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芝生平头一回爬上了无女岭,还是在夜里。她父亲宋世枚是前朝留下的穷酸落魄的秀才,要将她嫁给张家少爷张向远,那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嫁给张少爷做妾。宋南芝不是特别不听话的女孩子,张家不赖,他家的少爷也不赖,尽管是做妾,但是正牌的少夫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起初宋南芝对这门亲事还抱着淡淡的欣喜和期待,哪
宋南芝生平头一回爬上了无女岭,还是在夜里。她父亲宋世枚是前朝留下的穷酸落魄的秀才,要将她嫁给张家少爷张向远,那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嫁给张少爷做妾。宋南芝不是特别不听话的女孩子,张家不赖,他家的少爷也不赖,尽管是做妾,但是正牌的少夫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起初宋南芝对这门亲事还抱着淡淡的欣喜和期待,哪知那个张家老爷满口答应后,张少爷留洋一回来就反悔了,还大闹了一顿,满口“包办”与“自由”,挖苦了三寸金莲好几遍。宋南芝便是三寸金莲,是她父亲逼着她裹的。这亲事就退了。留给宋南芝的,是铺天盖地的非议。“就是配不上人家留洋回来的呀!”“对呀,现在的女孩子还有谁裹着小脚啊,她爹那个老顽固!”“被人退了亲,以后找着好的就不容易喽!”人言总是可畏的。但宋南芝不怕,唯一刺痛她心的是她父亲的一句话:“跟你娘一样,都是被别人退剩下的东西!”听到这句话,宋南芝的血液腾腾地在体内乱蹿。母亲只是当初跟别人成亲之日出了意外,后来才嫁给父亲,父亲得知后,认为那有违妇道,整日明嘲暗讽,母亲郁郁而终。“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从不忤逆你的纲常,你又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女的?”宋南芝气极了,她平时里不声不响,骨子里却倔着呢。宋世枚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逆来顺受的女儿竟敢如此大胆,便伸手扇了南芝一耳光:“下贱坯子!”南芝头也不回地跑了,是夜里。“他不是爱名声爱面子吗?我偏不让他得逞!”南芝抬着她那双颤颤巍巍的小脚,爬上了无女岭,那座没有女人的山。山上住了一大帮土匪,听说这是帮很奇怪的土匪,他们平日里打家劫舍并不分好坏人,却单单不劫女色。“大哥,外面来了一女人!”那个拿着大刀的黑脸瘦子来禀报。“轰走!”罗青疤朗声说道。“是!”瘦子应道。“大哥,她说她走不动了。”瘦子又回来了。罗青疤不耐烦了,亲自出去看了看,借着火光,只见大门外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麻花辫,着一袭月白色旧罗裙;淡眉薄唇,不过嘴唇微微干裂;肤白杏眼,只是眼睛稍稍发红,火把照耀下,她的头发泛着淡橙色的光芒。“我脚疼得走不了了。”宋南芝说。罗青疤瞅瞅那对儿三寸金莲,笑道:“我头一回见识到小脚女人夜里敢上土匪窝。”宋南芝亦淡淡笑道:“上你这不碰女人的土匪窝,有何不敢?”“呦呵,你也是够傻,我散布不碰女人的消息,还当真了?”罗青疤大声笑着,一把勾住宋南芝的脖子,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在很近的距离下,宋南芝瞅清了这个土匪头子的样子:浓眉大眼,目光锋利,胡子刮得还算干净,下巴隐约透出一层青色,在他的左脸颊,从嘴角到耳边,跨着一道长长的疤。“松开。”宋南芝冷冷地说。罗青疤并未答话,只是手臂像铁箍一样,把宋南芝搂得更紧了。宋南芝瞪了他一眼,抬起她留着指甲的手在罗青疤的长疤上又狠狠地挠了一把,血痕立现。罗青疤咬咬牙,松开了她,并命令道:“送我屋里去。”“给我找一间空屋子。”宋南芝的语气中,更有命令的意味。她只是想来土匪山上败坏一下父亲的面子,也道听途说这里的土匪不碰女色,没想到这个土匪头子竟真的会无礼。罗青疤哪里听她的,拦腰抱起她就往屋里走,宋南芝知道抗拒是无用的。进了屋,宋南芝的眼泪就唰唰往下流。“行了,没事了,到我屋里就别哭了。”罗青疤瞅着她说。她继续流着泪,不说一句话。“我罗青疤说不动女人就不动女人。”宋南芝依旧抽噎不止。“小婊子你他娘的想咋的,哭个没完了还?我对你做什么了吗?还把我脸刮花了,别给你脸不要脸!”罗青疤很不耐烦了,用力捏着宋南芝的手腕。宋南芝抽抽搭搭地开始叙述自己的烂事:“我娘在我小时候就被我爹气死了,仅仅因为她之前差点被别人娶了……我爹从小就不待见我,还要把我卖给张家做妾……我想能逃脱那个家,也就答应了,谁知还被人嫌弃是小脚,是包办,被人退了亲,退了亲后还遭家里人嫌……”罗青疤没接话,他只是松开了宋南芝的手,淡淡问了句:“脚还疼吗?”“疼。”罗青疤试探着握住那对三寸金莲,慢慢揉着,骂道:“这什么世道,活生生把脚弄成这样……”宋南芝轻轻缩回了脚,罗青疤也就起身了,说道:“我虽不碰你,但我不敢保证我手底下的兄弟真的能做到,所以把你带到我这儿,你放心睡,我睡门口。”说完就坐在了门口,倚在门框上。