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那天天朗气清，我在院子里练功，满头大汗。只见一个师姐铁着脸匆忙跳进院子里，直奔师父厢房而去。我心念一动，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果然没过一会儿，师父带着更加铁青的脸色出了院子。凉风习来，头上的热汗全变成了冷汗，我望着师父离开的方向打了个寒颤。02我师父是梅花门的掌门人，在武林以雷厉风行，心狠手辣著称。江湖中人无一不给她三分薄面，凡见过她的，都得尊她一声“梅花九娘”。入梅花门几年来，我见过师父铁着脸责骂师姐的样子，见过师父瞪着眼教训我的样子，也见过师父口蜜腹剑跟别的门派周旋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师父脸上显现出如此暴戾却隐忍神情的样子。师父那天半夜三更才回到门内，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门人也不理门内要务。我几天未曾见到师父，心中不由生疑。本想找个人问问，偏偏人人神情严肃，表现出知晓一切却不敢述说的样子。师姐们被我问得烦了，就告诉我说师父不是不见了，是生病了。这样的话我自然是不信的。我年龄小，你们不要骗我。无奈之下，我只能找到那天陪师父一起出去的师姐：“师姐，师父那天怎么了？”这位师姐倒是痛快，把我拉到角落讲了一通。原来那天师父接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如果不想你的得意弟子惨死，就速来城外树林”。师父接了消息之后心事重重，马上铁着脸就去了树林。可没想到的是，等我师父到的时候，树林里空无一人，只有大师姐躺在地上。师父伸出微颤的手去探，发现大师姐已经没有气息了，独留尸体尚有一丝温度。我大师姐死得极其凄惨——身中数十根毒针，针针扎在要害穴位。一身武功悉数尽废不说，毒素也侵入五脏六腑中去，叫人七窍流血而亡，是为真正的不得好死。说到“不得好死”的时候，师姐压低了声音，接着往后说：“我和师父赶到的时候，大师姐一丝不挂，要害部位插满银针，脸上全是血污，瞪圆了的眼睛里似乎还盛满过泪水……”我听完师姐的话，震惊之余还充满了疑惑：大师姐一向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何以沦落至此，以至于要害部位全都被刺进毒针，最后只能眼角带泪且死不瞑目？师姐仿佛没看出我的疑惑，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大师姐几个月前卧底在竹叶门，本想刺杀竹叶门继位人，可没成想反遭杀害，落得这样的下场。”“以大师姐的武功，放眼武林大概也寻不出多少敌手，能被伤到性命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除非是遭人暗算，或是毫无提防……”作为杀手的大师姐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毫无防备呢，我想。“这大抵是与男女情爱脱不了干系。”师姐看出我的疑惑，顿了会儿后又补了一句。大师姐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竟是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我听完更惊讶了，可还没等我开口师姐就打断我了：“元旦啊，大师姐一走，师父可能就要专心培养你了，你要加油。”我：“……”03我叫蒋元旦，是一个杀手，女杀手。梅花门是江湖门派之一，又叫杀手门，专门帮别人杀人的杀手门。从我九岁开始进入梅花门起，师父就教导我说：“元旦，这世间的人，尤其是男子，没有一个值得你信任，你的任务就是去杀掉那些该死的男人。”彼时我还小，吸溜着鼻涕抬头看着师父，虽然不明白师父脸上的表情为何猛地狰狞起来，也不懂师父紧咬牙关吐出的一串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皱着眉毛点了点头。后来年岁渐长，虽没接触过男人，可光从师姐们口里听说，总也能明白了几分。而自大师姐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更加理解了我九岁那年不明白的话。从九岁到十八岁，我在梅花门里生活了九年，师父也栽培了我九年。这九年里，我过的是杀手该过的生活——每天练功习武，学的是怎样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脑袋里想的也是怎样既能悄无声息又能更迅速地置人于死地。