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抑或渐至隆冬,刮着戚戚的风,空气里满是萧瑟,尘埃中浸透着凉意。因是深秋,散射的日光竟浮着苍凉;因是傍晚,太阳便不那么朝气生机。深秋,是世界的咏叹调,大概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戚寂罢。北国公园里原本茂密的法国梧桐早已散去了那金黄色的叶子,徒留惨淡的光秃秃的颓
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抑或渐至隆冬,刮着戚戚的风,空气里满是萧瑟,尘埃中浸透着凉意。因是深秋,散射的日光竟浮着苍凉;因是傍晚,太阳便不那么朝气生机。深秋,是世界的咏叹调,大概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戚寂罢。北国公园里原本茂密的法国梧桐早已散去了那金黄色的叶子,徒留惨淡的光秃秃的颓丧的枝干。那金色的叶子无力无息地在地上堆叠了厚厚的几层,暂且掩盖住了食腐生物畅饮美食、滔声谈论的盛况。在渺远的苍穹中,时而掠过的几只孤飞的大雁,不住地哀鸣。一老妪坐在公园内积满梧桐落叶的长椅上,睁大眼睛——尽是迷离飘忽的眼神。她呆呆地凝视着两个小女孩:她们一会儿拍着皮球,一会儿又蹦跳到布满落叶的草丛中换着花样踢皮球,一会儿又把皮球放在之间飞速地旋转……她们那银铃般的笑声与上下翻飞的羊角辫,甚是活泼可爱,朝气蓬勃。临近黄昏,远处泛着的淡淡的黄色霞光温柔地映衬着女孩儿们的身影,其身后枯草丛生的池塘似乎因接收到不期而遇的温暖柔光而熠熠生辉了。她们真是那纯真可爱的安琪儿啊!老妪在心中感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欠身试探性地看了看池塘中隐隐约约的自己的倒影,痛觉早已容颜不在,生命的躯壳亦业已沟壑纵横、千疮百孔。她霎时收回目光,待到再次看向那年轻朝气的女孩在霞光中玩皮球时,顿觉眼睛一阵刺痛,脑海一阵眩晕。她逃一般地将视线撒向天空,而脑海中却是一片空寂。待她缓过神来,淡金色的晚霞已在天际漾开一笔。在她看来,飘忽的风云在镶了一道金边之后,不由得变化许多——像极了昔日常为主食的窝头。她回想起自己的往昔,自己年少岁月——似乎在这两个女孩似的年纪,每日傍晚酣畅痛玩之后,她总会带着朋友们冲回家,掀开灶台,取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窝头,愉快地与挚友们分享——虽或难以下咽,但却因与同伴同吃而异常美味,以至于大大超出了平日里的饭量。同时确有填饱肚子的快感。她亦是喜欢拍皮球的。她也喜欢看皮球上下翻飞的样子——这让她想到蝴蝶,想到油锅里新炸的酥肉,甚至悲戚迷离地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为爱化蝶的凄楚故事。黄昏的晚霞不停地变幻着色调,在光影的交织中,梦幻的绯红色取代了金黄色,老妪的眼中也如做梦似的蒙上了一层淡淡薄薄的水雾。她的瞳孔中映射出诡谲的绯红色。就在那淡漠的红色薄雾中,隐隐约约望得见一个男人若隐若现的侧颜。男人便也是绯红色的。早年间,这个濒城的公园本是一大片田野。春季,鸟雀归来,风浪报晓的时候,这里总是急切地长满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稻麦;金秋,清晨,在纷纷弯腰的金黄麦穗沾湿的朝露中,映着的是她的桃花一般飞红的面颊——年轻而最美丽的她是在这样一个美丽蓬勃的季节,身着绯红色盛装,佩戴着华美富丽、做工精巧的金银首饰,做着吟诗著文的甜梦,在百人的团团簇拥下,嫁给了这片田野的主人、她的知己——几乎公认的最帅气、最博学、最能干的男人。春播夏耕,秋收冬藏,专享泼茶赌书之乐,平淡生活中别无他求,便是她们向往的天堂般的生活;同时亦祈求风调雨顺、情物双收——果真在她们结婚第三年便喜获一双龙凤胎儿女,可谓幸福美满。正可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正值儿女学步之时,战乱突至。国家便下达征兵之令,召令热血壮年男儿英勇就义;又过些时日,她目及的仅有绯红的世界。这绯红的世界不是用脂粉扑上的,而是带着厮杀的血腥气息,散发着死尸的恶臭。国家召令紧急,男人责无旁贷要去当兵,支援战场,保卫疆土。她知道男人的秉性: 虽一介书生,但置国家安危于个人生死之上;虽白衣飘飘,不染纤质,但可为国家、爱人,血流成河……她早已料到这不敢面对的事实,只得暗自垂泪。毕竟她也不是平常农家女子——满腹经纶诗书的涵养使她参透个人与国家的水乳之交,亦懂得国家危难之时,士兵的短缺与重要。她知道,在战场上,哪怕是只多了一个士兵,这个士兵于国家而言有有着多么大的分量。于是,她无声地绞下一绺青丝,让那青丝化成男人军装上密密缝着的丝线,常伴男人枕畔,代替她保护她最爱的男人。男人深情地拥抱了她,雨点般地深情地吻着她的桃花面颊,一一阔别刚足周岁的儿女。她报以男人更大的激情——此后的每日黄昏时刻,她都会拉扯着两个孩子,站在家门口眺望那一片变化无穷的田野——只是眼中只有散漫天际的绯红。有人说,她站成了一个碑。孤独造就思念,孤独造就遐想。是的,她大概是孤独的一族。