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

发布时间: 2019-09-20 14:30:14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经典文章 点击: 117

两辆银灰色的轿车行驶在这条笔直的省级公路上。今天,不知为什么,路上出奇的清静,车子刚刚出发的时候,大家还热闹地聊着天,可是现在,谁也不说话了。车里只能听见行驶中引擎的声音。我坐在祖父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现在我望了望祖父。祖父这些年并不见十分的苍老,身体虽常有不适,但祖母一直悉心照料,因

至亲

  两辆银灰色的轿车行驶在这条笔直的省级公路上。今天,不知为什么,路上出奇的清静,车子刚刚出发的时候,大家还热闹地聊着天,可是现在,谁也不说话了。车里只能听见行驶中引擎的声音。    我坐在祖父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现在我望了望祖父。祖父这些年并不见十分的苍老,身体虽常有不适,但祖母一直悉心照料,因而祖父依然硬朗,气色不错。可是现在,祖父的眉紧紧皱着,额头的皱纹也因紧锁的眉头而越发明显。祖父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路况,一刻也不错离,而一直握着我的手也越发的抓紧了。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祖父如此这般的情景,他的迫切与激动,他的不安与无措,他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然而这一切我都能够从祖父微湿的手心里感觉得到。    我在安静之中望着祖父皴老的皮肤仿佛看到了一双戚戚然的泪眼,脑海里种种画面接踵而至:一个9岁的的男孩身着孝服,抱着念私塾时尚未背完的一本《孟子》跪在寂静的灵堂里,望着帘幕上大大的“奠”字不知所措地一边叩拜一边流眼泪。可能他还不懂得死亡的含义,但是他似乎明白,父亲躺进这口怕人的大木箱子就再也不回来了。浑黄的天,一个14岁的少年,背着大大的行囊跟在一个中年人的身后疲惫的走在通向城里的路上,这路仿佛远得没有尽头。忽来的风扬起路上的沙尘,少年被砂迷住的眼睛里淌出一行苦咸的泪。他用衣袖坚决的擦了去,暗暗对自己说不能哭。      我凝视着祖父脸上手上岁月累积的痕迹,一点点回忆着他老人家对自己多舛的少年时代的描述,并一点点在头脑里复原起几十年前的凄凉境况。我愿意把自己放置在这样的背景里细细揣摩那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的辛酸,我愿意在回望性的叙述和想象里去阅读一个真实饱满的祖父,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体味我深爱的亲人心中那份陈酿的情感。    春寒料峭,风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年迈的树枝在大风里摇头叹气。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竟是种如此敏感的疼。灰砖黑瓦,墙头的黄草瑟瑟发抖,空荡的庭院里盛满了凛冽的风。     屋门紧闭,而他走的越远,娘亲伏在门扇内无助流泪的样子就越发深刻,而那哭声也就越发清晰。    父亲死了,家产被叔叔夺了去,连一头拉磨的驴子都没有留下。母亲在绝望之中把他送到城里学徒做工,是想把他永远的送出这个苦难的家庭。一盏孤灯伴着母亲两行清泪,那是离家前的那个晚上。    母亲在屋子里不停地忙碌,准备行囊并千般叮咛,然而,却不看他。他走了,母亲的啜泣在他身后飘远,且,渐行渐远。当一种坚强流下眼泪,整个世界都下雨了。    车已开出将近两百公里,奔波劳惫,我想让祖父小睡一下休养精神,然而祖父执意不肯。车里又陷入沉默的安静之中,不断有尚且套着浅灰外衣的白杨树闯入视线再迅速向后退去。大片大片的菜田里已有劳作着的农夫了。视线掠过安宁的田野,我开始继续从祖父曾经的叙述中去寻找那些曾经真实的上演而且永远留在祖父记忆深处的那一幅幅画卷。      