“人性本恶，杀手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师父经常如是说，“杀手的使命就是替别人杀人，当杀手的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师父的这两段话被门人奉为圭臬，于是我尚在孩童时期就不被允许拥有关于生活、关于人性的多余的美妙幻想。杀手的首要任务就是杀掉被指定的人，而梅花门的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毫无感情地杀掉被指定的男人。我是梅花门的人，可还没杀过人，这一点也不科学。在梅花门里，不科学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的，所以很快就科学起来了，我也要开始独自执行任务了。04那天距离我十九岁的生辰还有正好一个月，师父派我去刺杀一个人。师父的厢房里。“这次的刺杀对象是竹叶门掌门人的小儿子叶晴晖，此人不学无术，极爱混迹青楼”，师父顿了一下，重又开口说道，“元旦，门内只有你年纪最小，加上体态轻盈，就有了在青楼假扮红尘女子的资本，这样一来动手刺杀会容易很多。”我站在厢房中央，低头静听师父的话。师父在说话的时候不容旁人置喙，可我好像有什么想说的——比如我冷漠又无情，面无表情的脸假扮起多情戏子来实在格格不入；比如我从小在梅花门里长大，从来只学过如何悄无声息地杀掉男人，却没学过怎样讨男人欢心，剜心或许还行；还比如我甚至没达到梅花门独立执行任务的年龄——梅花门门规，年满二十才允许去独立刺杀，可我今年才十八……我神思飘得远了，没听清师父在说什么，只恍惚中听见师父的最后一句话：“……恪守杀手的本分，你要掌控好自己的心。”05“我是杀手，本就没有心，掌控倒也不必。”我坐在青楼里百无聊赖，倏地就想到师父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兀自自大地想着。时间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月之后，杀手蒋元旦消失不见，我现在是被人贩子卖进青楼的红尘女子——蒋圆蛋。一个月前，同门师姐扮男装把我“卖进”青楼，她走的时候把关于叶晴晖的所有信息都偷塞给了我，后来我才发现里面还夹杂着一本春宫图。春宫图……也没什么好看的，怪恶心的。“吱”，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及时终止了我的胡思乱想。“圆圆！蛋蛋！我来……嗝儿……了！”来人正是叶晴晖。06叶晴晖这人好酒好色好赌，无赖之徒一个，竹叶门掌门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才生出这样的儿子。我来青楼这一个月以来每天都能看见他，满身酒味，满身铜臭，满身脂粉味儿，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这样我避之不及的人，在青楼里倒是颇受欢迎。不为别的，就为他生了副好皮相，还有钱，这就足够让青楼里的女人们对他趋之若鹜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在一众巴结他的女子中显得格格不入，有种遗世独立的风采；还是他叶晴晖见我是新来的，感觉颇为新鲜；要不然就是被我“蒋圆蛋”这样清新脱俗的名字所吸引，总之我没来青楼几天就被他注意到了。被注意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他自投罗网，我迟早有一天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既完成了任务也替大师姐报了竹叶门之仇。可坏也是坏在他过早注意到我，我过了十八年零十一个月的杀手生活，乍一假扮妓女总怕被人瞧出马脚。不过管他呢，我总能在被发现之前杀了他的，我可是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杀手。07刚才说到叶晴晖推门进来，我正兀自愣神。一瞬间被拉回现实，我有种恍惚的错觉，于是不发一言慢慢回神，叶晴晖见我不说话，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圆蛋在想什么呢？爷从来都没见你笑过，来，乐一个。”