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有一方矮墓。墓前寸草不生,光秃可怖。仅有一墓碑,上书二字,字迹歪斜,笔法凌乱,仔细辨认方可见“仇丰”二字。听老一辈讲,这位“仇丰”原名“仇子逢”。仇家是世传的梓匠,虽为木工,却有些家学渊源,骨子里还有一脉“吴门四家”之一仇十洲的血统。我的一位族叔与这位仇子逢是金石之交,今冬回乡时便与他
姑苏城外,有一方矮墓。墓前寸草不生,光秃可怖。仅有一墓碑,上书二字,字迹歪斜,笔法凌乱,仔细辨认方可见“仇丰”二字。听老一辈讲,这位“仇丰”原名“仇子逢”。仇家是世传的梓匠,虽为木工,却有些家学渊源,骨子里还有一脉“吴门四家”之一仇十洲的血统。我的一位族叔与这位仇子逢是金石之交,今冬回乡时便与他在餐桌上谈起了这位故人,谈兴渐浓,至深夜方散,故而知晓了许多往事。一仇子逢之父在这座小县城久负盛名,不惑之年得此独子,便取名“子逢”,足见其欣慰之意。满月那天,张灯结彩,水陆俱陈,县令亲临,贺弄璋之喜,使得仇子逢尚在襁褓之中便远近皆知。子逢自幼随其父学作苏式家具,弱冠之年便成一件千拼条案。此条案长三米有余,宽仅一米,由千余黄花梨木用榫卯拼接而成。无雕花、去繁复,整张条案如同平镜,不见一丝缝隙。抚摸之,似婴儿肌肤;触目之,心生平静宁和之气。条案制成之日,便是仇子逢求娶县令长女之时,此条案便作了聘礼。随后数年,两人伉俪情深。即便县令之女无所出,仇子逢怜惜发妻,也只将所带学徒四儿视作亲子,不提纳妾休妻之事。二四儿天生口吃,幼年受人奚落,便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子。幸而仇子逢是个温柔敦厚之人,从不计较这些,反倒格外看重这个终日沉默的孩子,欲将其当作继承衣钵之人细细培养,遂倾囊相授家传之技。——“家具有三派,‘文苏、豪广、奢京’,讲的是苏作家具之文韵,广作家具之豪靡,京作家具之奢贵。姑苏仇家随的是苏式一派,极讲究文人气韵、轻简素雅,做出来的东西,亦如做人,焦躁不得,阴晦不得,需古朴大气,晓得了么?”——“嗯。”——“做椅子,宜矮不宜高,宜阔不宜狭。这把官帽椅,搭脑高度切不可过腰,方能让人坐上去精神百倍。做桌子,需阔大,但四周厢边只半寸阔,过犹不及。桌脚刻线不可粗糙,需极尽细腻,阳线、活线、凹线、文武线各有各的样式,不可搞混。”——“嗯。”——“咱苏县人家陈设家具,皆配花木映衬。遂家具花纹无需过度精致,稳妥大方即可。松竹山水花鸟刻得极多,若是求精,灵芝纹、缠枝莲当属首选。”——“嗯。”……寒来暑往,四儿学艺渐精。出师之日,也做了一件千拼条案,一样用的是黄花梨木,唯一不同的,是四周厢边做了一寸。四邻看到这一件条案,纷纷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四儿不输师父仇子逢啊!仇子逢盯着那多出半寸的一寸厢边看了半晌,轻叹了一口气,不曾有得意之色。三日子慢悠悠地晃过去,仇子逢早已年迈,送走发妻后,一心读些祖上留下的书卷,也不过问仇家家具生意。四儿继承了仇姓,所作苏式家具遐迩闻名,苏县的乡邻们都由衷唤一声“仇四爷”。转眼到了己卯年春天,按苏县人的讲究,花木葳蕤之际,宜乔迁。县东一位姓井的富商从日本还乡,加之甫迁新居,极想得到一件有些年岁的千拼条案,以增新居文雅之气。这位井姓富商寻至仇家,带了一盒金条求购当年仇子逢所作千拼条案。仇四言语木讷,劝阻不得,遂请出仇子逢与之相见。——“先生不知,此条案乃在下赠予亡妻之聘礼,拙荆与其娘族中人皆已作古。于情,此乃在下追忆先亲之物,于理,它已不属于仇家。咳咳,再者,亡者遗物,恐令先生府邸沾染晦气,着实不妥。还望先生宽谅。”——“仇先生亦有所不知,我从日本衣锦归来,不在意这鬼神晦气之说。虽然横刀夺爱令君子不齿,但我实在爱好此物,倘若仇先生不愿,我还可再加五根金条!”——“先生……”仇子逢话音未落,井姓富商旋即又掏出了一个木盒并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十根金条!还多了五根!一旁立侍的仇四咋舌。仇子逢却不为所动,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先生尚不懂我苏作家具,又何谈‘爱好’一词呢?”言讫,不及送客,便拂袖而去。知晓此事的苏县乡邻,有说仇子逢迂腐的,亦有叹服其高风亮节的。却无人再去打探那位井姓富商的态度。过了数日,县东一座宅邸里,井姓富商得意洋洋地弯腰欣赏着一件黄花梨千拼条案,一面感叹于条案之简约精美,一面不屑于那位故作清高的仇子逢。他神情中带着倨傲之色,却未曾发现,这件千拼条案四周的厢边并不是半寸,而是一寸……四——“后来呢?”——“后来啊,谁曾料到那位井姓富商本不姓‘井’,而姓‘山井’呢!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间谍啊。日军进城那天,恰巧是三月一日。仇四得了山井的好处,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气死了子逢。子逢临死前,在那张千拼条案上血书了‘仇丰’二字。‘丰’字,可不就是‘三一’吗?”族叔轻啜了一口酒。——“那是您给这位仇子逢立的碑?”——“那是乡亲们偷偷立的,不敢用真名,也就只能这样了。仇子逢这个人,才是真正懂作苏式家具的啊!只可惜……”——“是啊,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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