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北风在枝条上奏出哨声,一个男人蹲在一棵狂乱的柳树下,抽着闷烟儿,盯着池塘中心那眼钓孔。那眼钓孔,是一个城里人开凿的,他白天坐在阳光下钓鱼,傍晚离开,留下那眼钓孔。在冰上凿孔太危险了,孩子掉进去咋办!在池塘边的村民抱怨着。但他是村长的亲戚,谁也不好赶他。这天傍晚,城里人离开了,蹲在树下的
滴水成冰,北风在枝条上奏出哨声,一个男人蹲在一棵狂乱的柳树下,抽着闷烟儿,盯着池塘中心那眼钓孔。那眼钓孔,是一个城里人开凿的,他白天坐在阳光下钓鱼,傍晚离开,留下那眼钓孔。在冰上凿孔太危险了,孩子掉进去咋办!在池塘边的村民抱怨着。但他是村长的亲戚,谁也不好赶他。这天傍晚,城里人离开了,蹲在树下的男人对着空荡荡的池塘,被棉裤棉袄包裹着,像只蜷缩的大猩猩,烟雾和乱发飞舞着。这个男人就是我,我叫张剩。望着那眼钓孔,我心里堵得慌,想一头扎进去,死了算了。我家世代单传,到我是第三代,跟命中注定似的。谁晓得到我这辈,却生了一个女孩。再生,还是个闺女。我还想偷偷再生一个,可乡里新任的领导家访来了,他是主管计划生育的,明确提醒我不许超生,即使偷偷怀孕了也要强制流产,让我趁早打消超生的念头。我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对不起祖宗,香火要断在我手里了,我想死。“要不,咱抱个男孩?”老婆跟我商量道。“放屁!”我厉声道,“抱的再好,他也不姓张!”“你让他姓张他不就姓张了嘛!”“混帐!即使姓张,他身上流的也不是我的血,”我一甩袖子怒道,“那样我还是对不起祖宗!你必须给我再生一个。”“可新来的领导厉害啊,听说五马长枪的,一个黑脸的‘包公’,”老婆害怕地说,“我要是怀上被强制流产的话,别把我的命也搭上……那娃可没娘了!”我被堵得哑口无言,转身走了出去,蹲在门前的柳树下抽烟,越想越窝囊,觉得天要灭我了,可谁也指望不上。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再生一个,不能明生就偷生!实在不行,我就搞贿赂,把领导请到家来喝顿酒,然后塞点钱,求他睁一眼闭一眼,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还怕啥!“老子非要再生一个!奶奶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打定主意,转身回家,浑身烧着火焰。老婆正在灶间做饭,正背对着我掀开锅盖,我瞅瞅两个孩子还没吃饭就睡着了,于是关上屋门,上前一把抱起她来,掳到床上压住了她。“你干嘛!你疯了吗?”老婆看到我的反常吓了一跳,本能地抗拒着。“趁热打铁!”我叫着,粗鲁地分开她的双手,“老子不信了就……这回一定能生个大儿!”“你,你真敢再生啊!”“怕个球!老子都要断香火了。”“慢点……看你急急火火的,别提前缴了……唉唉……哟……捏着痒痒肉了……要死……”两个月后的一天,老婆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抚摸着平坦的小腹,笑咪咪地对我说:“我有了!”“真的假的?”我喜出望外。“这次光想着吃酸,我觉着是个男孩儿。”她慵懒又自豪地说。我跳了起来。忽然我又收敛了笑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想。“你咋了?”老婆问,“哦,你是怕计划生育的是吧!”“哼!怕也没用……要么咱们逃走,要么跟领导摊牌。”我敲着桌子说,“可逃走?寒冬腊月的,又能逃到哪里去!”“那咋办?”又是一个大冷天,快晌午了,阳光很好,我走出家门向乡政府驻地走去。我想好了,逃是没法逃的,必须从领导身上想办法。请他到家来,联络联络感情,再送他点好处一定能打动他。这年头,谁不喜欢钱呢。正走着,瞥了一眼池塘,几支残藕插在冰面上,那个城里人又来了,在池塘中央悠闲地垂钓着。我看他钓的不是鱼,而是心情。妈的,吃喝无忧,子嗣不愁,简直闲得蛋疼。我莫名地恨他。不一会儿,我等在了乡政府大门外。好在这位领导是我发小的同学,之前见过一两次,又家访过我,我认识他。等了一会儿,下班了,人们陆续走出大门,我正不耐烦时,领导这才迈着方步背着手走出来。我迎上去,陪着笑脸请他晚上到家坐坐,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下午,我把炉子拨得旺旺的,开始炖鸡煮肉。