我一边用左手猛掐快要克制不住打人欲望的右手，一边稍稍左移，挤出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我笑也笑过了，本以为能松口气，可没成想这厮竟然得寸进尺，毫无征兆地一把搂住我，那张不停呼出酒气的嘴就在我耳旁喘息。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头上能开一个兵器铺了。蒋元旦十几年没和男人接触过，现如今接触了，只欲先除之而后快。满是酒味的鼻息喷洒在我颈后，黏黏湿湿的触感如同条条蛆虫在皮肤上蠕动、侵噬，叶晴晖每呼一次气，我的理智就消散一分，直到理智被一点点蚕食殆尽。结果就是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黏湿中带着酒气的鼻息已经消失不见。正舒口气，偏偏低头一看，才发现叶晴晖正趴在地上流鼻血。这不能怪我，杀手的身体总是能比脑子反应更快，攻击的动作是下意识的。要怪就怪他叶晴晖好了。08“要怪就怪我叶晴晖好了！”叶晴晖捂着鼻子跟老鸨解释。老鸨没看他，只一直拿眼瞪我。我怕老鸨的眼珠子受不了，只能用不自在的声音道歉：“对不起。”道完歉，老鸨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与此同时，我还看见老鸨猛地扬起来的肥手。“啪！”我被打了？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个耳光竟然没有落下来，我心一沉，抬头看到叶晴晖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抓住了老鸨的手腕。“圆蛋是新来的，红姨不要这么暴躁嘛，会吓着她的。”“流鼻血的是我，我还没生气呢不是？红姨消消火，这二十两银子你拿着。”叶晴晖的这两句话很有用，起码我看见老鸨的眼睛收缩了点。不过可能不是他的话有用，是他的银子管用。09“不是我的银子有用，是我长得好看，红姨一看我长得这么好看就不生气了。蛋蛋你说是不是？”叶晴晖斜躺在太妃椅上自言自语，一只手撑头，另一只手玩弄手上的玉扳指。“不要脸”，我暗暗想着。“我帮你挡了一巴掌，你该报答我吧。”叶晴晖又开口了，语气还是那么欠打。“我得记住自己现在是在红尘里翻身打滚、奔跑跳跃的女儿家——蒋圆蛋，不是那个在武林里扭打厮杀、奋战到天明的女杀手——蒋元旦。”在心里给自己鼓气之后，我学作嗔怪的样子：“那你想要我怎么报答呢？”“以身相许吧。”mua的一声，我被亲了。脑袋一嗡，我看见叶晴晖大笑着踏出了厢房。被亲之后，我洗了好几遍脸，脸皮都搓得通红。我白天咒骂叶晴晖，策划怎样能悄无声息地杀掉他。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竟然全是叶晴晖的样子，赶也赶不走。再一摸脸，那种被亲的感觉仿佛还残存一般。软软的、轻轻的。竟然……还有点心动？心动？心动个屁！我翻身坐起，给了蒋圆蛋一巴掌后重又躺下。可是蒋元旦再也睡不着了。10自那天被亲之后，我时刻反省鉴查自己内心，一切微微冒头的缱绻旖旎心思都被打到十八层地狱。“我是来杀他的！”我心想。“可是寻不见机会啊。”我叹了口气又在想。叶晴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鬼魂，一天总要来找我几次。可倒也奇怪，他并不强求我做什么。除了偶尔在我脸上头上摸摸捏捏，倒也没有过分举动。他来我厢房，似乎只是为了聊天。他给我说外面的世界，说有趣的事，说恐怖的事，说无聊的事……这些都是杀手蒋元旦没听过的。我只学过如何杀人。自进入梅花门，我就知道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我的宿命。我的世界是黑白的，我也知道五彩斑斓的生活不属于我。可这并不代表我没幻想过，虽然幻想也被扼杀过，但现在叶晴晖又给了我幻想。我不知道有幻想是好是坏。我只知道——随着时间渐久，我冷漠了十八年的心似乎有些热度。就好像一座屹立的冰山在悄悄融化，我闭上眼就能听见她消融的声音。“叮铃叮铃”，怪好听的。冰山逐渐消融，我每天睁眼后不再苦思冥想怎样致他于死地，而是隐隐期待他会再踏进这间小小的屋子，说些有趣的话。杀手蒋元旦有些沉沦。好在她还有师父。11“杀手不是杀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有感情的杀手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你要掌控好自己的心。”这是师父易了容之后，来到青楼跟我说的话。师父走后，我开始装病，躺在床上一整天，谁也不见。