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草鞋

　　老万那时候是村里唯一在县城读过书的人。抗美援朝时参加了志愿军，转业后被任命为村支书。他在这个岗位一待就是三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初实行生产责任制时，才退了下来，当然这时他年龄也大了。他当支书时曾带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搞过一块棉花试验田，大家经过几年努力，产量竟打破了全国纪录。一时间来参观学习的人多到不得不由妇联主任出面，成立了一个专门接待站。由省、地、市组织的现场会也多到数不清。他本人还进京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那时甭说他和公社一级，就是说他和县委书记平起平坐，也不过分。传说上边要提拔他当大官的，因为调查出他岳父是地主成分，只得作罢。他的名字在广播里、报纸上今天出现了，明天还出现。要说他那时的知名度，丝毫不亚于今天某个明星。也就是从那时起，公事，村里人称呼他万支书，私事，村里人叫他老万。他的名字倒被人忘记了。

　　村庄的南边不知哪朝哪代跑过黄河，留下了几道南北、东西走向的大堤。解放初期，上级曾利用这里的有利地形，引黄河水建过一个水库。可水库除了淹了两个村庄，并没有发挥作用，也就废弃了，却又留下一些水洼子。万支书为了让这些土地变成农田，趁冬天农闲组织社员大会战，引掉水洼子里的水。万支书从这个生产队跑向那个生产队，号召大家脱掉鞋袜。其实，这也是万支书的无奈之举，下边是没脚踝的烂泥，不脱掉鞋袜行吗？小北风溜溜地刮着，直钻人的脊梁。站在烂泥里的社员们不甩开膀子大干都不行，那样会冻得倒下去。

　　看着社员们安顿下来，在哪里热火朝天地干着。万支书松了口气，掉头往村里走。一个生产队长看他突然离开工地，有些莫名其妙，就大声说：

　　“万支书，干啥去？”

　　“回家穿草鞋去。”

　　草鞋也叫草屐子，是用木头做底，芦苇穗拧成绳打的。里面垫上棉垫子，穿上又防潮又暖和。那时候没有胶鞋，遇到寒冷的雨雪天气，人们就穿这个。万支书说的回家穿草鞋，也是穿它。

　　万支书声音虽不大，附近的社员也都听到了。万支书是支书，要来来回回地指挥大家干活，穿着鞋袜在干地上走，谁也说不出什么。现在要回家穿草鞋，因为反差太大，大多数人都被他的话逗乐了。一小部分人看着自己红肿的脚，有些愤愤然。当时万支书也意识到了这点，但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像一个司机，思想开了小差，瞬间出了车祸，后悔那还来得及。

　　据说，后来万支书回了村，也并没有穿草鞋。

　　再后来，万支书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倒被人们逐渐淡忘了，唯有穿草鞋这句话流传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如果某人在某处得了好处，或者卖了乖，就会说“穿了草鞋了。”比方说，有人在麻将场赢了钱，就会说，今天“穿了草鞋了。”还有，老子骂儿子偷懒，不说偷懒，说，你就知道“穿草鞋”。当然，这些话只有本村人听得懂，外人听了就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