宋南芝带着涌入心田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小心翼翼地睡下了。“什么?楠枝?”张少爷疯似的摇着路人的肩。“我也是看着像南芝,天太黑了,她爬上土匪山了,应该是被你退了亲受了刺激吧……”那路人碎碎念着。“一定是我的楠枝,你净胡说,楠枝怎么会被我退亲!楠枝你等着我!”张少爷飞奔得不见了踪影。黎明之际,宋南芝在噩梦中听见外面刀枪的嘈杂声,一下子惊坐起来,发现门口的罗青疤早就不见了。她抬起小脚就往外跑,竟是有人带着人马来救她!领头救她的那个年轻男子,一身斯斯文文的青色西装,带着金属框眼镜,头发却蓬乱着,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像是个疯子。“楠枝,跟我回去,这次我来救你了!”那疯青年口齿不清地咆哮着。“张向远,她不是楠枝了。”罗青疤冷漠地回那青年的话,话里的底气却显得有点不足。张向远?那个退了跟自己亲事的张少爷,那个嘲讽自己小脚的留洋青年?他还有脸救自己?“罗青疤,你还要毁了她!”张向远继续歇斯底里地喊着。“张少爷,当年楠枝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了!我只爱慕她,一时犯了错误,谁知她那么想不开,竟然自杀……”罗青疤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里有些许悔恨。张向远原来的正牌少夫人,叫楠枝,那年罗青疤还叫罗青,他下山行恶,恰巧撞到在集市买布料的楠枝,她斯斯文文不带脏字地骂了他一番,他竟住了手,一下子看上了那个不卑不亢,倔强明理的楠枝少夫人。那时他太年轻啊,骨子里的痞气和血气在全身沸腾着,他强行把那位楠枝少夫人带上了无女山,楠枝刚烈,没让罗青得到她,并用长指甲在罗青的脸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疤。罗青还是放了楠枝,可是楠枝从土匪窝出来,终没能扛住山下人刀光剑影般的闲话,活活被逼死了。那年罗青变成了罗青疤,也不再劫女人了。那才是张向远留洋的第一年,听说自己心爱的夫人就这样死了,就发誓不再娶,用各种理由退了张老爷子给他订的各门亲。这张少爷平时还正常,一听到“楠枝”二字或“罗青疤”就变了个人,疯得可怕。他听路人说南芝,还以为是他的楠枝。罗青疤心中对张向远是有愧的,也是放不下楠枝的,就说:“算了,是我欠你人情,人你要想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说完就转回了头,摆了摆手,让兄弟们退下了。“楠枝,跟我回去吧,我再也不去留洋了。”张少爷的眼睛依然通红着。“我不走,罗青疤。”宋南芝没理张向远,径直回头抱住了罗青疤的腰说:“他退了我的亲,那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罗青疤闭上了眼睛,并没回答宋南芝的话,掰开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一边。“罗青疤,你给我的楠枝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竟不要我了!”张向远已经没有理智了,他手中有枪,向背过身的罗青疤开了枪。血在土里浸开,宋南芝推开了罗青疤,她的肩膀却被穿透了。罗青疤惊愕地转过身,连忙抱住了将要倒地的宋南芝:“姑娘,说你傻还真傻啊!”又用狠厉的目光瞪着疯了的张向远:“张向远你太过分了,别怪我不客气了!兄弟们!把他们赶下山!等等,能别杀人就别杀人。”说完,便把中了枪的宋南芝打横抱走了。张向远带来的人都伤的伤逃的逃了,一群土匪端着枪瞄着他,他崭新的西服被打了好几个血洞,却就是不下山,他蹒跚着走到无女山的断崖边自言自语着:“楠枝,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找你吧,我再也不留洋了,今天我穿了你说最好看的那身西服,可惜被他们打破了,我退了那么多门亲,借口她们是小脚,是包办,可是你就是包办,你就是小脚啊,我只是心里除了你再装不下别人了。”张向远跳崖了。宋南芝流血很多,罗青疤轻轻脱了她外衣,给她敷药包扎。“咝……疼!”宋南芝苍白的小脸上眉头紧锁。“疼有啥法子?谁让你不知死活救我的?”罗青疤训着她,却红了眼圈,手法更轻了,手还微微颤抖着。“没事,你这儿要不了命。”“罗青疤……”“姑娘……不,你叫啥?还没来得及问你呢。”“南芝。”罗青疤的手一哆嗦:“楠枝?”“嗯,南芝。南方的南,芝兰的芝。”宋南芝刚才听到了那个楠枝的故事,就解释了一下,又道:“罗青疤,以后我们要是有女儿的话,别让她裹小脚好吗?”“谁敢逼她裹小脚,我毙了……”罗青疤突然愣住了:“你说?女儿?我们?你是说?”“怎么,你也嫌我是小脚?”宋南芝虚弱地笑笑。“不不不,南芝,我……”罗青疤热泪盈眶,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你快点,血流没了。”宋南芝嗔怪着。“啊!对,你看我……”罗青疤手忙脚乱地继续给宋南芝包扎,又道:“南芝,以后叫我罗青。”宋南芝闭上眼睛微微点头。楠枝,我对不起你,我好像爱上南芝了,她有些像你,但她是她,而且你不爱我,她好像有点爱我呢。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