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街道上的落叶干得快自己裂开。脚踩上去劈啪作响。“啪!”棋盘上的一枚炮碾碎了一片叶子。老头正聚精会神地准备最后的厮杀。他一手死摁住那枚炮,好像没放手就还有反悔的余地。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可能想起来的只有今天中午吃的卤肉和昨晚的烧酒。一
已经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街道上的落叶干得快自己裂开。脚踩上去劈啪作响。
“啪!”
棋盘上的一枚炮碾碎了一片叶子。老头正聚精会神地准备最后的厮杀。
他一手死摁住那枚炮,好像没放手就还有反悔的余地。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可能想起来的只有今天中午吃的卤肉和昨晚的烧酒。
一阵风吹过,落叶纷飞,跑到老头面前又被一扇子,扇回了地上去。不一会儿,那落叶又不安分地爬了起来,朝街对面的冒着烟儿的热锅里飞去。老板娘挥舞着有力地膀子,朝锅里一统乱搅,把面呀,菜呀还有树叶呀全都送进碗里,端上桌。
那没能落进锅里的,就再次顺着风,往边儿处飘,最后缓缓地,小船降落一般落在了残败的暗墙角边。
那墙上依稀可见三个大字:恶人巷。
这看似干燥的大街还颇有一段阴湿的历史。
1-
“恶人巷”三个字其实早在第一个人到来之前就有了。
没人知道是谁,又因为什么而写。可来这儿的第一个人总是对外声称这字是他到来后突然出现的,他称自己为“第一恶人”。
“那天晚上我遭尿憋醒老,”第一恶人抹了把脸,一脚搭在恶人墙上,一手撑着脚踝,“跑到勒点儿来放水。嘿,个狗日的,突然扯了个活闪(雷)。” 他身子一抖,假装被雷激了一下,“我借到活闪一看,满墙壁都在流血哦!一股一股的,流到最后就跑老三个字出来。”
“我一看,啥子人啥子,我不识字嘛。老子屋头有的是钱,不需要认字!”他自顾自地解释道,“然后我就去找了个先生来看,才晓得原来写的是‘恶人巷’。嘿,个老子的。说得好啊!哈哈哈。老子不就是个恶人吗,啊?哈哈哈哈!”
最开始的听众对此番说法就像家里大人对孩子的胡言乱语样,采取默认鼓励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这恶人让桌上的瓜子花生还有小酒更入味儿了。
只是听得多了,难免当真。不出一年,满世界漂泊的绿林好汉们仿佛看到了桃花源。带着一分正义和满腔邪恶,举家搬迁而来。
而“恶人巷”也没叫他们失望,每个刚来的人都会跑去看那堵墙。
据说直到现在,每逢打雷闪电,那堵墙都还会流血。
可是不巧的是,“恶人巷”常年干旱,是没什么雷雨的。
然而更不巧的是,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运气比其他人好。
“前几天,我跟我堂客吵了架。”讲话的是个看起来精神不佳的男人,面上带了个灰色面具,只留着一双三角眼,似睁不睁。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就跑出来准备去找小红。我从前边那个路口正准备拐弯,无意中就瞥到勒边有动静。”
“撒子动静?”听的人聚精会神,很是捧场。
“我眼睛不好,但是还是看到老,是墙勒边的动静。好像有撒子东西在墙上爬。然后我就悄悄走过来,”那双三角眼突然放大。
旁人一见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原来他眼睛还可以睁这么大,不过眼仁儿还是只有那么点。
“我看到那三个字在滴血啊!我遭嘿老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嘿,但是我一想,勒东西不是哪个都看得到的哦。我幺舅公在这住了一辈子就在等这个血字,最后没等到起就哦豁(死)了。”
“于是我马上爬起来,先看了哈旁边有人没得,然后慢慢地凑过去看。”三角眼两手在空中摸索着,“凑近老,就闻到一股腥臭味。臭得很,就像死老人一样。我突然又有点害怕,但是不晓得啷个回事,我看到那黑漆漆的血,就觉得口渴得很,渴得遭不住!”
“想都没想,舌头就伸出去了。”
“啷个样?”
“撒子味道?诶?”
