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盼来了假期,我离开岗位,回到老家。卸下面具和盔甲,扔开钢枪和铁箭,痛快地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潮湿剥落的墙皮,发霉熟稔的气息,踏入这肮脏破旧的小屋,我顿感舒适无比。瘫倒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数起上面的蛛丝。可越数越觉烦乱,于是点上一支烟。一缕青
好不容易盼来了假期,我离开岗位,回到老家。卸下面具和盔甲,扔开钢枪和铁箭,痛快地伸个懒腰,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潮湿剥落的墙皮,发霉熟稔的气息,踏入这肮脏破旧的小屋,我顿感舒适无比。瘫倒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数起上面的蛛丝。可越数越觉烦乱,于是点上一支烟。一缕青丝徐徐而上,与丝网交织成一团,使天花板更显杂乱不堪。我终于耐烦不住,灭烟,起身,直奔水坝去了。
水坝算是村子唯一的地标,打我记事起就有了,现已老态龙钟,拖着残破的身躯在河中苦苦支撑。建设一直没搞到我们这里,水坝周边依旧是荒草土路,只是垃圾多了不少。虽如此,仍不失为一个静心的好地方。
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耳边隐约传来几声吆喝与羊叫,抬眼望去,是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也是无聊,我走近一些,对着羊群只是看。黑与白,腥与臭,密密麻麻的羊群木木地移动……忽然,我注意到一只掉了几块毛的羊脱离出队伍,走到一边去了。牧羊人吆喝着,挥鞭将那只羊打回队伍。然而不多时,那羊又走出队伍,接着便再被打回去。前前后后,那只特立独行的羊不是走偏,就是掉队,总归不肯老老实实融入羊群之中。我注视着它,注视着它身上露出的几块红皮——在黑白相间的羊群中,那几块红皮尤为显眼。一缕青丝徐徐而上,将我的思绪载向了远方……
温和、顺从、懦弱,提到羊人们最容易想到这些特质,但我的高中同学——巴羊和这些全然无关。他就像一只孤独的野羚羊,不,是一只狂放的野马,混入到羊群之中,时刻挑衅着本该维持的和谐。
巴羊身高一米七左右,留一头凌乱的中长发,成绩普通,茕茕孑立,来去无踪。为何没个伴?满脸的痘坑是他青春的象征,刺鼻的体味是他勤奋的路碑。吃饭一顿猛塞,毫不讲礼;走路大步流星,自带秋风。仰不屑天帝,俯不视蝼蚁,尝于凌晨散步,曾在黎明大哭,不嫌学业繁重,常先鸡鸣放足,举止之间分明在说:试问古今,谁与争锋?
话已至此,想必您已知晓巴羊孤独的原因了——另类。
也许在今天看来他还不算太特殊,但在那个压抑沉闷的高中时代,巴羊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大概只因抓住了学习这根救命稻草,方才得以生存。况且接下来要说的一些事,就是今天也实属罕见。
我们高中管理比较严格,要求早上五点半到教室读书,晚上九点半才放学。虽然长期如此稍有适应,但每天还是累得死去活来。然而巴羊,早上四点到操场跑步,五点进教室读书,晚上放学后还要到操场锻炼至十点半才肯回寝室休息。
我曾有幸跟巴羊长期同桌,得以比别人多了解他一些。我问他为什么酷爱锻炼,他说,因为某天去洗澡时,澡堂里一些中年油腻男子大腹便便的模样使他深受刺激,于是便立志:将来绝不能变成那鬼样子。
虽说如此,巴羊还是有点小肚子的,我想应该是饭量太大抵过了他的汗水吧。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那天,学校请来了一位励志演讲家,召集全体高三师生到广场集合,先听演讲再喊口号。高台上领导们坐在一排课桌后,校长简单致辞,示意大家鼓掌欢迎演讲家,即刻全场掌声一片。演讲家拿着话筒站在前面,慷慨激昂,声如洪钟,一顿励志演说激得我们心潮澎湃。最后,演讲家邀请同学们积极上台表决心——我想这是他演讲生涯中最印象深刻、最后悔的决定之一了。
起先上来的几个同学说了什么我已全然忘记,之后上来的同学——哦不,之后没有同学上来了。只见巴羊大步走上高台,不顾领导的脸色兀自将两张课桌摞在一起,从演讲家手中夺过话筒,三两下爬到顶层。此时已然黄昏,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映照在巴羊满是痘坑的脸上。巴羊目光如炬,向远方眺望片刻,突然举起话筒,嘶吼般喊了起来:
“我!巴羊!一定会考过640分!我要证明给你们所有人看!我一定会考过!尤其是你!你给我记着!我已经写了血书!我一定要超过你!”
巴羊高高耸立在课桌上,如一尊雕像,迎着夕阳的光辉,久久地眺望远方……我注意到,领导们埋着头,表情是木然的,演讲家斜着脸,表情是木然的,同学们吊着下巴,表情是木然的……
后来听说巴羊对喜欢的女生表白被拒绝了,那女生是班里的学霸。或许巴羊当时站在课桌上说那些话与此有关,但绝不会仅仅与此有关。因为他是巴羊,无论如何,他会那么做。
有一段时间巴羊突然迷上了篮球。篮球场就建在我们教室旁边,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不受待见,每晚放学后,操场缺了一份热闹,球场多了一份喧嚣。巴羊天天一个人在篮筐下对着影子将球使劲拍来拍去,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我们虽然是同桌,但也算不上朋友——毕竟还要在群体中生存,怎么能太出格呢?或许良心还未彻底泯灭,一天晚上,我看人差不多走光了,悄悄溜进篮球场……从此往后的几天里,球场多出一个影子。几天后,百日誓师。
我们聊天通常是在吃饭后班上没几个人的时候,因为我俩都吃得很快,所以先别人几分钟抵达教室,人多起来,我们便不聊了。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有什么理想,他低着头轻声说,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爸妈养自己不容易,自己却没做什么报答他们的事,越想越愧疚,其他的以后再打算……那天不知怎的人群突然一下全涌进来,巴羊还在讲,我赶忙扭过头,面红耳赤。
高考前一天,教室里乱成一片,同学们这边两个,那边一团。一些无视违纪的风险,拿出手机拍照留念,一些互留联系方式,笔书誓言。只有巴羊那一小块,静悄悄的,如同几面无形的墙壁圈出的一个世外桃源。
我终于没能突破那墙壁。
河流冲刷着残破的水坝,溅起朵朵浪花。我突然希望水流能再猛烈一些,将水坝冲垮,一泻而下。
分别至今,我始终忘不了这个另类的人。逐渐的,一想到他,我就不禁汗颜,汗颜自己的卑微,汗颜自己的虚伪,汗颜自己的盲目,汗颜自己的懦弱。
巴羊,为什么我没能成为你的朋友?
那匹误入羊群的野马,现在怎么样了呢?
呵,那家伙,大概到哪儿都很难交到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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