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在户外突然失明的,我会平静地待在我所在的地方,平静地请求身边人或者过路人拨通我弟弟的电话,让我的家人来接我。如果我是在家突然失明,那是最好的,因为我可以摸索着到床上静静地躺一会儿,把曾经构想过的计划再梳理一遍,顺便给虽然已经有了多年的心理准备但仍然脆弱的自己打打气。那天,当家人
如果我是在户外突然失明的,我会平静地待在我所在的地方,平静地请求身边人或者过路人拨通我弟弟的电话,让我的家人来接我。如果我是在家突然失明,那是最好的,因为我可以摸索着到床上静静地躺一会儿,把曾经构想过的计划再梳理一遍,顺便给虽然已经有了多年的心理准备但仍然脆弱的自己打打气。
那天, 当家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我的身边时,他们是震惊的、恐慌的,因为我是重要的家庭成员,因为我还不到30岁,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爱我的另一半。不过,我说:“没事,我们去医院吧,做个具体的检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妈妈开始哭泣,爸爸说话的嗓音也有了变化,弟弟和弟媳总是不停地走动着,好像急于找到什么事情去做。我早就知道,失明的人听力是非常灵敏的,几乎能听到他们面部表情的变化。
爸爸尽量表现得很镇定,一边安排车辆,一边说:“没事的,没事的,肯定是最近用眼过度,开点药,再休息休息就好了。”他一直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也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不知道他有没有错过我的笑容,这些都是我再也无法证实的小细节。
我从四岁开始每年都去医院,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医院后就坐上了轮椅。坐上轮椅的好处是:你可以不动用体力就能感觉到微微的风擦过耳朵,仿佛瞬间移动的超能力;坏处是: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因为你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推轮椅的人把握着你的方向。
经过了一系列的盘问、检查,医生走出了我最后待着的检查室,房门外很快就传来了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还有爸爸那沉闷的哭声,可能还有弟弟和弟媳的,声音太微弱了,我真的无法听清。
不过我也知道了结果,这些哭声算是一种告知方式,只是我讨厌医生把我当做一个弱者去对待,我相信我有足够的能量面对他的第一手检查结论——视网膜病变,已失明。
我没有住院,因为没有救治的方法,所以住院是无用功。
回家后,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享受着一个人的黑夜,只是不够安静。爸爸妈妈在我的床边跪着,说着忏悔的话,他们总认为我复杂的眼睛问题是因为他们从小没有照顾好我。
我不知道这伴随着多种病理的高度近视是不是他们造成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从我听得懂话的时候就一直在表达着他们的愧疚,所以我从不认为这是他们造成的,因为他们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值得用所有东西去换,哪怕这场交易是上天替我定下的。
我一直很坚强,从小爱哭的我,这天一滴眼泪还没有掉过,我反握住爸妈的手说:“几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请你们坚强点,这个结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恐怖,我还在你们身边,我们还在一起。”爸妈没有说话,哭的声音更大了些。
中午一家人都没有吃饭,做饭的人没有去做,该吃饭的人没有吵着要吃饭,家里的小侄子、小侄女在我去医院前被送到了亲戚家里。这个时候,亲戚应该把我的家填满,满腹心疼地询问我的情况,但是我回来的时候跟爸妈说今天不想有访客,所以家里一直很安静,是一种绝望中的安静。
后来,小侄子、小侄女因为要妈妈所以被送了回来,亲戚知趣的没有进来,她已经被告知今天我家不想有访客的事情。
孩子是纯真的,他们读不懂大人的太多忧伤表情,只是怯怯地躲在妈妈怀里小声问:“奶奶为什么要哭啊?”弟媳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姑姑生病了,所以你们要乖一点好吗?”孩子一定从门缝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我,所以乖乖地回答:“好。”
孩子饿了,嚷着想吃饭,弟媳也没有心思做饭,拿着饼干唐塞着他们,我突然大声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啊,好饿!”一家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想到我的声音还能听上去像往常那么欢快。后来弟媳忍住眼泪走到我的房门前问:“你想吃什么?”
“小朋友们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总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喊我的侄子、侄女“小朋友”,大家都知道。
孩子们好像感受到了正常的家庭氛围,开始嚷着要吃这个、吃那个。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抽烟机的声音、燃气打火的声音、洗锅的水声……其实,我还没有为父母做过一顿饭菜,这可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啊。
弟媳做饭的时候,两个小孩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我的床边。小侄女七岁,小侄子六岁,姑姑二十九岁。
“姑姑,你怎么了?”小侄女问。
“我没事啊,只是太累了,想睡觉。”
“是上班太累了吗?”小侄子问。
“是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小侄女感觉事情没有那么严重,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
“还不知道,等睡饱了就起来了。”我努力笑着。
“姑姑,你是不是生病了?”小侄子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一直都是一个小暖男,也有着细腻的感情,很像我。
“姑姑没事。奶奶爹爹不开心,你们去哄哄他们好吗?跟他们说:姑姑会好的,姑姑不想听你们哭。你们会说这句话吗?”