他在城镇里一家纺织作坊里学徒,做工。每天,在织机吱吱呀呀的声响里把对母亲的挂念和对这个黑暗家庭的愤恨都埋在了心里。师傅们对他都是很好的,他渐渐不再在无人的夜里默默掉眼泪,并且他计划着再过些年把母亲也接来,在不回去受人欺掠。      日子在他离家后慢慢恢复平静,有些伤痛也在岁月积累中缓缓平复。可这一切就如同时间吹出的肥皂泡泡,虽然美好却在他叔叔来到之后顷刻间消失破灭。    叔叔以家事的借口把他带回,然而一路上对于这令他无奈又无法拒绝的理由,叔叔又只字不提,直到他再次站在灰砖黑瓦的萧索院落前。院子已经比先前更加破败,如果说以前的老屋算是一位愁苦的老人,那么现在这老人已竟是筚路蓝缕了。这里毫无生气,没有他任何亲人。叔叔冷冷甩给他一句话:你娘改嫁了。      他没哭,没说话,也没进屋。他只是很平静的想着,这不再是我家。然后径直去看望他的母亲。    母亲也许以一种最无奈的方式离开,却得以从苦恨中解放。他在看望母亲去的路上长长的吐了口气。    祖父轻轻叹了叹气,紧锁的眉头也稍许舒展,能够感觉得到祖父一路上一直被早年沉重生活的回忆重重压着,正是因为社会的黑暗、家庭的纷乱和人性中的贪婪冷酷导演了之后的一出家庭悲剧。      总会有人让人们看到人性中永无止境的贪婪,而他还在竭力的掩饰,为其所作所为披上道貌岸然的外衣。而令人引以为耻的是,这外衣上还赫然写着“亲情”二字。他的家已经因为叔叔的强取而家徒四壁迫使他小小年纪就要外出谋生,他的母亲处处受到来自于叔叔的排挤而举步维艰无奈离开。可是他的叔叔不仅得利还欲图名,还想要标榜他的慈祥和仁爱,于是便有了他这一场短暂不幸的婚姻,也就开始了他漫漫50年的牵挂。    叔叔不放他回城里去,并对他说:“我给你说了门亲事,刘家的小姐。以后可要记着我的恩德!”    他家是村子中的一门大户,刘家是另外一户。叔叔在村子中的势力很大,他走不了,他反抗不了。    大红色的喜字,大红色的绸缎,大红色的灯笼。    唢呐和锣鼓列成的队伍,喜庆得刺耳。宴席,宾客,觥筹交错之间谁在开怀:花轿,新娘,绣帘轻挑之下谁在落寞。    一张张泛着酒晕的笑容,一束束混浊着酒意的目光,一声声裹挟着酒气的祝福,谁会在这样粗俗的喜庆中真正幸福。    日头落下去,再落下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人终于散去。屋外一片杯盘狼藉,屋内一位红袖佳人。他站在门口,相信,这不是我的婚礼。    他说这不是他的婚礼,但不可否认地,这却是他的18岁,红色的嘈杂,黑色的无奈。    他比从前更加不快乐,可又无法摆脱。他不爱他的新娘,一点也不,而他的新娘丝毫不介意。  一年多以后,他的女儿呱呱落地。他看着怀里这个粉嫩柔弱的小生命,心常常就会软下来。这份怜惜,就在现在,他还常常回味。孩子三个月大了,他决定离开家,回到城里去。他对叔叔说,我总得养活她们吧。    当站在城里的天空下,他终于感觉自己挣脱了。这种被释放的感觉,即使用再多的苦和累作为交换也是值得的。    他回到作坊里,除了偶尔会写封家信给母亲外,便是一心一意的工作。他按月把钱寄回家,给嗷嗷待哺的女儿,自己却并不常回去。他爱他的女儿,他是知道的,这是个再无辜不过的生命,可他也是矛盾的,他每次回家都会被一团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阴霾所笼罩。这个家有他太多太多的伤痛的回忆,多得他不愿意触碰。    工厂里的师傅劝他说,回去看看吧,回去看看女儿。他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那根弦竟被“女儿”这个字眼伸出的小小触角轻易地抓住了。他说,好。  女儿已经两岁,漂亮了也聪明了。当女儿赖在他怀里,扯着他的衣角含糊的叫着“爸爸,爸爸”的时候,他紧搂女儿在胸前,把双唇贴上她小小的额头。    再次回到城里工作后,他关于家庭那沉重的记忆终于有了一丝丝温馨的颜色。而且,这颜色还在他的心里与女儿一同,一天天,一天天地长大。    如果生活从此平静,一家从此和美,如果我说他们一家人从此幸福平宁地生活下去,如果我说他的女儿在他和妻子的共同呵护下快乐成长,那么故事就该结束了,但并不是这样的。上苍再次和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再次把他寄托着希望的那越飞越高的气球一下子扎破。