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连自杀都失败的废物。

　　我从一出生眼睛就看不见了，天生残疾。我从没看到过这个世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自杀的念头就不断地出现在我心头。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终于攒足了勇气，从天台跳了下去，身体下落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在一阵强烈的疼痛中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我命大，落地前被一棵树的树枝挡住了。虽然没死，但腿却没了。我成了一个既瞎又瘸的残废。

　　从那之后，家人就严密地监视着我，把家里的剪刀菜刀都收了起来，不让我有任何机会再自杀。其实他们想多了，我的勇气早已在那次失败的自杀中耗光了。那次失败好像把我脑海中自杀的念头彻底赶了出去，我很少再想起死，我是彻底认输了。

　　我坐在轮椅上，整天呆在房间里发呆。偶尔妈妈会推我出去晒太阳。但我总是拒绝，我害怕遇见小区里的熟人。他们会装作很热心地向妈妈和我问好，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但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是想从我这体会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我恨那棵树，那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但我失败了，因为那棵树托住了我。但可笑的是，因为我是瞎子，我甚至不知道那棵树长什么样子。我知道，树有粗粗的树干，覆盖着绿色叶子的树枝，但我从未真正见到过。当我用绿色树叶从描绘树的时候，我是心虚的，因为我同样没看过树叶，我只是用一个不懂的概念去描述另一个不懂的概念。我甚至不知道绿色是什么。红色，蓝色呢？那又是什么？

　　原本性格孤僻的我就没有朋友，在那次自杀后，人们就更加把我视为怪胎，邻居的小孩要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会被家长拉开，他们大概是怕孩子被我的古怪所传染吧。

　　爸爸终日在外工作，与我陪伴的只有妈妈。可是我恨她给我了一对瞎眼，我总是故意不回答她的话，这大概很伤她的心，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在报复这个世界。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听到隔壁哐当哐当搬东西的声音。妈妈说，隔壁搬了一家新住户。

　　我在客厅的窗户边晒太阳的时候，有人敲门，妈妈从厨房出来开门。

　　“你好，我们刚刚搬到隔壁，这两天搬家有点吵，希望不会影响到你们。”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不会不会，欢迎你们来。”妈妈说。

　　“这是我的女儿，小萱，快叫阿姨。”年轻女人说。

　　“阿姨好。”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真乖，上几年级了？”妈妈说。

　　“我上四年级了。”小女孩说。

　　“后面有个哥哥。”小女孩忽然说。

　　“这是我儿子。”妈妈有点紧张地说，她过来把我推到邻居的面前。

　　她们看到我戴着墨镜，坐在轮椅上，一定感到很尴尬，我真后悔自己在客厅里。

　　“你好。”年轻的女人说。

　　“哥哥好。”小女孩说。

　　“你…你们好。”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现在竟有点紧张。

　　“哥哥为什么戴墨镜？”小女孩问。

　　我答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小萱，你这样很没礼貌。”年轻的女人说。

　　“小孩子嘛，没事的。”妈妈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肯定妈妈现在一定是带着勉强的笑。

　　“别站着了，进来坐坐吧。”妈妈说。

　　“不了，我们还要整理东西。以后常联系。”年轻的女人走了。

　　临走前小女孩忽然说：“你的墨镜很好看。”然后就用力地跑开了。我听到鞋子和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真希望我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第二天，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妈妈带着小女孩进来了。

　　“小萱说要过来和你玩。”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欢喜，然后就关上门出去了。

　　“哥哥，我带了草莓给你吃。”小女孩说。

　　“谢…谢。”我实在是很久和人交流了，所以此刻也有点激动。可是她的家人怎么放心她和我单独在一起呢，我可是自杀失败的废物，对了，她们刚刚搬过来，大概是还不知道我的事。

　　她把一个凉凉的东西放在我手里。大概就是草莓吧，我拿起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是草莓的味道。我的视觉失去了，但嗅觉却因此更灵敏了，我常常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我很喜欢草莓。你喜欢吗？”小女孩说。

　　我喜欢吗？我不知道，我早已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对一切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既不喜欢也谈不上厌恶。但是不想让她失望，我还是点点头说自己喜欢。

　　“草莓很好吃。”我说。

　　“嗯！但我喜欢草莓不只是因为好吃哦。”小女孩说。

　　“那是因为什么？”我假装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颜色。草莓的肉是红色的，镶嵌着黄色的籽，上面还有绿色的叶子，都是很好看的颜色。”小女孩说。

