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总是在蛮烟瘴雾中显得飘渺与厚重，白日似乎早已忘却了这座小城的存在，以至于丧失了为阴云雕琢无可挑剔的金边的耐心。往日街道边贝连珠贯的香樟树，逐渐将自己的绿叶蜷缩着，暗自地咒骂着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期待着寒冬的离去。

　　她匆忙地赶到驾校，远处的专车显得过于破旧，浮尘在这个旧铁堆叠的框架上不知停留了多久。上车时，车上早已如沙丁鱼罐头般塞满了乘客，车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残渣与呛鼻的汽油味混杂的气味，车上的乘客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毫无生气的丧尸感驻扎在每个人的大脑里。

　　先找座位吧，她想。她如同胃囊怠空却挑剔的狩猎者般，筛选着车上靠窗户的空位。那是对于晕车的人来讲最慰籍的馈赠。现实并不如想象般完美，唯一的空位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旁边的——靠过道的、破旧的、甚至沾满肉眼看不见的油渍的座位。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只好向现实妥协。

　　稳当地坐下后，她的大脑所反感的却又无法克制的眩晕感突入袭来，鼻腔里充斥的汽油味更是让她感到隐隐侵入的彻骨的痛苦。“大哥，咱们两个换个座位吧，我晕车，实在是需要在窗边吹吹风。”她努力地克服着眩晕感，一字一句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毕竟眩晕的人说话都是成问题的。“你晕我就不晕咯？”中年男子将肥大的身躯向外挪动着，把自己的座位用屁股填了个满档。交涉无果后，她只能选择端坐着，希望不经意间袭来的昏睡，会像依托咪酯麻醉剂般，把自己在眩晕感中麻痹。

　　破旧不堪的客车在国道上行驶着，如同披着久未擦拭打磨的早已生锈的铠甲的萎靡佝偻老兵般，毫无汽车该有的样子。像毫无规律排列的数学组合一样，随处的大小不一的碎砾和深浅略同的坑洼总是让这位佝偻老兵上下颠扑，他的内脏也在毫不规律地震颤着，细胞们也在为这场毫无预兆的派对舞动着热身，碳水化合物在飞速燃烧着，转化成向无预兆的危机妥协的产物。

　　陈教练使劲地用右脚踩踏着刹车，车子从颠簸到停下的两秒好似一个世纪般漫长。下车后，陈教练开始张罗着给这堆废铁加水，为的是不让这堆废铁的大脑在颠簸中烧耗殆尽。她早已受不了令人恶心的汽油味，在一阵小跑后下了车，贪婪地用鼻腔吸入久违的新鲜空气，一切突然显得明朗清晰起来。

　　“咦，婧洁，你也要去考科二哇？”陈教练加水的时候也不忘了到处观望。“是咯，考了回去好过年嘛。”她笑着回答。“唉又要过年了，当过鬼门关。”陈教练点燃一支烟，向若隐若离的薄雾中吐去烟气。“哈哈哈，哪个有家室的人不是如此嘛。”她依旧笑着。山间的薄雾如同寂静死寂的大海般，把寥寥几语不留痕迹地悄然淹没。

　　老兵在吃饱喝足后又踏上了颠簸的行程。婧洁在陈教练的话语中了解到这是一辆属于下线的客车，早已在往日的颠沛流离逐渐磨去了英气与后劲，却又被从坟墓中掘出，“认真仔细”地“打磨”后再次发配上了战场。

　　不知为何，车上的学员们都在东倒西歪地昏睡着，她却一反常态，不像往日那般闻着汽油味昏昏睡去，而是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她眺望着窗外的远山，淡影若隐若现，远处的农田的胃里满是混浊而又静寂的死水，旁边多到拥挤的杂草泛着冬日混染的枯黄，泥泞的小道也干裂到像要陷下去的模样。

　　她的大脑仿佛不受控制，记忆的残片开始飞速地捶打着自己的思维，她想起了自己早早奔赴工作的丈夫，想起了在启灵桥相遇寒暄几句的儿子发小的母亲，想起了在屋里酣睡的儿女。这种感性的思维突发地侵入自己的大脑，毫无征兆毫无主观性不客气地来到这个佝偻老兵的细胞里，还是长大成人来第一回。

　　“山高路急，弯多寒冽” 用来形容这段国道实在是恰当不过，在高山恶水的省里，这样的道路如同十一月从天斜落的淅淅沥沥的雨滴的大致形状般比比皆是。

　　车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沉闷混重，她却异常的清醒，这样的状态如同世上的混混烈日不知疲倦地二十四小时灼烧温带的大地般稀奇难得。车上的学员依旧昏睡着，世纪的更迭，晴雨的交替貌似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更像是密封培养皿中的单细胞生物，外部的世界和他们毫无关联。

　　“咔嚓。”

　　“完了。”方向拉杆球头的脱落，让陈教练的第一反应便是脱口而出与手足无措。寥寥两字也在车里炸开了锅，培养皿的单细胞意识到外部危机的袭来，开始四处溢散。学员仓皇地安顿自己的意识——这一刻他们都不知道把手放在何处。陈教练慌忙地用自己颤抖的双手拨回方向拉杆，却显得无济于事。

　　眼看着车子将要滑落于国道而跌入山下，陈教练在微秒之间恍然镇定，用尽全力踩下了刹车，祈祷着车子能像上一次一样，用两秒缓缓停下。

　　一刻千年。

　　车子并没有在恍如一个世纪的两秒中停下，如同脱缰野马丧失了顷刻的判断，逐渐滑向没有石墩护栏的国道左侧，人们都在屏气慌神。

　　没有停下，没有停下。

　　车子如同滚轮般开始翻滚起来，车里的人们并没有系安全带，也随之如丧失重力的宇航员在太空一样，在车里没有约束地颠扑翻滚。时间在这里早已没有了任何概念可言。

　　她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重力的支配，在一个恐怖的实验里扮演着实验参照物的角色。

　　刹那间，重力将少许的人们从车内抛出，至于生死，毫无感情可言的客观的重力丝毫不在意这些，它要做的，也只是遵从它自身的原则。

　　重力不在乎是否决定生死，重力决定着生死。

　　恍惚间，她被抛了出来，漫长的抛物线运动在远山淡影下将她扔在了农田的土墩上，脊椎的刺痛感如同骨头在撕裂般无人察觉却痛苦到快要崩坏。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眼前的每一块农田里都有这卑微却痛苦的“持有人”，他们在那潭死水里哀嚎着，在死水里挣扎着，在死水里与死水融合着。车子还在往山下翻滚，如同不知疲倦、没有感情的游乐园滚轮，只是无意识地翻滚着。

　　她只是看着。她只在看着。她只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