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阿妈是个哑巴,因为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从小经历了不少磨难。等到年长,家里就随便将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瘸子。那瘸子因为工厂事故断了一条腿,有了点赔偿金,本来是看不起方家妈的,无奈没人愿意嫁他,便只好娶了。人有高低贵贱,在瘸子家人心里,就连残疾也是分等级的。像他这种后
方家阿妈是个哑巴,因为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从小经历了不少磨难。等到年长,家里就随便将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瘸子。 那瘸子因为工厂事故断了一条腿,有了点赔偿金,本来是看不起方家妈的,无奈没人愿意嫁他,便只好娶了。 人有高低贵贱,在瘸子家人心里,就连残疾也是分等级的。像他这种后天残疾的,显然要比先天哑巴要高贵一些。所以从方家妈进门的第一天起,就有些瞧不上她。 后来,方家妈生了个女儿,瘸子家人更加不待见她。月子里也没个人照顾,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丈夫更是天天在外喝酒赌钱,一不高兴,就拿她撒气。 在一个万念俱灰的夜晚,看着怀里嗷嗷待乳的女儿,方家妈决定豁出去了。 她将灶上一碗冷饭狼吞虎咽吃进肚里,又偷了瘸子丈夫的一千块钱,抱着孩子连夜逃了出来,从此,再没回去过。 没有人知道她一个哑巴,独自带着孩子,这二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做的是最简单报酬最低的活计。唯一支撑着她信念的,就是一天天长大的女儿。 她们住在城南菜市旁的一条小巷,简陋的屋子虽然只容得下一床一桌一椅,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此时,女儿方芳正帮妈妈盛着饭。 “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通过了一中的面试,校长让我准备一下手续,下周一就可以去上班了……”方芳满面笑容地说道。 当老师一直是她的愿望。 方家妈眼里亮晶晶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她边笑边不停地点着头,眼泪却几乎要落进饭碗里。 二十几年的辛苦,老天爷终于开了眼。 她走到床边,在被褥底下翻了又翻,摸出一个黑布小包,又层层打开,将里面零散的钱全部倒在桌子上,打着手势,让女儿拿去。 方芳将钱一张张收起整理好,用黑布重新包上,又递回妈妈手里,说道:“妈,我打工的钱还够花,再说,学校提供食宿,用不了什么钱。” 妈妈用手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大意是让她去买些合适的衣服鞋子上班穿。 可方芳依旧摇头拒绝:“我的钱真的够了。妈,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等我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方家妈笑起来,她的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她倒不是希望能在她身上享多少福,只要她平安顺遂,做母亲的就心安。 晚上,母女俩躺在狭窄的铁架床上,憧憬着渐渐明朗的未来,很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方芳禁不住母亲的坚持,随着她去百货大楼买衣服。 城南菜市的小巷离最近的百货大楼有点远,坐公交得耽误半个小时。方家妈平时都不去,她的衣服基本是菜市场里面的小摊上买的,几十块钱一件,可以穿上好多年。 唯一去的一次,是几年前方芳考上大学,她拉着女儿去挑选了一条裙子,那是方芳平生的第一条裙子,也是所有衣服里最贵的一件。 尽管这几年来,方芳自己打工能赚到不少生活费和学费,极少再找她要钱,可是,做母亲的,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总是希望能为女儿做些什么。 公交车缓缓开过来,母女俩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时上班高峰期已过,车上的人不多,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看着窗外,车厢显得十分安静。 很快过了两站。车子在第三个站台上停下来,门刚被打开,外面的热闹一下子涌进沉默的车厢。 伴随着几句中气十足的骂咧,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上车来,随后跟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妇,“叫你慢点!慢点!,没长耳朵是不是?!小心摔死你!” 车门在女人身后缓缓关上。女人在门边找了个座位,用手掸了掸那座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仍旧怒气未消地冲着小男孩道:“叫你别乱跑就是不听!外面坏人多,哪天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小男孩似乎对这样的咒骂早已习以为常,连头都没抬,也不过去坐,只是在车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十分好奇的样子。那女人也懒得管,从包里翻出手机玩了起来。 过了一会,小男孩看得差不多了,便凑过去女人旁边,说道:“妈妈,公交车好大呀!比爸爸的车大好多!我长大也要开公交车!” 女人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离开,两眼瞪着男孩道:“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天天不是挖机就是公交车!” 男孩受了委屈,便不再说话。见妈妈也不理会他,他便跑到车上其他乘客身边,继续东摸摸西看看,突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走到方芳身边来。 “我要这个!”他指着方芳的背包说道。 方芳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到了自己背包上的一个卡通玩偶,于是捏着玩偶问:“你喜欢这个?” 