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里有一家发廊,规模很小,设施简单,发型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寡言后生,也是店主,技术很好,但性格有些沉闷,对待顾客也不十分热情,从不借机推荐各种消费,这对我来说省去了很多麻烦。店里很安静,店主从来只是很投入地工作,把顾客的头发当艺术品一样地修剪雕琢,直至满意了,漠然地收费并简单地告
皓月里有一家发廊,规模很小,设施简单,发型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寡言后生,也是店主,技术很好,但性格有些沉闷,对待顾客也不十分热情,从不借机推荐各种消费,这对我来说省去了很多麻烦。 店里很安静,店主从来只是很投入地工作,把顾客的头发当艺术品一样地修剪雕琢,直至满意了,漠然地收费并简单地告诉顾客打理的方法。除店主之外,总会有一个更年轻的店员,只管洗头和打杂,不固定,经常更换。 今天抽空去烫发,一进门便迎过来一个小伙子,又是一张新的面孔,没待店长招呼,他便操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询问我是剪是烫,我说想烫,小伙子很利落地把我的大衣和包安放好,又把我的书本放在座椅前的工作台上,笑嘻嘻地说:“我一看见书本就头大,您是老师吧?您一会儿无聊了肯定要看书,所以我给您放在前面。”这个店里很少见这样有灵气又不拘谨的店员。 然后洗头,小伙子少有的麻利和干净,不像之前的红头发小学徒那样毛手毛脚。 店主为我软化头发,小伙子侍立一旁递这递那,我从镜中发现,小伙子的双手与他健康匀称的个头和身材极不相衬,白而且胖,毫无骨感,如碱水泡发了的面团,有些浮肿。发型并不怪异,仍是简洁俊朗的小平头,发质浓密而黑亮。他并没有新学徒那种颔首低眉的顺从模样,反而有些调皮,偶尔递错了,师父瞪他,他就吐一下舌头,笑笑。店内的气氛因小伙子的率真而轻松起来,我随口夸了一句:”这回雇了一个好学徒”,小伙子眉飞色舞朝我一笑,店主一如既往地闷不作声,停了一会儿,却冷不丁冒出一句:“可不是这样!”沉闷的语气中带着极度的不满意。 哦,那好吧!三个人这样的聊天不太好继续,于是我打开书本看了起来,因为明早还有一节习题课。此时正好需要安静。 然而小伙子太活泼了,生怕冷了场似的,又说话了:“我要是不和老师干仗,现在也读高二了,不过我生来就不是念书的料。” 高二?应该是十七岁,竟与我女儿同龄!怪不得如此率真!这样小的年纪,竟然远离父母独自在外做工,我不由得生出怜惜,问他是哪里人,为何不在家念书跑出来给人洗头,父母是否知道…… 他的身子左摇右晃,手里的毛巾也跟着身体有节奏地摇来晃去,那样子,更像个娃娃了,瞧见师父又在瞪他,他不晃了,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江西的,我把老师给打了,学校不要我了,我妈让我跟着我哥做事,我不喜欢,就跑出来了!”说完一摊手,很轻松似的。寡言的店主突然开口了:“你不喜欢,你喜欢啥?啥你也不喜欢!”说话时并不看他,孩子又吐了一下舌头,笑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问话太过直接,也许是感觉到了师父嫌他太多嘴,孩子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阵儿。 正进行中,突然停电,店内一片漆黑,小伙子放下手中活连忙奔去里屋看电表,师父厉声喝道:“跑啥?过来!”小伙子也不听指令,答道:“我看一下有没有跳闸!”师父瓮声瓮气凶道:“你懂个屁!” 我愣了一下,这寡言的后生! 小伙子不羞不恼,看完回来,满脸疑惑地对师父说:“不是跳闸,屋后的人家都有电”。师父没有理他,亲自去看,看完也不说话,又出店外察看。我很担心是他的电卡用完了,如果真是这样,供电所此时应该快下班了吧?弄不好今天是不是得烫半个脑袋啊?小伙子看出了我的担心,说道:“阿姨您别担心,担心也没用,也许一会儿就好了呢!” 我还从未遇见过理发店的店员称顾客为“阿姨”,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徐娘半老,在美容美发行业,都有一个商业化的俗称,叫“美女”。这一声稚气的“阿姨”,又让我顿生怜惜。我又重复问他那几个问题,不是好奇,而是关注。 大概是漆黑的空气压抑了他的活泼,孩子这回的语调也有些沉闷了。他说:“我本来不爱念书,一上课就睡觉,高一时老师对着全班同学打了我好几个耳光子,还用很不好的话羞辱我,我觉得他太过分了,就搬起凳子砸他,后来就被学校开除了,我妈天天骂我,让我跟着我哥做事,我不喜欢我哥和我弟,我妈总夸我哥懂事,我弟弟像个女孩子,被人欺负了,骂他野孩子他也不敢回嘴,我特别看不起我哥和我弟”。 他说着,话语中却渐渐带出一丝悔意:“不过我那时有点儿傻,要搁到现在我才不会打呢,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我也天天被老师骂,被同学嘲笑,我不理睬他们,趴着睡觉就是了,结果又得赔钱又得我妈赔礼,省下那些钱我还能买好吃呢……我妈一直不喜欢我,她要对我说我是捡来的,我绝对相信。” 我听着孩子这一顿稚气未脱的叙说,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他接话,隐约觉得,这个看似活泼的孩子,是缺少一些东西的,但不忍多问。 