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根叔说,娘生我时,大伙儿都觉得我是个男孩儿,老人们说女人怀孕时肚子尖是男孩儿,肚子圆是女孩儿。而我娘,恰好有个很尖很尖的大肚子。到了娘临盆那天,下了好大雨,下得地上直冒泡儿,我爹和根叔借了个手推车,赤着脚,走了好远的山路,把我娘送到镇卫生站。兴许是凉着了,娘生我生得特别辛苦,也
听根叔说,娘生我时,大伙儿都觉得我是个男孩儿,老人们说女人怀孕时肚子尖是男孩儿,肚子圆是女孩儿。而我娘,恰好有个很尖很尖的大肚子。
到了娘临盆那天,下了好大雨,下得地上直冒泡儿,我爹和根叔借了个手推车,赤着脚,走了好远的山路,把我娘送到镇卫生站。
兴许是凉着了,娘生我生得特别辛苦,也不敢剖腹产。娘在产室,爹在卫生站门口,看着大雨,可劲儿抽烟,根叔说,那天爹抽烟的样子怪吓人,抽两口就灭一只。烟头顺着雨水飘啊飘,不知飘到了哪里。
得知我是女孩,母女平安,在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可根叔说,我爹其实喜欢大胖小子,爹就是独苗苗,他也希望有个男孩儿为他传宗接代。
后来,听别人念叨,娘是生我害了病,我还没学会咿呀,她便撇下了爹和我,撇下了这穷山沟沟,去另一个世界享福了。娘走的那天,爹又抽了好多烟,灭了的烟头在夜里,像掉在地上的萤火虫儿,是那时候抱着我的李二婶儿后来跟我讲的。
记事儿起,我印象里的爹,大高个,皮肤黝黑,他拿得最多的东西,是他那把大锯,成天在家里用木头拼成各种各样的物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到记事儿,只是听别人说,那几年,爹每天都做着比平时多两倍的活儿,晒得比以前黑。
爹不爱言语,好像这么些年他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他们说爹是认干的主儿,还这么年轻,不愁没婆娘。李二婶儿来过,说要给爹介绍个婆娘,我听完哭着扭头就跑了,后来,再没听爹提起过。
刘家二蛋让我一巴掌把耳膜打穿了,起因他说我是个没娘的小杂种,没成想我一巴掌抽得这么狠,他哇哇叫着去找他娘了,晚上刘家婆娘来我家门口骂街,嚷嚷地街坊四邻都出来看笑话,我吓得躲进被窝,后来听街坊说,爹拿着他那把锯出了门,还把三百块钱甩到刘家婆娘脸上。
街坊们都劝爹:“你家丫头一个女娃,这个年纪了上哪门子学,赶紧找婆家,不像个男娃。”那时候高中只在镇里有,离娘生我那卫生站很近,我家到学校好几里地,爹问我能不能吃这早起的苦,我可劲点头,之后,打上高中起,每天很早,我都能听见锯把儿敲窗框声儿,敲了整整三年。
高考结束,爹拿着我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只接一只地抽烟,烟头上的火光儿映着他眼里的光儿,这光儿,一晃儿就不见了。最后一个暑假,我没再听见过锯把儿敲窗框声儿,只听见那锯条拉木头声儿,从早拉到晚,日头太毒了,一个夏天,爹后背上的皮肤,晒掉一层接一层。
长这么大头一次坐火车,是在我大学报道,爹把忙活了一夏天赚来的学费,硬生生缝进我书包最里边,嘱咐我别弄丢,我问爹跟不跟我一起去北京,爹说浪费那钱干啥,又不是没去过,后来我知道,爹骗我,他根本没去过北京,他去过最远的地儿就是镇上通汽车的山道儿。
大二那年,我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昏迷住进了医院,老师好不容易通知上了爹,冬天,下大雪,我不知道爹是怎么来的,只记着,那是爹第一次出远门。我一睁眼就看见他了,住院期间,他就守着我,医院里头不让抽烟,他就蹲在医院门口,那烟头一个个插进雪里,雪都被烫化了。室友好奇,问我那个爷爷是谁?我说:“她是我爹。”
