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周小池是见过的。可有时却想不起少年的样子。少年的眼睛和猫一样,瞳孔淡淡的。少年的嘴唇给人一种潮湿的、毛茸茸的感觉。少年的身体是单薄的。站在星期天阳光下的少年,耳朵被晒成了半片透明的扇贝,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毛细血管。紧接着,身体也慢慢透明起来
一、 少年,周小池是见过的。可有时却想不起少年的样子。 少年的眼睛和猫一样,瞳孔淡淡的。 少年的嘴唇给人一种潮湿的、毛茸茸的感觉。 少年的身体是单薄的。站在星期天阳光下的少年,耳朵被晒成了半片透明的扇贝,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毛细血管。紧接着,身体也慢慢透明起来。 少年的肤色是白皙的。 少年的手指是修长的。 少年,则是个好看的少年。 少年总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周小池沟通,就像是盛夏里的一场暴雨,结果总让人措手不及。 少年衔着一根草棒,把食指递到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少年学着周小池的样子坐了下来,两条腿伸到护栏外面。当然,少年还不忘朝周小池这边看了看,满脸羞郝的拨弄着头发,算是简单的同她打了招呼。 废弃的天台上暮云流徙,成群结队的飞鸟呼啦啦的掠过她和少年的头顶。 少年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姿势,以至于周小池在偷偷看他的时候像是在欣赏一件线条流畅的大理石雕像。 直到暮归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在少年的眼睛里涂满重叠错乱的影子,他才完全的活了过来。 少年意识到周小池在偷窥他后,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不自然,反而朝她身边挪了挪。就在他凑过来的那一刻,周小池似乎闻到了一股神秘的植物香气,极其轻盈的弥散在他们的周围,连带着沉闷的空气都在尽情的舞蹈。 远处的夕阳是发光的河流,天边漂泊着金色的云朵。 周小池和少年就这样并排坐着,腿挨着腿。她屏住气息,少年的体温源源不断的渗透过来。 周小池的皮肤开始变得滚烫,红色的蛇爬上了脖子。 “想不想看次奇迹?”少年问她。 “很好看的哦。”少年似乎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显然是想吊她的胃口。 周小池忙不迭的点头,少年不再看她。 空气里出现了一只金色的鞋子,它在不停的跳舞,让每一片路过的云朵都变成金色的夕阳。 大风卷走了蒲公英,如同吊灯下的蛾子环绕在她的周围,幻灭,飞舞。 星光下涉水的羊群,纷纷趟过河床,消失在地平线上。 “看,它们都回家了。”少年低低地说着,天空完全黯淡了下来。 周小池这才发现了少年手心里发光的蓝色花纹,像凸出皮肤外的血管,只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 她害怕的想要拉住身旁的少年,却只抓到了一团湿热的空气。 少年就这样消失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告别。二、 周小池是个怪女孩,吃苹果前要亲它一口,下雨天会伸出舌头,想把自己和方糖一起装在玻璃瓶里…… 偷养在文具盒里的三只甲虫是她的好朋友,看不懂视力表,不爱与人交流。 见到少年时,周小池八岁。 她仰躺在麦田的中央,嗖的一大群红蜻蜓飞过,睁开眼就看到了少年。 少年戴着破边草帽,周小池的目光和少年相遇,像是打通了一处隧道。 “花栗鼠。”少年说道。 周小池的眼珠转了转,两只小手捧到胸前,像是举着一枚松果。 “蚂蚁搬家。”少年又喊。 周小池只好从书包里掏出饼干顶在头上。 少年咯咯的笑着,把草帽摘下递到周小池面前,原来里面藏着一只蝴蝶。 天很蓝,云很薄。 蝴蝶从帽底翩翩飞出,遍身的蓝色花纹擦过青绿的麦芒,升向高空。 少年拿回帽子,周小池回过神来看他,高高的,瘦瘦的,脸上一层细软的绒毛,让人好想捏一捏。 大风吹过,麦田里翻卷起漩涡,少年走向麦浪深处。 周小池呆望着少年消失的田野,有大片的麦子倒伏在地上。在这个漫长的午后,留不住往事和漫天的云朵。 “他或许是个偷跑出来的稻草人。”周小池想。 “一定是的,他戴着草帽阿!” “这是好大的一块麦田,总该有个看守的稻草人吧。” “那只蝴蝶就是他的手下,用来警告贪嘴的鸟儿!” …… 天光暗淡,麦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野地上低垂着一两颗星子。 周小池搂着肩膀坐在黑黝黝的田梗,直到一束光蒙在她的脸上。 “稻草人!”周小池脱口而出。少年挪开手电筒,拉起周小池,他的手非常温暖。 少年牵着她走过蒿草埋没的小径,锯齿样的叶子磨蹭着周小池的脚踝,酥酥痒痒的。 远方的远方,总是漫长。 