师父从外面一阵风似的回来了,说确实是电卡没电了,让小伙子赶快跑去交,指给他供电所的方向,强调他快些跑,找不到就向路人打听,孩子嗯嗯应着。我心想,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找得到也下班了,但小伙子还是接过电卡和钱,连外套也没穿,跑了。 黑暗中,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女儿和我的学生。女儿也十七岁了,留着长发,自己总也洗不干净,我看不下去,有时帮忙,顺便训导她如何洗彻底,如何保持洗漱间的卫生,她嫌我多事,起先不乐意,但我强行帮她洗完后,她就不住地梳理玩弄自己柔滑的头发,感叹说,妈妈洗的头发果真光滑……此时我想,若是把她也抛入社会,抛到千里之外的异地,让她独自生存,独自去给陌生的顾客洗头,独自于寒夜的街头问路,独自跑去陌生的地方替店主买电,独自吃饭独自过夜……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我又突然想到了我的俩个学生,一个倾向于暴力,一个热衷于破坏,升入初二以来,全然没有了念书的心情,学校和家庭成了他们要拼力挣脱的囚牢,他们隔三差五地惹麻烦,肆无忌惮地搞破坏,我曾沮丧地期待过他们能够主动辍学,但当他们真正要逃离约束时,我又不敢想象他们离开学校的后果,他么那么小,那么单纯,社会那么大,那么复杂。于是我又拼尽全力地把他们拉回来。 不记得是哪篇微文写给学生这样的话:孩子,学校和老师,终究不能把你怎样,但这个社会可以… 我把这话说给俩个学生听,换得了他们暂时的安静,安静下来时,他们可爱极了…… 小伙子竟然真的把电买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里屋插入电卡,屋内顿时亮了,照在小伙子上下起伏的胸脯上,照在师父师略微舒展开来的眉眼上。师父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我对小伙子说:“速度真快,好样的!”其实这话说得客套,但我觉得,此时需要有一句话来结束小伙子这一口气的奔忙。小伙子听了,红扑扑的脸上,泛起几乎要冻僵的笑意。 他们继续工作,师父上卷儿,小伙子递工具,我想这应该是烫发过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一道程序了吧,就又对小伙子说:“孩子,你们南方人头脑灵活,又勤快,你好好看着,把你师父的技术学到手!”这回没等小伙子开口,师父抢先说话了:“这孩子不用心,他啥都不喜欢” 孩子不作声,我问他:“你不喜欢理发?”他摇头,我又问:“那你来这儿为啥?就为了给人洗头?”他说:“我们那里不念书的人都学理发,还有厨师,反正我也跑出来了,我老乡把我推荐到这儿,这儿给吃给住,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啊!” 哎,可怜的娃娃!他小得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进社会这个大染缸了。 我说:“你还是个孩子,如果暂时没有你喜欢做的事情,你就应该待在学校里念书,学校终归要比社会更适合你成长!” 孩子说:“但是我从小到大还没有遇到过坏人,包括老师和我妈,他们只是有点过分而已… 我正要等他说完,好告诉他“打他的老师”和“骂他的妈妈”,对他而言并不属于社会的范畴,师父却打断他的话漠然说道:“出了社会就没有孩子了。理发这个行业门槛低,平均学历2.5年级,穷人家的孩子念不会书才干这一行,我十五岁在上海做工,一天睡4个小时,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妈一人把你们弟兄三个带大,她喜欢吗?” 师父的话令我震惊,也解开了我大半天的疑惑,果然没有父亲! 孩子不说话了,师父也不说了,我不忍再说…… 我想,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暂时是幸运的。师父的漠然和严厉,不过是让他活泼不得而已,但至少不会带给他太负面的东西。这里不比大型发廊,一没有哗众取宠的摇滚音响扰乱他的视听,二没有招摇奢靡的消费群体颠覆他的审美,三没有故弄玄虚的营销策略泯灭他的真诚,安静的小店尽管略显冷清,但可暂保他成长阶段心志的纯真。可是,谁又能料到后来呢? 结束时已经快九点了,我与师父结账的功夫,小伙子跑了出去,眨眼功夫便买了一包干吃面回来,用牙齿撕开袋子,蹲在地下吃了起来, 师父说:“饿了?—-—饿了就做饭吧!”我不能从师父漠然的话语中判断出这是对不懂规矩的学徒发出的指令,还是对背井离乡的未成年人的关爱和怜悯,或者只是他们之间毫无情感色彩的、无异于陌生人之间的常态化交流。但我宁愿相信,师父此刻正想到了他自己艰辛的学徒时代,也想到了这个远离亲人的孩子生命中的种种缺失。 临出门时,我对孩子说:“你要好好跟着师傅学习,年底了,过年记得回家。”孩子塞了满嘴的干吃面,应着,嘱我“再过来”。 我多么希望,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寡言的师父能与小徒弟一起做饭,然后共进晚餐,聊一聊青春的短暂,人世的纷杂,能在离开前安顿他上好门锁,能在年底悄悄地为他买一张回家的车票! 哪怕我的希望在那个不谙世事孩子看来,也是幼稚可笑的,但我还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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