“你快点儿说啊!”众人急得不得了,本以为三角眼是在吹牛,没想到他是真恶人,竟敢尝人血了。
“莫急。我伸起舌头舔了点,是血的味道。人血味哦!但是,是冰的。就像后山那个洞子头的水那样冰。解渴得很!我就舔啊舔啊,最后不口渴了,就回家抱到我堂客睡觉了。”
从那以后,三角眼成了巷子里最出名的恶人。恶人巷的好名声也传得更远了。
2-
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好。
像前边那种小面摊,一个棚,一口锅再搭上几张木桌子,一个月下来赚的钱也够养活一家老小。
旅店也越开越多,甚至为了配合恶人巷的风格,各种灰色营生也如雨后春笋般生长。
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鼻子灵敏的恶人,白天套着商贩的外衣,装作正经人,晚上继续做着打雷下雨的梦。
而那些骨子里十恶不赦的人,却觉得这样的热闹显然是不好的。
他们同三角眼那般,出门依旧带着面具,灰的、白的、红的,尖耳的,露獠牙的……那些外来的人,一看见他们就异常兴奋。
来过多次的就给旁边第一次来的人解释,这是什么东西。那第一次来的,好像看见了动物园的老虎狮子一样,觉得他们异常可爱。
而这些恶人们呢,看他们也觉得像动物,不过是登山时遇到的那种喜欢偷人东西的猴子,生不出任何欢喜。
可恶人们拿他们没办法。
恶人能奸淫掳掠,打家劫舍。恶人习惯了看惊恐、害怕的脸。这些饶有趣味的嬉皮笑脸却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扭曲的表情,那张牙舞爪的面具下已是汗透了。
汗从缝隙里流下,越往下越冷越往下越重。就好像那流的不是水,而是结结实实的土砖块。
写着“恶人巷”三个字的那堵墙,被恶人们一块一块地流出了体外,最后落到地上被太阳蒸干。
在灿烂的阳光和同样灿烂的笑容中,他们第一次发现白天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从此之后,恶人不再在白天出现。恶人们变成了夜鬼,只活在“恶人巷”传说出没的时间里。
可那滴血是再也没有了,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该有的总是没有。
墙也变成了夜鬼。无论多深的伤口,也流不出一滴鲜活的血。
在墙死去的过程中,恶人巷迎来了他的第二次高潮。
因为人们突然意识到,恶人不就该晚上才出来吗?早上出来的算什么恶人?
那些原以为躲过一劫的恶人,却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在了无边的欢乐和喧嚣之中。
为了配合他们的作息,人们不惜学习早上睡觉晚上出游。所有的摊贩在落日黄昏时醒来,开始布置一天的生计,恶人巷的夜晚被五彩的霓虹灯和混杂的各种味道唤醒。
到处都是戴着面具的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外来的旅客。
他们发现,在黑暗的掩盖下,自己越发的自如起来。那内心中微弱的恶人之光也因此被点燃。
可是真正的恶人不会这么想。真正的恶人此时已是忍无可忍。
他们扫过那些劣质可笑的面具,好像在嘲笑自己说:“你逃啊,我总能找到你。”
恶人们眼睛一瞪,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路摔着街边的锅碗,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再也没有回来。
3-
戴面具的人越来越多,只有当地居民知道,“恶人巷”现在就是个古玩市场,真品没有,全是赝货。
可是他们也不说破,每次新来了游客问:“嘿,兄弟!你见过真正的恶人吗?”他们就笑一笑,下巴指着一街的面具人说:“这不到处都是吗?”那来的人也嘿嘿笑一下,呲溜一口面,砸吧出口热气,付了钱拿着面具离开了。
没有了恶人的恶人巷名声越来越大。相传,这地方的人都是有双重身份的。
白天和和气气摆摊,晚上就大摇大摆出来杀人卸货。
那早上还一起聊天的面摊老板,再次见到就成了黑面煞神。他手里那把刀,早晨自己还吃了它宰的牛肉浇头,现在自己也要成为第二天的浇头了;街边热情揽客的酒店老板娘,到了晚上也成了夜叉。她的那双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芊芊细手,早上还在自己背上来回游走,时轻时重地捏着,这会儿倒是快全部插进自己的肉里了……
这样的传闻越多,越是有人慕名而来。
反正所有的邪恶和堕落的东西在这里都是最正当的,最受欢迎的。
奇怪的是,恶人们再也不愿来这个地方,反而是那些平日里一本正经惯了的人成了主要人口。他们对这个地方的误解似乎比一般人要深很多。
这里是“恶人巷”不是“野人巷”。
那穿西装的人,公文包都来不及丢到地上,就顶着一个面具在桌边操了起来。
下面是另外一个衣冠整洁的男人,他一只手使劲拽着身上的男人,另一只手死死地撑在桌子上。
因为太过用力,碗全被打翻了,面汤叫他的西装吸走,实在吸不下的,就顺着桌沿流到地上,筷子撒了一地。
旁边桌的老太太见怪不怪地护着碗,挪了下位置,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前边路上那个梳着背头戴眼镜的人,一边朝电话那头的人吼着:“人不能这么不知廉耻!”一边挠着自己露了半边出来的屁股,屁股上几条深刻的抓痕。
他的内裤是条纹的,随着走动一点一点地下滑,在快要彻底垮掉之时,又会被扯上去一点。
这样的人太多,多到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正常的。其他的,嘿,恶人巷不就该这样吗?