老婆在一旁,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托住腰部,那样子不像刚刚怀孕,倒像是五、六个月似的。平常勤快的她,今天一动不动,坐在炕沿上,微笑着看我张罗酒菜。我想,她心中一定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图画,想象着儿子出生的那天,家里鞭炮齐呜张灯结彩仿佛过大年。傍晚了,酒菜已经停当,领导还没来,我出门去迎,望见在池塘中间,那个该死的城里人正不紧不慢地收装鱼杆。我希望夕阳赶快落下,希望那城里人赶快滚蛋。天太冷了,我打了个哆嗦,准备转身回家。“老张,站在这干啥?欣赏风景啊。”领导蓦然从墙角处转出来,戏谑着我。“领导就是幽默,”我忙笑着说,“这不酒菜都做好了,出来迎迎您。”说完我向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领导的手。“好吧,快进去吧。”领导赶忙挣开我的手。屋子里热气腾腾,跟外面两个世界。老婆急忙起身让座,动作麻利,既不捂肚子也不托腰,跟之前截然不同。“领导好,领导辛苦了,你一来,我们破壁生辉了……领导,快坐下暖和暖和吧。”老婆热情地打着招呼。“老张啊,你家里人能说会道啊。”领导客气道,“不过,那不是‘破壁生辉’,而是‘蓬荜生辉’啊。”“娘们整天胡说八道,领导您别管他。”“我说老张啊,你弄得很丰盛啊,咱俩平时素无往来,你这是弄哪出啊!”领导低头瞧着满桌子的肥鸡肥肉叹道。“都是些小菜,拿不上桌。这不您跟我发小是同学嘛,请您相当于请他了。不巧的是他有事不能来,咱们先弄两盅。”“是这样?”领导盯着我的眼睛问。“是这样!”我说,“发小常提到您干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我就佩服这样的人,早就想跟您弄两盅了。”“行啊老张,你这张嘴不次于你家里人啊。”说完,领导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呃……是‘烧刀子’!”“领导好口味,不服不行!”我说。屋外刮着冷风,屋里暖意融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领导的脸红润了,笑声爽朗了,也更幽默了。我觉得,摊牌的时候到了。“领导,这次请您来,还真有点事儿!”我举起酒杯说。“你说说看。”领导的脸色凝重起来。“领导啊,我是三代单传,到我这代只生了两个闺女,香火眼看要断了,所以……我想再生一个,”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要是还是个女娃,我就认命了;要是男孩,让我死我也愿意啊。”领导凝重地盯着我。“所以,在我老婆怀孕期间,我想让您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当然,这里有个红包,给孩子买个学习用品。”说着,我掏出红包借着酒劲硬塞向他。“老张,我就知道你‘酒无好酒,宴无好宴’,”领导猛推开我的手,把酒杯摔在桌上,厉声说道,“你这是贿赂!我之所以来就是要提醒你,公事公办,绝不能姑息!”“领导啊,我不能断子绝孙啊,”我乞求道,“你得看我一片孝心的面子上答应我。实话说吧,我老婆又怀孕了,这胎指定是个男孩!”我“噗嗵”一声跪了下来。“老张,你太不像话了,”领导指着我的鼻子道,“整个90年代是国家严控人口增长最关键最严厉的时期,形势这么严峻,你敢顶风犯案!另外,我一生清白,我可不敢创这个典型……既然你老婆怀了孕,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强制人流!”说完,他一甩袖子要走。我刚要扑上去抱住他的裤腿,只见老婆从里屋里奔出来,堵住领导,两只胳膊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说:“领导,别生气,谁说我怀孕了,别听我当家的胡咧咧。来,消消气,我陪你走上几盅。”老婆又拿出一只酒盅,倒满酒,放到领导眼前,将领导摔在桌上的旧酒盅也倒满酒,端起来说:“来,领导,我用旧酒盅,你用新酒盅,干了这杯,冲冲晦气!”说完一饮而尽。领导抹不开,一言不发,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入肚。“你看你,还不快跟领导道个歉,本来挺高兴的,让你这破嘴搅和的。”