从母亲的家书中,他依稀知道了,为什么他每次寄回家的钱总是不够,为什么他不爱她她却从不介意,他在了解一切之后突然明白答案:妻子是好赌的,而且,是不忠的,还有在他看来最无可忍耐的是,她对女儿不好,很不好。    他是连夜赶回家的。    清晨他走进家门时,妻子不在,邻家说似乎又去打牌了。女儿依旧是小小的,坐在床上,饿得哇哇直哭。窗纸破了好几处,没有修补;柜上落了一层灰,没有擦拭;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时不时会溜达进屋,咯咯叫着跳上床,有的过一会又跳下去,有的干脆就卧下来,和小主人享受同一片阳光。    刹时间,他的心如同被抛进冰冷的深海,对于家庭的希望从半空中摔下来,支离破碎。那一刻他感觉彻骨的冷。    他忍无可忍,他要离婚。    1950年结婚时已经解放了。他的婚礼虽然仍旧是旧习俗的套路,可毕竟在政府领了结婚证。他已打定主意了,他要离婚。人们劝他你不要离婚,你年纪尚轻摆脱不了他们。这些人里也包括他的母亲。可他还是在费尽周折后与这个自私的女人彻底决裂。离婚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回到城里,这一走就是五十年。 那个村庄那个院落那段岁月,那里的人和那里的事。当祖父背负着这些过往决意离开后,五十余年,他再未踏回半步。      离婚前夜,他抱起女儿放在膝头,拉着女儿小小的手,问她:“跟爸爸走么?跟爸爸去城里,好不好?”女儿忽闪着大眼睛攥着他的手指点点头,说,妈妈她打我。他看着女就哭了,他爱她女儿。离婚之后,他毅然决然地走了,头也没回。可他毕竟还太年轻太冲动,他忘了,他应该回家带上她的女儿。      五十年后的今天,当祖父重新开启尘封的记忆提及这一幕时,泪水涟涟。已过古稀的老人在他的一堂儿孙面前,难过得像个孩子。他喃喃地反复地说;我应该带她出来,我应带她出来…爸爸…对不起你…    之后,他改了名字,叔叔家的人去他工作的工厂里找他,他的工友们帮他把他们都挡了回去。母亲谢世后,他和家里人再没了联系,他从那个村庄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在这座城市里勤奋地工作,刻苦地学习,爱上一个女子并娶她为妻,共同养育了三个孩子。    过了很多年,这个国家经历了一个特殊的年代。在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时期里,很多无辜的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也有一些人实在是罪有应得,这些人里就包括他的叔叔。又过了很多年,疯狂的事情都已渐渐平息,他终于通过一位远房亲戚了解了一些事;离婚之后,那个自私的女人对女儿仍旧动辄打骂,并且早早地把女儿嫁了,嫁到一个并不富裕的村子,杨柳村。从此这个村庄的名字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梦里,任由陈年的牵挂散发出思念的味道。    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村庄里,有他的女儿。    温暖的车里,我感觉不到外面风的温度。早春的道路两旁,草木摇摆在风中的姿态还像冬天时一样,流露着寒冷的味道。然而分明的,枯草丛中已经冒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绿,枝桠的背后也似乎隐藏着刚刚露头的新芽。它们真是顽皮啊,乐此不疲地和冷空气玩着捉迷藏。可它们的秘密却被我看透,它们在躲避寒冷中等待某一个夜晚悄然光临的暖流,尔后将在这片沃土上肆意成长。春天给了它们这样的希望,还即将给它们这样的可能。    车程已近四个小时,前方路边的绿色路牌上赫然写着:杨柳村  右7.5公里。我知道祖父一定看到了这块指示牌,因为分明的,祖父眼底闪烁着点点泪光。      血浓于水的本能,将这颗深埋地下的亲情的种子存留到今天,并且就在这个春天,它将要发芽,它将要成长,它将要绽放,让我仿佛已经看到在漫漫人生风雨兼程之中开出了一朵分外馨香的康乃馨。    已经可以看到了,这个几十年来在祖父无数伤感的梦中一直扮演着悲情角色的村庄。