　　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想象过草莓的样子。于是我尝试根据小女孩的描述去想象。但马上放弃了，因为小女孩用了三个我根本不知道的词汇——红色，黄色，绿色。

　　“我从不知道草莓长什么样子。”我说，看来她还不知道我的状况，所以才来找我玩，我决定跟她说明。

　　“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小女孩坚定地说，听她的口气，我不禁怀疑这才是她过来的目的。

　　“你要怎么告诉？我连颜色的概念都没有。”我冷笑。

　　“请先想象红色。”她不理我的冷笑。

　　“我想象不出来。”我有点生气了，觉得她可能是在捉弄我。

　　“嗯…红色…红色就是鲜血的颜色！”小女孩说。

　　“我同样不知道鲜血的颜色。”

　　“鲜血是温暖的。”小女孩说。

　　“鲜血是冰冷的。”我说。

　　小女孩忽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她说：“这就是红色的感觉。”

　　我几乎要被她感动了，可我还是坚持说我想象不出来。

　　我想象她现在大概在仰天挠头。

　　“先吃一个草莓吧。”她把草莓送到我嘴边。

　　我想说我只是腿废了，手还是好的，不用别人喂。但还是乖乖张开了嘴。

　　“是什么味道？”

　　“有点酸，有点甜。”

　　“对！这就是红色的味道！”

　　“红色的味道？”

　　“请就这样想象红色吧，酸甜，加上温暖。想象一个能让你想到这些味道的颜色。”小女孩期待地说。

　　我开始想象，我真的想出了一个颜色，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红色，我也无法跟别人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但那的确是酸甜，温暖的。

　　“想象到了吗？”

　　“嗯。”我不确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现在我们来想象黄色。嗯…黄色是什么味道呢？是春天田野里的泥土的味道，怎么样？”

　　“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想想。”我说。

　　于是我努力想象春天田野里的泥土，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田野，我曾在泥地里打滚，为此还被妈妈骂了，但那时候我多开心啊。

　　“想到了吗？”小女孩问。

　　“嗯！”我点点头。

　　“现在还有绿色，这就简单了。我把草莓顶部的叶子剥下来了，你尝尝看。”小女孩把叶子递到我嘴边。

　　我咬下去，我好像看到了整个大自然。我被绿色包围了。

　　“我看到了绿色。”我说。

　　“太好了，现在你可以想象草莓的颜色了吗？”

　　我看到了草莓，完整的，颜色鲜艳的草莓。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小女孩回去后，我把剩下的草莓吃光了，我每咬下一口，都在想象这个味道对应的颜色。我开始期待小女孩的再次来访。

　　周末的时候小女孩终于来了，尽管我很激动，但还是表现得很镇定，为一个小女孩的而感到激动似乎有失尊严。

　　“我昨天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面有好多花，各种颜色的都有。你去过吗？”

　　我摇摇头。我讨厌去人多的公共场合，而且我又看不见，公园里的花再漂亮也没有用。

　　“那里的花都很香，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香气，你一定要去看看呀。”小女孩说。

　　她说到香气，我有点动心了，那一定是很好的味道，我真想去闻闻看，可是我害怕去人多的地方，我害怕别人看到我的腿，我的眼睛。

　　“其实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小女孩说。

　　我听见书包打开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我闻到许多香气。

　　“我把昨天看到的花都画下来了，每种颜料里我都混进一片花瓣，所以画上的花都有真正的花香哦。你能闻到吗？”

　　原来是这样，我真感动。她把画放在我面前，我专心地闻了好久。

　　“这是百合花，是白色的，你闻到白色的味道了吗？这是紫罗兰，你能想象紫色了吗？这是桃花，粉色的味道怎么样？啊，上面不是花，是天空，淡蓝色的，我还没有采集到天空的味道呢……”

　　小女孩给我讲了一下午的花，我闻了一下午，我发誓，那天下午闻到的气味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

　　此后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小女孩教我想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我开始能想象这个彩色的世界了。

　　小女孩并没有陪我太久，她又要搬家了。那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幸福中，没有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她把那幅带着花香的画送给我，并说会再找机会来看我。我的眼泪终于从墨镜后面流下来了。

　　小女孩走后，我让妈妈推我去那个公园，我想真正地闻到那些味道。到了那里，我真的闻到了各种各样的香气，有一瞬间，我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些花，紫色的紫罗兰，粉色的桃花，白色的百合，我的看到了它们。我找回了勇气。

　　第二天，我在妈妈的衣柜里找到了一把剪刀，夜里我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我想起小女孩说过，鲜血是红色的。

　　我闻到了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