老婆对我说,“好好跟领导喝几盅,别净扯些断子绝孙的丧门事儿。”又几盅过后,气氛缓和下来,夜渐渐深了。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我急得抓耳挠腮,想再次提起偷生的事,都被老婆用眼色制止了。时钟敲响了十下,这在乡村已是很晚了,有人已经睡了两觉。奇怪的是,领导这会儿看起来很疲惫,喝完一盅酒后,“嘭”一声跌在桌上睡着了。“噫!领导就这酒量,我还没醉呢。”我嘲笑着。“省省吧,”老婆奚落着我,“他不是醉了,他是被我下安眠药了。”“啥?你想干啥?你这娘们儿。”我骂道。“干啥?他不是公事公办嘛,他不是自命清高一生清白嘛,今晚过后,我看他还怎么清白!”“你,你,你到底……”我惊道。“是。让他在这睡一晚,到明天凌晨四点多钟时再把他弄到咱炕上去,‘捉奸捉双’,到时候我看他是不是公事公办!”“你,你这老娘们儿,也太缺德了!”“缺德?你听听他那口气,明摆着让你老张家断子绝孙啊!”“可……他要是半夜醒了,酒后乱性,真把你给摁了,那可咋办!”“摁了就摁了吧,他可是堂堂的大领导啊,又不是什么死猫烂狗的!”“妈的!臭娘们!啥时候了还开玩笑!只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不就成了乌龟王八蛋了吗?”“省省吧,还想要儿子吗?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到时候我流产流废了,你就等着绝户吧……”我叹一口气,不再争辩了,看事情如何发展。“你在这看着他点儿,今晚上你别睡了。我到里屋眯会儿去。”老婆说。我把炉子生旺,找件大衣给领导披上,自己披上一件,靠在椅子上打盹。我整晚没睡,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被挂钟惊醒,一会儿进入梦乡,看到领导正抱着我的老婆,一会儿又梦见一个孩子落入了钓孔。我惊醒了,看到时钟指向凌晨四点钟,该是把领导弄到我们大炕的时候了。我走到领导旁边,看他睡得死死的一动不动。试图扳动他,却感觉不对劲,把手指放在他的鼻下试探着。天呐!我叫了起来。领导一点气息也没有,早已凉了。“老婆老婆,出大事情了……”我爬进里屋,摇晃着她。她一骨碌爬起来,径直来到桌子前,摸着那具尸体。“怎么会死了呢?”老婆比我镇静得多,她自言自语着。原来,少量酒对人的大脑神经有提神作用,但大量的酒就会抑制大脑神经。酒后加安眠药,对大脑有双重抑制作用,同时也抑制了呼吸系统的作用,人会在睡梦中窒息。“怎么办?”我想求子,却成了杀人犯!我瘫在那里。“废物!你在等什么?快,趁天没亮,你我架着他,把他弄到池塘里去。”老婆今晚的表现果敢决断,我都不认识她了。“放屁!池塘的冰有半米厚,怎么扔啊!”我嚷道,突然灵机一动,“对!把他塞到钓孔里去!”户外漆黑一片,残月已逝,星星用千万颗眼睛直视着我们。冬风在哀号,鼓荡着我的大衣,化成只只无形的鬼魂撕扯我的肩膀。黑影里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在蠢蠢欲动。我们抬着尸体,跌跌撞撞走近那眼钓孔。我狠狠几脚,踏破一夜间结成的那层薄冰,将尸体狠命塞了进去。回来后,我们坐在椅子上打着哆嗦。老婆突然捂紧了肚子,大叫道:“唉哟!疼!”第二天中午,遍寻不着领导的政府人员组织了一个搜救队,四处寻找领导,终于通过那眼钓孔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们砸开厚厚的冰层开始打捞。我和老婆也站在围观的队伍中,听人们绘声绘色,众说纷纭。“这个领导既好酒又好色,肯定在晚上去谁家蹭酒了,喝醉了踩冰回家。该!”“这家伙自从上任以来,已让十几个家庭家破人亡了!遭天谴了!”“掉进去?哼,我看是被人杀了,杀得好!”一个小时后,搜救人员攀着平放的木梯,用现制的挠钩终于把尸体打捞出来。只见“他”的手臂弯曲着,浑身直挺挺的,成了一支冰棍。“疼!疼!”在一旁的老婆突然叫着,我赶忙把她搀回家去。傍晚,老婆疼得死去活来,然后流产了。我又蹲到那棵狂乱的柳树下抽闷烟儿,盯着那眼钓孔,像只忧郁的大猩猩。“完了!”我自言自语着。虽然有两个闺女儿,可我明白,我绝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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