4-
随着顾客越来越多,恶人巷的空间不够用了,于是不知是谁牵的头,几个男人连夜拿着锤子把那块在第一个恶人到来前就有的牌子给拆了。
一时间,墙壁发出了凄惨的怒吼,不过是气数将进之前的恐吓。
就像被灌了几十年毒药的老皇帝在弥留之际,卧在床榻上,朝面前要他退位的儿子的最后一声教训。我们知道他尽力了,可是没有人会听他的话。他终于是留下了绝望而无奈的泪水。
“恶人墙”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又流出了血,那冰冷的如后山清泉的血。
可是没有人看见满墙的血,也没有人感受到它将死之时的寒意。
男人们一锤又一锤,坚定并快速地敲碎了它。心里想着的无非是快点做完回去抱着媳妇睡觉。
5-
失去了那堵墙的“恶人巷”跟它失去恶人们时无甚差别。
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从众人之间流逝,可既然是不知名的,也就没人在乎。反正生意叫卖得是更红火了。
开辟出来的那块地,被打造成了一个供人参观游览的景点。
进门前先去左边口买张5块钱的门票,那卖票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她的胸不讲道理地挤着桌子沿,动作粗鲁又不知羞。她的眼睛从来不会抬起来,也不会看手里的票,只是漫无目的地发着愣,但手上却很灵活。不停地撕票收钱,竟也不会收错一笔账。
拿了票后,她会朝窗口上搁一块牌,上面写着“本地随行导游,25元/位”。
于是人们跟着这25块钱租来的导游进了景点。那些没有导游的,就假饰随便逛逛,但总会凑到一处去。然后白嫖一下讲解,好像捡到多大的便宜。那付了钱的自然脸上有光,生怕没人过来蹭一蹭。
游览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在原先那个墙的后边一些的位置。
那里,人们新建了一堵墙,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恶人巷”。因为这是当地最有名的景点,每天都有上万人慕名而来。
导游开始跟他们讲这墙的历史。
“在我们这里原先有一堵写着‘恶人巷’的墙,各位应该都听说过。”导游吊着一对三角眼,神情高深莫测。
“知道知道。”那付了钱的,俨然一副班长作风。
“据说,那堵墙一到了刮风下雨的晚上就会血流不止!看过的人,不久都相继死于非命。”导游摇了摇头,作惋惜状。
“可是也有人命硬的,”他眼睛一亮,“不仅没事而且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比如……我爷爷。”说罢,故意停顿了一下。
“据说他当时跟我奶奶吵了架,晚上出街就看到那堵墙在流血呢!”一对三角眼突然睁大,好像他面前的就是那堵流血的墙。
“更夸张的是,他当时也不知道被什么控制住了,竟然伸舌头上去尝了一口。”
“哇!”白嫖的旅客们极度配合。
“真的吗?是啥味道啊?”有人问。
“哼!能是啥味道?人血味儿呗!据说还是凉的呢!跟后山以前那洞子里流的一样凉,解渴得很咧!”他舔了舔唇,也不知道每天都要讲十几遍的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回味无穷。
“可是啊,后来那堵墙越来越邪门了,当地人深受其害。勇敢的男人们就站出来,乘着夜黑风高,将它给拆了。”他做了一个关公耍大刀的动作。
见众人心里竟露出些许惋惜,他也不惊,接着道:“不过啊,我们面前这堵墙呢,就是用当时拆掉的那堵的砖头建造的。但是已经找风水先生开过光了,安全得很!”
终于说到了重头戏。“欢迎大家留影合照,一张10块,童叟无欺!”
众人一听,争相上前。特别是租了导游的那位,一跃进了人群,一定要做那第一个合照的。这时他才后悔无比,早知道就不让这些人跟着来了。
只见这前边的游客还没照完,后面一批又要来了。那领队的导游,声情并茂地说道:“一想到这儿,我爷爷实在忍不住,就上去喝了一口!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人血啊!”
“哇啊!”
一时间,人声鼎沸。那前边听过一遍的人,也跟着惊叹。众人前呼后拥地朝墙冲去,叫喊声冲破天际。
那声音穿过石墙,伙同着街边小贩的呐喊和卤内脏的香气向恶人巷的各个角落弥漫开去。只听忽然之间,有人问道:“这字是谁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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