男孩没有回答,伸手就过来抓住,可是玩偶被挂在包上,根本拿不走。 “拿别人的东西要先经过别人的允许,难道妈妈没有教你吗?”方芳耐心地说道。 “我就要!”小男孩倔强起来,用力去扯那个玩偶。方芳抬眼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男孩的母亲,然而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她的注意力全部在手机上。 方芳无奈,想到她今后的职业,想到她的职责,便决定换个方法。于是她看着小男孩笑着问:“这个可以送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这个玩偶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不理思索地道:“这是小砾,我喜欢!” “那这是哪个动画片里面的呀?”方芳问。 “汪汪队!……”小男孩嘴里哼着含糊的调子,应该是动画片里的歌儿。 “那小砾开的是什么车?汪汪队其他成员都有谁呢?”方芳继续问…… “天天,毛毛,灰灰,阿奇,路马……”小男孩的问题回答得并不完善,但眼里似乎多了许多兴奋的神采,那是一种惊讶和期待,终于有一个大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并且可以和他平等地对话了。 “那这个小砾送给你了”,方芳取下玩偶,递给小男孩道,“你很棒哦!” 小男孩羞涩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拿着玩偶,走开了。 可是他很快又回来,拍了方芳一下,又快速躲开,如此往复好几次,大约是想方芳和他一起玩。 方芳知道他的小心思,配合着用手去抓他,又故意抓不着,逗得小男孩大笑起来。 男孩高兴起来,由躲变成跑,动作越来越大,而公交车时停时摇晃,方芳便停下来,笑着提醒道:“车上不安全,不要跑,小心摔倒哦!” 可小男孩毕竟孩子心性,哪里听得进去,见方芳不再理他,拍她的手也更加用力起来。 方芳觉得痛了,便忍不住道:“姐姐马上要下车了,你去妈妈身边坐好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和妈妈一起往车门方向走去。 意外往往就发生在那一瞬间,谁也无法预料的一瞬间。 方芳在门口尚未站定,小男孩或许想继续和姐姐玩游戏,或许想帮她下车,总之,不管是好意无意还是恶意,他推了方芳一把,就在那一瞬,门开了…… 厄运来临时,总是连招呼都不会打。 方家妈就站在方芳身边,可是她没来得及抓住她的半只衣角,就眼看着她摔下了车,看着她的头狠狠地栽在路基边缘,看着鲜血立刻从她头上冒出…… 周围是人群慌乱的声音,半晌,不知是谁叫了声“快打120”! 方家妈的脑子混沌一片,她伸手去捂方芳的伤口,就像方芳小时候帮她切菜切到手,她用墙角的蜘蛛网或一撮石灰粉就能将血止住一样,可是这次,血却怎么都止不住。 方家妈一时慌乱起来,不知怎地,眼角瞥到了那个小男孩,突然发疯一般猛地过去揪他,她不会说话,表达不清,只是睁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孩,嘴里发出低沉的怒吼。 小男孩哪里见过这个场面,立时吓得大哭起来,他妈妈早已护了上来,一边扯方家妈,一边大声喊道:“是你女儿自己摔倒的,关我儿子什么事?” “一个小孩能有多大的力气?那是她自己不小心,没站稳!” “你女儿自己要逗我儿子玩,满车的人都看见了,不信你问问?”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他们虽然都在车上,可是却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谁津津有味地观看一个小孩子无聊的游戏,也没有人关心不相关的人是怎么下了车……他们既不能为受伤害的人抱不平,也无法指责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方家妈颓然地松开手,看着女人拉着儿子匆匆离开。 她跟着上了救护车,看着几个穿制服的医生在方芳脸上身上检查,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随后到了医院,他们把方芳挪下车,她又跟在他们后面不停地奔跑,直到一扇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医生护士把她留在了外面。 她觉得一切似乎都像在做梦。 早上她还看着方芳有说有笑地煮了她新学会的葱油面,半个小时前她还在想象该给女儿选件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才能适合她将来的工作…… 走廊上有冷风吹进来,明明还没入秋,方家妈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她不得不重新打量着周围,干净整洁的墙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神情严肃的护士…… 方芳被诊断为颅内出血,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人世。她没来得及参加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没来得及孝敬相依为命的母亲,她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她的人生…… 方家妈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她抱着方芳离开的那个深夜。那晚夜很黑,路很暗,稻田里的叶子拂过她的小腿,刚下过雨的路面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了那个村子,女儿在她怀里出奇地乖巧。 那时她看不见前路,黑夜一直漫延到无尽地远方,可是她没有畏惧,她感觉到脚踏在泥土上的踏实,女儿在她怀里均匀呼吸的踏实。她知道,天很快就会亮的。 现在,天却永远都不会亮了。 方家妈经常一个人在屋里整日整日地坐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或女孩的说话声,她会喜出望外地开门去看。精神好些的时候,就煮些吃的,只是常常忘记插电饭锅的电源,煮了半天锅里还是生米。 房东最初见她可怜,有时会拿些食物给她。但方家妈很快就没办法交房租了,拖延了一个月,房东见她精神愈发不济,怕她死在屋里,只好给了她三天的期限,让她搬出去。 