，却耷拉着眼睛，满脸的无所谓。

　　他叹口气，小声说：“张云，我真的心有余力不足……”

　　说来说去，就是不说钱，不说补偿，不说重点。

　　张云愤愤地说：“什么心有余力不足，你就是想推卸责任！”

　　李方亮哭丧着脸：“我被开除公职，到了这样一个小公司，现在不上不下，这报应还不够吗？”

　　张云看这铁公鸡始终不松口，拉着小博哐当一声打开门。

　　想了想，又指着李方亮对小博恨恨地说：“你看看，这人才是你亲爹，以后没钱花，就找他要。”

　　母子俩走了，留下李方亮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要不是当年的一夜风流，哪有这么多事。

　　2

　　年轻的时候，李方亮也曾经志得意满，才气冲天。

　　如果不是因为张云这档子事，他现在应该是学术圈某一领域的大牛。

　　毕竟，他毕业留校那年，只有22岁，导师说他是他最有前途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他的高中同学陈原那会儿在南京一个企业做宣传干事。

　　——张云就是陈原的女朋友。

　　陈原的宿舍6个人，谈恋爱干个什么不方便；李方亮的宿舍只有俩人，室友又去北京学习了。为哥们儿两肋插刀，李方亮主动让出自己的宿舍供老乡约会。

　　为表达谢意，张云两人出去吃饭，经常带上李方亮；出去玩儿也带上李方亮。

　　这种“三人行”的局面，在婚前和谐地处了好长时间。

　　婚后就不一样了。

　　哪对夫妻没点矛盾呢？张云和陈原也不例外。

　　张云是南方人，又是护士，对个人卫生要求特别严格。

　　而陈原是农村长大的，对张云各种不适应。

　　他不理解早上刷了牙晚上干嘛还要刷，不理解又没出汗为什么要天天洗澡，更加不理解干干净净的房子，为啥早上要拖一遍，晚上还要拖一遍……

　　事儿真多。

　　小夫妻吵架，张云不好意思将这些破事跟朋友和家人絮叨，就找李方亮哭诉。

　　10年前的一天，他俩因为陈原忘记冲马桶又大吵一架， 陈原愤怒之下打了张云一拳头。

　　张云又来到李方亮的宿舍，一见面，她就不由分说扑进了李方亮的怀抱，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

　　李方亮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拒绝。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一夜，张云没有离去。

　　这晚之后，张云就怀孕了。

　　——她跟陈原结婚两年没孩子，跟李方亮一晚就有了，她心里认定这孩子就是李方亮的。而李方亮也很快与学校资料室的资料员结婚成家。

　　两个家庭各行其是。

　　那一夜风流，就好像水面上的波纹，荡一荡，平息了，不留一点痕迹。

　　3

　　张云十月怀胎，生下儿子小博。

　　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让夫妻俩关系缓和，他们还是经常吵架，各不相让。

　　小博三岁那年，突然发高烧，在医院一直输液到凌晨。

　　刚回家不到两小时，再次发烧到39度，张云将刚刚睡下的陈原推醒，让他再带孩子去医院。

　　陈原眼睛都睁不开了，就说了一句：“你先给他吃点退烧药看看吧。”

　　张云慌了：“你耽误我儿子的病，我跟你没完！”

　　陈原没好气地对张云说：“神经病，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我的？你看你那疯样，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瞎了眼跟你结婚！”

　　气昏了头的张云脱口而出：“对，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天天打我骂我，自己却生不出个蛋，还有脸说别人？”

　　陈原立刻睡意全无。

　　拳头和责骂一起朝张云招呼，张云很快被扑倒，嘴角渗出血来。

　　受不了殴打，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承认：“孩子的爸爸应该是李方亮！”

　　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将陈原炸蒙了。

　　他摸黑拖着发高烧的小博和张云赶到李方亮家，李方亮刚打开门，就被陈原一拳打倒在地，嘴里还不停地咒骂：“怪不得这小王八蛋跟我长的一点都不一样，原来是你的种！老子当你是朋友，你给老子戴绿帽子！”

　　李方亮仔细看了看小博，发现这孩子的脸型竟真的跟自己非常相似，特别是李方亮右耳后有一颗黑痣，而小博的右耳后也恰巧有一颗。

　　这还能有假？李方亮无话可说了。

　　陈原闹了大半夜才恨恨离去，第二天，他就将李方亮的“流氓行径”向他所在学校作了反映。

　　此时李方亮已经研究生毕业，在读博士，隐隐有该系接班人的架势。

　　学校将其开除公职，他在学校附属企业当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员。

　　李方亮的妻子了解了丈夫与张云之间的往事，觉得丈夫情有可原，决定不计前嫌原谅丈夫。

　　但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个孩子李方亮不能认。

　　4

　　往事一一浮现，李方亮在小包厢深深叹息。

　　他也不是没打听过张云母子的情况。

　　听说他们过得非常不好。

　　当初陈原执意离婚，张云说什么都不干，再加上陈原父母的干涉，两人最终没离。但是陈原从此很少回家，天天酗酒泡女人。还公然把女人带回家，完全不顾张云的难堪和左邻右舍的目光。

　　这娘儿俩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他想起小博那副无所谓的面孔，完全没有7岁孩子的天真，禁不住一阵绞痛。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他也有一个女儿，每个月只有3000多块钱工资，家用尚且不够，怎么能去帮这对母子？

　　——李方亮绝没想到，噩梦刚刚开始。

　　5

　　第二天下班，李方亮竟然在单位门口又看到小博。

　　他一个人，张云不在。

　　李方亮问他：“你妈妈呢？”