少年在一棵老榆树下停了下来,示意周小池噤声,关掉了光源。 两人爬上一座土丘,眼前是片水塘,周小池惊讶的张大了的嘴巴。 密密麻麻的萤火虫! 四下里扑闪着光点,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半空中飞舞,野水塘里浮动着月亮,水面上铺满了荧光,星星点点,和打转儿的树叶一起沉入幽深的塘底…… 光怪陆离的黑夜,让所有的眼睛都变得不真切。 一百次,周小池支起耳朵。 一百次,萤火虫在低声的诉说-到水面来,到光里来。 身旁的少年也有些朦胧起来,周小池昏昏睡去。 夜深了, 满塘的萤火还未散尽。三、 周小池的三只甲虫不再满地乱跑的时候,她就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周小池不禁有些丧气,少年背着她离开水塘的那夜,天上点点繁星。她趴在少年的肩头,直到一枚橡子砸中脑袋,她才发觉自己站在自家的栎树前,少年不告而别。 他去了哪?没人说的清。 周小池有时会在中央广场喂鸽子,对面就是天主教堂,一群人在做着弥撒。 惊慌的鸽子,同她一样的不安。 星期五的早上,周小池的三只甲虫死了,教室里有人碰掉了她的文具盒。 “咦?这是什么,看上去黑乎乎的。”呼呼喘气的胖小子顾不得满头的大汗,提拎起地上的一只甲虫用力甩了甩。 “是……天牛,你快放下它!”周小池羞得耳朵都红了。 “我妈妈说天牛是害虫!”刚刚被胖小子追的满屋跑的男孩推了把鼻梁上眼镜,大声说道。 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每一个孩子都是恶魔。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孩子围了过来,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周小池和地上的甲虫,教室里寂静的可怕,所有的人大气不敢出。 周小池能感觉到空气里在滴水。 “打死它!”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胖小子得到命令,一把扯断了天牛的触角,围观的孩子们发出欢呼,个矮的直接跳上了桌子。 那只周小池叫作‘飞将军’的天牛在胖小子的手中被剥去了鞘翅,最后连头也给拔掉了。 更多的孩子挤了进来,大家抢着踩剩下的两只甲虫,花花绿绿的汁水四溅,惹来一阵哄笑。 “周小池。”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你也来踩一脚。”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 吵闹声一下子平息了,所有的孩子都停了下来,知趣的让出一条道路,混着黏液的甲虫血肉模糊,地上堆满脏兮兮的脚印。 周小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的教室,她不顾一切的朝着田野跑去。 她想赶快见到少年,她想藏在连绵到天边的麦地,她想哭。 很多时候,世界和我们都是凶手。 收割后的麦田露出齐整的硬茬,褐色的土壤和根须结成硬块,风里草茎飞扬。 周小池呼唤着少年,眼前的大地空旷寥远,一片茫茫。 她没能见到少年,连同那只蝴蝶。四、 年少的时候总会遇到很多的人,我们原本以为他们能长过光阴,谁知道,陪伴着我们永远只能是这世间的琐碎。 周小池是个大人了,也开始害怕虫子,偷看篮球场的男生,很少做梦。 中学的图书馆楼顶上有个敞开的天台,周小池会数着台阶爬上来吹风。她把腿伸到护栏下面坐着,远方就是那片云朵漫天的麦田,她好久没去过了。 “孤独是一望无边的麦田。”周小池想。 少年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常常叼着草棒,有时戴着帽子。 周小池和少年就这样并肩坐着,穿行在旷野的风呜呜作响,她的少年鲜活光亮,像才剥开的橙子。 水泥地上霉迹斑斑,几丛蒿草随风飘摇。 少年摊开手心,蓝色的掌纹渐次收拢,一只蝴蝶振振欲出。 周小池想起那年夏天水塘边的萤火,太过美丽,倒像是梦幻泡影。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蝴蝶与少年,又或者她一直不觉身在其中。 迫暮的天边翻涌着火烧云,霞光笼罩住周小池和少年,广袤的大地一片玫红。 “想不想看次奇迹?”少年问她。 不等周小池回话,少年已经轻握住她的手。 周小池看到少年的皮肤开始褪色,变得越发的不明显,后来他整个人都融合进惨淡的暮光里,攸忽不见。 太阳下山,所有的影子在夜里涅槃。 周小池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远方的远方依旧遥不可及。 扑棱棱的振翅声从周小池手边传来,她小心的松开手掌,是那只久违的蝴蝶。 温热的眼泪盖住了周小池的脸,一群红嘴雀正飞过那片无边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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