每当她伫立在那片田野前,穿透晚霞,她啊,看得见战场上的厮杀,看得见战士们喷涌的绯红色的鲜血,看得见那鲜血铸就的冰凉的死尸……而那血,那死尸,仿佛就是她那执著等待的男人的;又好似这绯红通透的天,正是她的男人用鲜血染红的……晚霞漫无边际,持续扩散,荡满了整个苍穹,甚至于侵染了细密地堆叠在地上的全部的梧桐落叶。秋风呼啸而过——即使不像凛冬冷冽的气息,但那持续不减的“呜——呜——”声,仅会徒增萧索与死一般的戚寂。那悲怆的秋风,狂妄的秋风,扰动了皮球跃动的韵律——皮球在空中失去了本来的航向,开始发疯一般地滚动。女孩儿们惊叫着,跑着,尖笑着,追逐那逃逸的皮球。老妪静默地坐在长椅上,如往日一般地注视着远方渐变的深红色的苍穹,深红之中,又浮现出魅惑的紫黑色的光带。老妪静默笔直而又认真满怀柔情地坐在长椅上——这长椅就被沉默地放置于昔日她等待男人的地方。岁月无情沧沧。几十年来,她不知男人的生死,亦未曾知晓和男人有关的消息,于她而言,唯有守望与等待——期待着与男人再一次激情的拥吻,期待着与男人赌书泼茶、共度天伦,期待着男人在余下的几十年好好和她厮守倾谈。若问什么才是她的精神寄托,这般,便是了。是的,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女儿命薄,几岁便得肺痨死了;儿子不孝,娶妻后听从妻子挑唆,便与她断了联系,更别提探访赡养老母之事,近年来竟沾染了吸毒的恶习。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了续毒品之费,赶紧偷砸抢劫之事。老妪早已对不成器的儿子失去希望,并当着儿子面发誓死后入土无需儿子照应。儿子竟心中无愧,内心风平浪静,毫无波澜,嘴角含笑,仿佛一切正称心如意一般。于是,她发了毒誓:自己没有生过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老妪唯一坚持的是等待。老妪如今能够坚持的只有等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还能活着看见几个明天,看见多少个黄昏。等待使她在岁月中暗换年华,看遍了千变万化的黄昏、交织纷繁的光影,吻遍了春夏秋冬的清风。然而,她又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啊,在这点滴的时光中,在反复无常而又平淡无奇的岁月中,在皱纹发疯似的爬满她的面颊年月中——她终于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等待,厌倦了落日迭生的黄昏,厌倦了万物生灵,厌倦了孤身独守的自己,甚至对于生为人类的最朴实的情感也终究厌弃了。——于是,今日,她彻底厌倦了,等待的日子;今日,于她而言,她向自己发毒誓: 今日就是男人的祭日。不管男人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他都已经死了——啊,他是今天死了的。她一直挚爱的、寄托以生命的他,是今天死了的。她不住地思索,深邃的黑色的瞳孔变幻着色调,映衬出她变了颜色的死魂灵。晚霞的颜色渐渐变淡了,从深红色渐变为浅红,继而变成了肉粉色,像是黑夜蠢蠢欲动的样子。恍惚间,那男人的光晕渐渐散去,霞光和流云幻化成两围着皮球玩耍的女孩。老妪出神地凝视着那奇异的愿景,眼瞳中尽是两个女孩的倩影;那虔诚超脱的模样好似一个无雕饰无纤尘的婴孩,承载着世界所有的美好与希望。仿佛在记忆中见过这一场景——她隐约觉得,在那两个玩着皮球的女孩中间,有一个女孩就是自己。然而,她又朦胧地体悟到,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就要黯淡下来了……“啊——”女孩们惶惶的尖叫声把老妪从遐想的个人世界中唤醒了。老妪微微抬头,余光中瞥见那皮球以完美精致的抛物线轨迹划破天际,最后“扑通”一声,落入了那映衬着夜幕的了无生气的池塘。皮球溅起的水花,四散,像极了垂死的天鹅,在做最后的哀叹。女孩们围聚在池塘,努力伸手想要拯救失足落水的皮球。晚霞不见了。晚霞最后的微光被黑夜吃掉了。老妪的眼睛映衬着黑夜的颜色,也是黯淡了的。老妪看见女孩们扑向皮球的样子,又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过去,自己追着友人打闹嬉戏,自己与父母丈夫泼茶赌书,自己与儿女讲授诗集;看见那一片翠绿色、金黄色的广袤无垠的喜人的田野,看见那一方干净无尘的肥沃土地,看见那一捧即需即饮的甘泉……所有的光景,色彩,在不停地交织、变幻……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老妪悄无声息地踱到池塘边,望着水面泛着的淡淡波纹,意味深长地细细打量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风韵不在的神色,垂垂老矣的将死的躯壳。她看了看池塘中自己灰褐色浑浊的瞳,又看了看几乎一般身子已探入池塘中,竭尽全力捞着皮球而面颊通红的,如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的女孩儿们,于是,便不假思索地,把女孩儿们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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