搬出去,方家妈也曾暗暗想过很多次,如果她搬出去,那一定是有一天,和女儿过上了更好的日子。 她望着屋子里方芳生前的衣物,将她那阵子穿过的衣服洗了又洗,又将她的证件和照片擦拭了一遍,整齐地收入箱中。 她可以流落街头,可是女儿的东西却再也无处存放。 几天后,邻居街坊们发现,方家妈突然又振作起来了。她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偶尔见了人还能打个招呼。 方家妈工作的路段里有个休闲广场,广场分为两片,一片临近商业街,面积不大,周围摆了些桌椅供游人歇息。再往下是十几层台阶,台阶下则是另一片广场,面积很大,有雕像,有喷泉,有绿树。到晚上或周末的时候,就成了大人的休闲场和小朋友们的游乐场。 方家妈干完活后,经常坐在那十几层台阶的最高处,看着下面来往的大人和孩子,看着这样一个热闹的世界。 晚上十点过后,人们渐渐散去,远处商铺的灯也越来越暗淡,方家妈站起身,清扫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在夜色中回到城南菜市旁的小屋。 广场上的热闹似乎怎么抓也抓不住。 于是第二天,她继续坐在台阶上看来往的人群,嬉戏的孩子。 她见到过情侣出双入对,卿卿我我,也见到过男女吵架,骂遍了十八代祖宗。她见过耐心的父母,一遍又一遍鼓励正学习轮滑的孩子,也见过焦急的父母,兴许是孩子贪玩,跑得不知去向,父母抓住人一遍遍寻问。 她还见到了那个小男孩,公交车上的那个小男孩。 台阶旁有一段倾斜的路面,顺着台阶的走势,由上而下,像一个细长的滑梯。此时,那个小男孩就努力地从下往上走着这“滑梯”,甚至为自己比旁边走台阶的人速度快而开心不已。随后,又飞快地从“滑梯”上冲下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方芳小时候乖得很,可没这么顽皮。想起方芳的死,方家妈立时气血上涌,她瞥了一眼台阶下方,小男孩的母亲在和友人聊得火热。 方家妈陡然站起来,身边的簸箕“当”地一声倒地,将她吓了一跳。可她心里已经住进了魔鬼,魔鬼拉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小男孩的方向挪去。 小男孩刚刚又从下面走上来,跑得满头是汗,他稳住脚步,抬起头,就看到前面有个女人正盯着自己。 她眼窝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目眦欲裂的神情着实令小男孩吓到了。 小男孩应该是回忆起了坐公交车那天,女人死死抓住他衣服,狠狠瞪着他的表情,但他什么也不懂,瞪大眼睛,“哇”地又哭出来,似乎看见了魔鬼,脚步踉跄往后退去。 或许是那声哭起到了作用,又或许方家妈伸手晚了一步,小男孩一脚踩空,仰头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方家妈感觉又回到了方芳从公交车上摔下去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开始混沌,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了好久,直到听见台阶下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她才猛地想起收回…… 她又开始神识不清了,来来往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一切似乎那么熟悉,她简直要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带到警局,几个神情严肃的制服人员向她问着什么问题,她有些听不懂,更加辩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似乎听见有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在旁边喊:“她女儿死了,就来害我儿子!她是凶手!” “你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放过?!” 方家妈眼泪流下来,几岁的小孩和她二十几岁的女儿有什么区别?都是妈妈掌心里的肉…… 又不知喧闹了多久,她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原来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一个穿着制服,面色还算和蔼的女警说道:“我们看了广场的监控,你没碰到那个孩子,是他自己摔下去的,也还不算坏,只是手臂骨折。” “不过”,她又说道,“我们也调查了你女儿出事时的监控,你女儿自己有责任,孩子也有责任,但他还小,我们已经对他和他的父母进行了教育,也已经让他们对你一家有所赔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劝诫宽慰了几句,方家妈便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只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生工作和生活了。 无论在什么路段,即使是她身上穿着跟别人同样的工作服,带着帽子和口罩,总有人认出她来,朝她扔石子。 小孩见了她,立即躲得远远的,如同见了恶魔。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家长经过,也会教训孩子:“再不听话,小心那个推小孩的恶婆婆抓了你去!” 方家妈越来越孤单。 去市场买菜,原本熟悉的小贩见了她,态度变得冰冷。邻居见她回来,连忙唤回在巷口玩兴正浓的孩子,方才还热闹的巷子一时间大门紧闭…… 没有人再同情她的遭遇,也没有人再关心她。 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周末,邻里的一个孩子哭闹,大家说起那个抓孩子的恶婆婆,突然有个女人说了句:“那个哑巴似乎很久都没回来了。” “是有一阵子了,谁知道她又去干什么了呢?” “看她那样子,没准死在哪了都不知道”…… 巷子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过往的三轮车不时叫卖着废旧物品的收购,孩子们呼朋邀伴嬉戏玩耍,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呵斥和食物倒入油锅的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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