“会”
“会”
“那好,快去吧!”
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好像就用了一秒钟就跑到了爹爹奶奶的房间,他们一字不差地重复着我说的话,然后我听到妈妈抱着两个孩子痛哭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没有了哭声,我摸索着起床往客厅走。弟弟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端给你吧。”
“不用,又不是废人。”我淡淡地说,继续走着。
弟弟没再说话,拉起我的手腕带着我往饭厅走。
失明的人吃饭是值得开心的,因为家人会把最好的都夹到她的碗里,她只需要专注于吃自己碗里的,不用考虑夹菜的事情,而我,正在享受这个待遇。
晚饭的时候,爸爸努力调节气氛,问了孩子们学习的情况,闲扯了一些家常。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最关注我情感的人,他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虽然气氛还是很沉闷,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努力地调节全家人的情绪,很努力地配合我的自尊心需求。他,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没有之一。
真正的夜晚终于来临了,我们全家人都在等这个夜晚,这样我们才能以要休息的正当理由躲在各自的房间里放纵自己的悲伤情绪。
爸爸让我开着门睡,这样方便他们听到我的动静,能及时的帮助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怕我会自杀,所以我坐在床上望向他们的方向,很严肃地说:“首先,我几年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我不可能自杀,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保证我不会自杀。其次,我没有起夜的习惯,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他们口头答应了,但是他们还是不同意关门,不然他们就睡在我的门前。我妥协了。
那晚,是的,即使黑夜在我的世界降临了已经快一天了,我还是在等待真正的黑夜。我哭了,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只是没有声音。眼泪一股一股地涌出我的眼眶,浸入耳边的枕套。
是啊,我确实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个现实要面对,但这一切还是很残忍,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努力去坚持今天白天不哭泣,表现得像个能顶住天的人,可是,我还这么年轻,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的未来还有无限的精彩,现在呢?一片漆黑。
黑暗吞噬了我的人生,我怎么能做到镇定?怎么能做到不哭泣?怎么能做到不委屈?怎么能做到不抱怨命运?谁能告诉我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
那晚,我回忆着我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过去,哀悼着可能的、不可能的将来。眼泪已经流不出太多了,看来悲伤是无法制作出足够使用的眼泪。窗外的月可能还是昨晚的月,此刻,我除了感受它的清冷,再没有别的感觉了。
夜,在难熬的人生阶段里是无限漫长的,有时候甚至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我的夜,注定无限漫长。我知道黎明的曙光有驱逐黑暗的能量,但它已经无法再照进我的世界,又如何拯救我呢?
日记早已在多年前销毁,我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我的心里,所以不用担心在失明后被他人发现。我的小世界还是神秘而独立的。这点安全感是我作为个体,真正需要的。
父母的房间以及弟弟弟媳的房间没有传来什么声音,大家经过了疲倦而痛苦的一天,现在也可能带着倦意睡去了,也可能像我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我的侄子侄女还很小,我一直希望能带着他们看世界,交给他们我所学到的一切,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美。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能力把这件事情做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他们的人生中扮演怎样一个姑姑的角色。
我的弟弟弟媳只比我小一岁,弟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事业,思想也很单纯,我一直认定自己有保护他的责任,不管是小时候,还是四十岁、八十岁,我是姐姐,是他可以依赖的人生同路人,当父母无法保护他的时候,我应该帮助他。但是,我以后还怎么帮助他?如果他过得很艰难,谁还能像我一样全力以赴地帮助他?想到这些,我很痛苦,我有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我丧失了我最需要的能力。
我的爸爸妈妈很爱很爱我,我仍未结婚,直到昨天,我还没有让他们结束对我的担忧,现在我又带给了他们更大的忧虑。这种忧虑的杀伤力很大,因为每一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痛远远痛过自己身上的。
想到他们,我就觉自己很失败,我计划好了一切去降低他们的恐慌和无助,但是我没有尽完对他们的孝道,没有做过饭、没有一起逛过街、没有准备过生日会、没有买过很多很多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是失误,巨大的失误。我,该怎么去弥补这个失误呢?
眼泪再次大量的涌出,我知道,这是我对自己失明后最不能容忍的事——失去照顾父母的能力。
夜,应该还在继续,因为窗外很安静。我的大脑太累太累了,我把自己的人生在黑暗中重播了一遍,又花了很多精力去设想“不会存在”的将来,然后伤心地抱怨了很多事情,例如没有爱惜眼睛,没有多看几本书,没有去过太多全新的地方等等。后来,我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状态下睡着的,但是我真的睡着了,值得欣喜的是,梦里没有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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