像北方很多乡下的村庄一样,这里有大片的粮田和菜地,参差的平房和新居,远远的缓坡上还开垦着面积不大的梯田。在这再平凡不过的村子里,住着一家人,他们是祖父的亲人。现在,这一家人已经早早等在村口了。      车子慢下来,缓缓的靠近村口。站在村口久久眺望的这家人的主角——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妇人迎着我们的车子慢慢走来。一缓一慢之间,我听见了时光淙淙流过,叮咚叩响心门的声音。    车尚未停稳,我觉得手背上微微的凉,一滴泪滴落的感觉。祖父的面颊上爬起了一条亮亮的痕迹。此刻,往事的洪水冲破了光阴的堤坝,在祖父心头泛滥开来。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我们一直期待见到的人,就是那个我未曾谋面甚至在多年以前尚不知她存在的姑姑,就是那个祖父牵肠挂肚满怀遗憾地想念了大半生的女儿。    她走过来,步伐有些乱。她的两个女儿在她身边试图搀扶,却被她那因生活磨砺而粗老的手推开了。    我随着祖父下了车,她已来到跟前。沉浸在久久离别后父女重聚的巨大喜悦之中,祖父双唇微抖,无语凝噎,他只能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泪珠簌簌而落,打湿了胸前的外衣。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爸爸!”之后,泣不成声。    这一声呼喊终于从一颗压抑已久的心灵深处喷薄而出,是那样真切,是那样动情,又是那样直指人心的悲怆。    此刻仿佛时空在我眼前回转,我隐约透过两双喜悦而感慨的泪眼看见了,祖父离家前的那个夜晚,乖巧的女儿坐在父亲的膝头,他拉起女儿的小手;仿佛看到幼小的女孩攥着父亲的手指坚定地点点头;仿佛看到撒娇的女儿赖在父亲怀里扯着他的衣襟含糊地叫着“爸爸,爸爸”……    在场每个人的眼角都是湿湿的。祖父已过古稀发若霜染,他的女儿也已两鬓斑白,父女相聚的这条路,他们走的太久太久了。    终于,所有一切灰暗都将在这个春天被温暖的阳光冲淡而现出原本鲜亮的颜色;所有一切思念都将在这个晴朗的春日跳跃成幸福的音符。    终于,所有一切障碍都不能阻止两颗紧紧相连的心彼此给予彼此慰藉的声音;所有一切障碍都不能阻断一支相连的血脉隔着漫漫时空温暖着彼此的心。    终于,终于,至亲之爱跨越了一切。    祖父和他失散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女儿就在这样一个早春明媚的上午,重聚了。我从祖父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了那种痛彻人心的分别,而今天,我亲眼见证了他们父女重聚的感人肺腑的一幕。我真的,真的很为他们高兴。      她的丈夫在镇上作了二十几年的会计,勤恳能干;她的四个孩子都已成家,有了各自尚且不错的生活;外孙外孙女已经在屋里屋外到处跑了,孙子也在去年出生,长的又白净又可爱。她用温和而满足的语气向我们介绍着她的家人,而后还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看了她家前两年刚刚盖起的一栋小楼。看得出,不幸的童年和自私的母亲并没有让她的生活从此晦暗,她生活得很幸福,很美满;也看得出,她的现状让祖父减轻了许多歉疚感。祖父看着他的女儿不在掉眼泪,笑容一直绽在脸上。      我们坐在她家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唠着家常,其实主角还是她和祖父。时而言至她生活的艰难,祖父就会自责地叹气,这时她便会说些体己的话去宽祖父的心;而更多的时候,她提起她的心满意足,父女俩就会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会心地笑。笑容荡漾在她的脸上,那眉目,那唇鼻还有那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和祖父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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