等到毕业,我留在了北京工作,日日忙,夜夜忙,每天地铁要倒好几次,租在廉价房,我把钱攒下来,寻思着等闲下来寄给爹,由于拼命工作,腰背不好,爹知道了,没几天就寄过来一个木制凳子,爹告诉我这凳子垫个软垫子,坐着腰不疼。有个同事的老公是学木艺的,他说制作这凳子不容易,起码三天,可从我跟爹说这事起到凳子寄来只用了六天。
我变得越来越忙,跟爹通电话的时候少了,儿时伙伴儿阿凤儿买了手机,时不时会问侯我几句,问我大城市好不好,问我大城市的人是不是和家里面不一样。我笑着打哈哈,她跟我说,我爹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院子里一坐就坐好久。可地上都是烟头,等攒多了,他一扫埽都扫走了。
阿凤儿头阵子又跟我聊天,说她怀了第三胎,这胎可能是个男娃,问我今年过年要不要回家,正巧儿会赶上娃出生,要我这文化人给娃寻个好名儿,刚毕业时候我回了趟家,阿凤儿说她打心眼里羡慕我,能走出家这片穷沟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我,想起了上高中时,爹天天用锯把儿敲窗框叫我起床。
快过年了,我提前买了车票,跟爹打了招呼说要回家过年,我在电话这头听出来爹语调都变了,明明高兴可嘴里就是拗着说:“挺忙的,回来做啥?”
我自从毕业那年回了家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在山道上绕了老久,才想起来,这山道,以前都是爹领我走。
我找不着道儿还是给爹打了电话。他埋怨我为啥不早点告诉他,立马出了门,等爹到了我也冻得不行,他脱下自己那身棉大衣披在我身上,没等我多说话,他就嚷嚷着要我赶紧跟上。
还是那条山路,爹在前我在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看着他背影儿,着实比以前更矮了。
到了家,我看见家院子里净是些菜,还有挂在房檐那一排腊肉,以前腊肉只有在过年才吃,我想兴许是爹知道今年我回来,早就买好了菜。后来听李二婶儿说,爹每年都准备这些菜,万一我回家了,这些腊肉也好能作为土特产让我给同事们捎回去。
吃过晚饭,爹没向往常一样,吃完饭抽一只烟。我打趣他是不是戒了,他怔了怔说抽得少了,我仔细看才发现,不是爹抽得少了,是经常夹烟那根食指的上半截不见了。
我握着爹的手,看着早已愈合的手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问他手指头是啥时候没的,他见我哭得凶了实在没办法只好说:“爹头两年给女娃子打凳子,娘的,咋成想这老锯贼快,溜个神儿,指头就掉了,久了也没事儿了,寻思告诉你做啥,害你担心,得啦,女娃子不哭了,爹这不还好好的嘛~”
我看着爹,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近距离看他,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仿佛比镇那边儿的盘山道还深,头发都白了一半儿了,两只大手又黑又黄全是冻疮,那时候室友们叫爹爷爷我挺生气的,爹今年才五十四啊,现在看,他真变成老头儿了,在外头工作,压力再大我都没哭过,这天,是我三十多年来眼泪掉最多的一天。
“爹,你瞅你手都啥样了,大冬天的,就别干活了!女娃子给您攒钱了,不愁没钱花。”
爹搓了搓手跟没事儿一样,又嘀咕说:“这女娃,去那北京挣点钱容易嘛,给爹留拿钱干啥,你吃啥喝啥别舍不得,爹我又不是干不动活了,在外头,女娃子别苦了自己呀。爹没事,你回家里头瞅瞅爹也高兴,没啥事,就回去,别耽误工作。”我已经泣不成声了,好不容易才说出那句:“爹,让我陪您几天吧!”
爹转了头儿,说他去外面抽烟了,可我听得真着,这么些年,我第一次听见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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