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楠应该算是我的发小,我们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小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弱弱的,爱哭,但性情温顺,对人依赖性很强,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跟我分到同桌还啪嗒啪嗒的掉过眼泪。由于家离得近,我们每天一起上下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后我读高中,她去了卫校,要说有多深的情谊,好像也谈不上,她并不是那种对我
亚楠应该算是我的发小,我们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小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弱弱的,爱哭,但性情温顺,对人依赖性很强,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跟我分到同桌还啪嗒啪嗒的掉过眼泪。由于家离得近,我们每天一起上下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后我读高中,她去了卫校,要说有多深的情谊,好像也谈不上,她并不是那种对我有吸引力的有趣的活泼的孩子,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话题,但那时若要问我跟谁好,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却的确是她。
细想一下,我们应该有四五年没见了,也就是在21-26岁这所谓人生最美年华里,我们几乎是失联的状态,所有关于双方的信息都是从父母或者微信朋友圈那里所得。所以当她转身向我招手的时候,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但又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
一件款式有些过时的深绿色中长款收腰羽绒服,摊开的毛绒领子托着她小小的脑袋显得有些娇憨,从未烫染过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蓝色的头绳紧紧箍住,低低的垂在背上,素面朝天的脸,往日的润泽不再,已是肉眼可见的胶原蛋白的流失。站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头,显得有一丝格格不入。
我向她跑去,脸上堆满笑意,嘴巴喋喋不休,但其实脑子里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说的什么呢?大概是“你看我们多久没见了……哎呀你怎么瘦了……你冷不冷……”之类的吧。
亚楠在我们县城医院当护士,这几天来市里进修,中午只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们便约了一起吃个饭。互相小心翼翼的问询着对方的喜好点完菜后,空气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不停地喝着水,周遭一有点响动,例如酒瓶倒地的声音,客人大笑的声音……我就扭过脑袋去瞧一眼,然后转过头来朝她笑一下,她便也朝我笑一下,还是小时候那样怯生生的。该说点什么呢?我们一起长大,按理说应该有很多话可说呀,我开始细细的在脑袋里搜索那些我们成长的细节……该死,竟空空的。
“听我妈说你要结婚了,恭喜恭喜啊”
就在空气快要被这尴尬的气氛冻结了的时候,我已经发木的脑袋里终于闪现出一个可聊的话题,嘴巴也随之脱出。可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给忘了。
“嗯,明年二月,到时候去喝喜酒啊”
“嗯嗯,那必须的”
“那打算好去哪儿度蜜月了吗”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围绕着结婚,我已经在心里拟好了几个问题。
“还没打算,我们科室太忙,估计请不下假来”
“这么忙啊,度蜜月都请不下假”
“是啊,我领证那天,在民政局大厅里,护士长还打电话让我回去值班呢”
亚楠说着笑了一下,有点无奈,但好像也习以为常。
“什么科室呀这么忙?”
我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在意。
“ICU”
“什么?”
"ICU重症监护室”
我看着她的脸,愣了片刻,脑子里闪现的是电视剧里紧张激烈的抢救现场,没有尽头的医院走廊,噪杂遥远的哭喊,粗重的喘息,游离于意识之外的世界……后来听她解释我了解到我想的应该是急诊室,而非重症监护室,但还是觉得这几个字跟柔柔弱弱的她搭不上边,我一直觉得她就是那种感冒了给你扎个针抓个药的护士。
说起工作,亚楠的话匣子打开了,整个气氛也活泛了很多,她跟我讲述了很多关于ICU的故事,关于生死的故事,我发现,我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个领域,也从未了解过她。
进了ICU,人就不是人了。
这句话说的是病人,也是医护人员。
“ICU的病人身上都是插满管子的,我刚进去那会儿,什么都不会,拿着管子手直打哆嗦不敢往病人身上插,那些老护士看我那个样儿,就说,没事儿,插就行,进了ICU人就不是人了,怎么折腾他们,他们也没知觉……听了这句话,心里真酸,但也的确放开了胆子,胃管尿管的七七八八都给插上了……”
“病人活得不像人,我们活得也不像人,在医院里,但凡有点关系的,都不愿意进这个科室,你看我才二十多岁,腰就坏了,前两天去打扫新房,我腰疼得连个扫把都拿不起来。”
亚楠一边说,一边给一块烤肉细细的抹着酱料,平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们科室经常会收到那种酒精中毒的病人,两百来斤的大胖子,醉的一塌糊涂,毫无意识,你就得帮忙抬他们,帮他们翻身,你不知道那个重啊。”
“再就是做心肺复苏,ICU的病人不像别的科室的病人,还有个稳定期安全期什么的,护士还能休息一下,我们科室的人得随时盯着眼前的各种仪器,可能上一秒他心脏跳动还在一个正常的数值,下一秒就跌到了四十、二十这个样儿,那就得赶紧跑过去跪在病床上拼了命的帮他们做心肺复苏,有时候一天能重复好几次,过得跟打仗一样……当时感觉不出啥来,过去那一阵,真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
听着她的讲述,我忽然觉得很羞愧,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很狭隘且自以为是的将她的人生定义为那种“安逸但很没劲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没有意义的”人生。
想想真可笑,我有什么资格给别人的人生下定义贴标签。
“那你们看了那么多生死,面对病人的痛苦会觉得麻木吗?”忽然想起电视上经常报道的医患关系,但我好像从未在现实中跟人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会麻木……”
“前阵子,一直住在我们科室的一个老头儿去世了,我们全都哭了,你不知道,特好的一个老头儿,特别乖,特别配合治疗。我们科室病人的痛苦你是没法想象的,他们难受起来经常会弄伤自己,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把他们绑在床上进行治疗。”
“但这个老头儿从来不用,他都是强忍着配合我们,但没办法,治不好了啊,到最后的时候,各种医疗仪器对他已经是无效了,只能撤下来,那时候他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挨个儿看我们,那种绝望无助……哎……”
说到这里,亚楠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撕了一片生菜叶子,狠狠的塞到嘴巴里去。
“上个月还有一个小伙子,本来都治的差不多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去了,他特高兴,我们也高兴,每天见了我们都乐呵呵的打招呼。”
“可就在这个时候,病情恶化,半个小时的功夫,人说没就没了,抢救都来不及,他爸妈五十来岁的样子,就他一个孩子,哭得……那个场面都不是人看的……”
说起这些,亚楠那张本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忽然胀得有些发红。
“这种事真的多了去了,但就算看的再多,也不可能就没感觉了呀,人心都是肉长的,看个电视都能跟着哭的稀里哗啦的,更何况这些活生生的人呐,。”
”但好多真的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气氛变得愈发压抑,我有点后悔自己的瞎问八问,但又口舌笨拙,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也不知道面对这种事情该作出怎样的评价,便很生硬的岔开了这个话题,重新回到了结婚的话题上。
但我的大脑已经停留在了她刚刚的讲述上,一个小时前,在我眼里,她还是个怯弱爱哭的小女孩,没什么激情,也没什么劲头,甚至有点土土的。但实际上呢,她不是,是我从来不够了解她。
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真没有什么绝对平凡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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