　　小博说：“我妈妈把我送过来就走了，她说你是我亲爹，会对我好的。”

　　李方亮心里一阵酸楚。

　　他带着小博到附近的饭店里吃了一顿，临走又给了他50块钱，让他好好带着。

　　小博问他：“你真是我爸爸？我以后可以来找你要钱？”

　　李方亮点点头。

　　“那有人欺负我，你也能帮我？”

　　李方亮又点点头。

　　“那我爸爸天天打我，你能帮我吗？”

　　李方亮蹲下来，抱了抱他，说：“我不能。而且你来找我，也不能让你爸爸知道。”

　　小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回生，二回熟。

　　小博摸着门道，此后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找李方亮一次，李方亮自觉愧对孩子，每次都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时遇到单位发水果什么的，他就让小博全都拿走，然后自己再掏钱买一份带回家。

　　从小博7岁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到17岁，10年之间，李方亮共给了小博16万余元钱。

　　小博渐渐长大，也渐渐不再满足于100或者200块钱，尤其是初中毕业，主动辍学流落到社会上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

　　6

　　2019年4月，小博又找李方亮要钱，李方亮说：“上周我不是给了你300块吗？”

　　小博不以为然地回了他一句：“你还以为300块钱有多少啊！连给女朋友买束花都不够。”

　　李方亮一下子火了：“300块钱不多？你知道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一周的菜钱吗？”

　　17岁的小博一看“生父”真的发火了，赶紧陪着笑脸承认自己不对，李方亮心又软了，从同事那里借来200元钱交给了他。

　　但是，仅仅三天之后，小博又苦着脸来了。

　　他说：“你给我的200块钱被人给骗了，爸，再给我点吧。”

　　李方亮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说：“你被谁骗了？告诉我对方的姓名，我去找他要。”

　　小博这次没有看在钱的面子上住口，竟然反问他：“你是不是一定要让我在外面难堪，你心里才高兴？如果是这样，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单位的人，我是你的私生子，让大家评评理。”

　　李方亮气得浑身发抖，但是把柄捏在这个混蛋儿子手上，还能怎么办？他还是将单位刚发的300元过节费全部交给了小博。

　　7

　　没想到，一周后的中午，小博再次来要钱，他对李方亮说：“爸，我这段时间谈了个女朋友，确实花钱了点，你还得支持我。”

　　李方亮实在是拿不出钱了，他说：“你先回去，过几天我把钱给你送过去。”

　　小博不以为然：“这么多年，你不都拿大头养着你女儿老婆吗，我就吃你牙缝里剩下的那点你还不愿意？我就算是个私生子，根据法律规定，你也得养我，你给你女儿多少，就得给我多少！”

　　连法律规定都出来了，这小子为了讹他，可真没少做功课。

　　他说：“我真没钱。”

　　小博大声说：“我要是告诉你同事，我是你私生子，你还有脸在这干吗？”

　　李方亮长叹一口气，只觉得头顶一片乌云搁了这么多年，有点扛不住了。

　　他说：“你想说就说吧，你以为你说了，我就有钱了？”

　　然后再也不理小博，一个人回到办公室里。

　　这天下午下班，李方亮骑上电动车，刚出单位门，觉得轮胎气有点瘪。

　　他下了电动车查看车胎，不堤防右边 “嗖”地一声……

　　抬头一看，小博竟端着一把约七、八公分长的砍刀向自己砍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左前臂已经被砍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李方亮傻了，他脱口喊道：“小博，你疯了？”

　　小博怒道：“你生了我，又不养我。你每个月工资给了你家里多少，给了我多少？我是你儿子，是你儿子！”

　　话音刚落，李方亮的右手臂又被砍了一刀，殷红的鲜血当时就把李方亮的衬衣前襟染红了，他面前的水泥地上也滴了一大摊鲜血。

　　小博见状，丢了西瓜刀跑了。

　　8

　　在医院的一天，小博一直没有来看李方亮。

　　李方亮看着太阳慢慢落下，星星布满天空，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多么自欺欺人。

　　他害怕老婆孩子知道实情，每天提心吊胆，加班加点，代人写论文，给报刊写稿，能多赚就多赚，有点钱就赶紧拿去给小博。

　　他生怕单位的人知道小博和自己的关系，他只要一闹，他就满足他。可是单位的人，真的不知道小博是他儿子吗？

　　他终究是他儿子，一个从小没有父爱，被他抛弃的儿子；一个初中没读完就辍学的儿子；一个17岁，没有一技之长就谈女朋友的儿子。

　　如果再这样下去，小博就彻底毁了。

　　天亮的时候，李方亮报了警。

　　此后以伤害罪起诉自己的“私生子”小博，要求小博承担自己住院期间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等总计8700余元。

　　李方亮觉得，唯其如此，才能挣拯救小博。

　　在案件的审理过程中，他将自己与小博之间的特殊关系如实告诉了法官。

　　得知这一层关系，法官主张尽量对此案进行调解，并建议原告李方亮与小博去相关部门做一次亲子鉴定。

　　李方亮叹气道：“哪里还需要鉴定，你看看小博那张脸，跟我一摸一样。他长成这样，都怪我这个当父亲的。”

　　9

　　最终，小博和李方亮还是一起到江苏省人民医院亲子鉴定中心去抽了血，一个月后，鉴定结果出来：李方亮和小博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李方亮站在医院的大院里，想起这十多年自己非人非鬼的日子，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后记：根据原采访资料，鉴定结果出来，四个人都凌乱了。小博离家出走，陈原悔之不及，张云给李方亮道歉。李方亮选择不再追究，所有的往事随着一纸鉴定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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