虽然被老鸨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我不在乎。我不是妓女，会爱人的那种。我可是杀手，会杀人的那种。“是时候动手了。”我艰难地从心底挤出这几个字。动手吧，师父已经催促了。动手吧，你已经找到机会了。12那天叶晴晖照例来找我说话。他从下午一直说到黄昏，直到夜幕降临。他来厢房之前似是喝了很多酒，所以说话的时候嘴里冒着酒气。“这酒大概是甜的吧。”我嗅着屋子里的酒味儿，看着脸颊泛红的叶晴晖心想。天已经黑了，可今天的叶晴晖却并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倒是越说越激动。他说到自己小时候，说到在竹叶门的生活，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是小妾所生而对他不管不顾……他还怪惨的。他又说到我和青楼的女人很不一样，只有我愿意听他说这么多，而不是只想掏空他的钱袋。他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这得多孤独啊，就和我一样。我叹了口气准备拿手绢，可突然被一把抱住。本欲推开他，结果被抱得更紧。他在我耳边说：“圆蛋，我们离开这里吧，去过新生活，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13我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嗯……嗯？”我看见叶晴晖的脸放大了贴在我眼前。我又被亲了。心情复杂地被亲。现在是动手的好时机，趁他离我这么近，我可以掏出袖子里的匕首，一击致命。可我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确蒙他照拂，感受到被别人照顾的滋味。他还会给我讲故事，给我买好玩的小玩意儿，只希望我能过得开心。可我如今真的要杀了他吗？我借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而现在我竟然要亲手毁了新世界？我动摇了。特别是当我闻着香甜的酒香，看到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之后，我动摇了。地动山摇的动摇。“我是不是疯了？”我问自己。“疯我也愿意，就这一回。”我回答自己。14我沉浸在美好幻想中，闭着眼睛享受梦境。突然，一阵凉意将我的梦境击碎。那是匕首抵在脖子上的凉意。“蒋元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猛的一惊，像是被人从梦境里生拉硬拽出来。我冷冷地盯着叶晴晖，他的眼睛一片清明，刚才的情意绵绵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的心彻底凉了，比毒匕首还凉。“你什么意思？”我负隅顽抗。“梅花门怎么尽是些蠢东西？梅花九娘这老东西教导无方啊，哈哈哈哈哈……”“你大师姐被我哥给杀了，想不到你也逃脱不了这宿命，马上也要在我手下受死。”“梅花九娘应该知道她的大弟子被生前被奸污过吧，不知道你的滋味尝起来怎么样呢？”我听着这些话，脑子嗡嗡作响，一时眼泪不受控制，竟然流下一行清泪。“师父，是元旦对不起你啊。”我颤抖着声音说着。叶晴晖闻言更是笑得放肆，还大放厥词让我留下遗言。留遗言吗？我不需要了，还是你先来吧。14“谁要留遗言？”说时迟那时快，我师父破窗而入，一柄长剑直刺进叶晴晖的胸口。“你！你……们！”叶晴晖捂着被鲜血染红的胸口，一点一点地瘫软下去。我转过身去，抬手擦了擦脸上还没来得及风干的泪，捏了块手绢盖住了他了无生息的脸。我没为叶晴晖哭，我哭的是自己彻底垮塌的新世界。我也没为他盖脸，我掩住的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只会被现实生活痛打一棒的美好幻想。15初战告捷，江湖中流传着一个传说：梅花门最小的弟子杀了竹叶门掌门的接班人。年纪尚幼且有如此本领，将来必成大器。每次听说这样的传闻，我总能苦涩一笑。杀手的本领就在于没有心，没有感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问自己，究竟爱过叶晴晖没有？心里一个声音在回答没有。我又问了几遍，还是回答没有。其实是有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毕竟女杀手不配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