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早早起床就坐在了门前的老槐树底下。衣服穿得很齐整，看样子今天是没打算下地干活了。

　　他提起茶壶刚把壶嘴衔进嘴里，正要咕噜咕噜牛饮，突然像遭电击似地，又退出来。将茶水倒进早准备好的茶杯里，小口小口品起来。

　　是的，他要习惯城市人的文明行为。茶壶是大家公用的，那样喝自私埋汰，有损形象。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下身子，把撒垃着的鞋后跟也提溜起来，踏踏实实穿好。

　　远处的山峦轮廓越来越清淅，黑幽幽的树叶渐渐碧绿起来。昨天被太阳撩烤得蔫不拉叽的叶片，经过一夜的休养生息，变得直愣愣的很精神，准备迎接新一轮太阳的考验。

　　鼓噪了一夜的青蛙渐次休息了。树上的知了又开始骚动起来。一阵微风过后，盛夏的太阳就大红着脸站在了高高的东侧山峰上。树上的知了“知道，知道……”的叫声把太阳的温度一浪赶一浪的拔高。知了其实就是盛夏炎热的吹鼓手，帮凶。

　　搁以前，老田会一劈柴扔上去，砸得它们四处乱飞，嘴里还要骂上二句，“该死的知道。知道热，还叫，烦人”。

　　这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二次听得下知了的叫声。第一次是在五十多年前，他娶老婆的前些日子，听到知了叫就好像听到女人在山那边唱歌。女人在对面的山坡上打柴，累了就坐下来唱一噪子。听得他是挠心挠肝的热血沸腾，听完了，浑身还痒痒的慌。后来，女人揶揄他，大男人长个木头心，那是在招呼他哩。

　　“哦，知道，知道好啊！”老田今天的心情也不错，知了的叫声又变成了孩子们汽车的喇叭声，佷动听，很充实。过完这个夏天老田就整七十岁了。

　　看着眼前的老宅，他经常是心有不甘。在他父亲的时候，全家三十多口人，后来叔，伯分家。到他这里只有老婆、孩子和自己。孩子们长大了又陆陆续续进了城，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偌大个老宅就剩自己和老婆子冷冷清清地过日子。他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活过好了，日子却不耐过，人越过越少。

　　孩子们很孝顺。除了很忙难得见面，送钱送物都舍得。偶尔回来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往家带，存三压四的什么都不缺。人老了可能爱瞎琢磨，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大家都在一起，再穷也过来了。现在日子过好了，反倒怕寂寞，像个矫情的娘们，越老越过不下去似地。

　　人少了，一会这不好吃，一会那不好喝，孩子们拿回的东西又舍不得拿出来。总怕日子再过回去艰难，其实也明白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只是节俭贯了，根深蒂固的居安思危思想去不掉。

　　老两口过日子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一会儿好得像一个人，在子女面前集体作弊；一会儿又纠着脸换着个在子女面前告状。

　　“前天夜里是不是又熬夜打牌来着”，儿子有些不满的问父亲。

　　“那有，那二天你爸心里憋得慌，是我找人陪哈他，散心哩”，老妈赶忙接话打圆场。

　　老头子看着老婆子呵呵直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跑到厨房帮忙烧火。孩子们在堂屋里热热闹闹的闲聊。不一会，老二口在厨房里却闹起来了，老太太火急火燎的跑出来跟孩子们说：“你爸说你们没良心，尽顾着把钱给我一个人”。老头子仿佛一下子被人戳穿了天大的秘密，脸红得像锅里的虾子，“你你，老婆子”他显然觉得这么私房的话不该让孩子们晓得。他也像豁出去似的，向孩子们告状说：“你妈说，我再不听话，你们就要把我扔到河里，像丢干柴棍的冲了它”。

　　小女儿“咯咯”地直乐，“钱给妈，不就是给你的嘛！”，接着一本正经地“威胁”说：“我们正商量么样把你丢河里”。这一仗，他又输了。想想那些日子还是不错的，可惜被老伴一觉睡过去了，再也回不来。老田越发想念自己的老伴，恨不得麻溜去撵她，“个老婆子，也不知道走慢点！”。

　　去年老伴过逝的时候，走得急，等孩子们赶回来，妈已经走了。幸亏当时有个自己在身边。老伴依依不舍的对他说：

　　“老头子”

　　“嗯” 他答应着。

　　“我放不下你哩”女人接着说，

　　“日子安稳了，家却过得到处都”

　　“我有福气，临了，有你在床铺”

　　“下辈子，我让你走在前头”

　　…… ……

　　老伴在，囫囵个有人说哈话，摊摊人气，觉得自己还活着。现在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感到一天天衰老在加快，成天成宿睡不着觉，偶而半夜睡着又像要醒不过来似的，一天到晚像个活死人。孩子们各过各的生活也没啥心可操了；找点活干，也干不出好心情；活着，似乎就剩下想老伴，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心里酸酸的憋得慌。

　　孩子们风风火火的回风风火火的走。屋子好比大冬天冰窖里烧火，刚刚融出水来，突然火没了，急剧的温差愈发容易反复结冰。烧灭一次，冰就加厚一层。如果孩子们不回来是不是要平静些呢，那更要不得。时间长了见不着孩子，又像要死去，干尸一样地死去。于是总想着到人多的地方去待二天，待着待着就烦了，又想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奔奔地回来。

　　回来又开始眼巴巴地等待，恨不得孩子们早点出现在自己的跟前，再不离开。他需要陪伴。老妈不在了，吃不了现成的，屋子也很零乱。一个个回来像火烙了屁股，待不了多久就一阵风刮似的散了。扔下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可着老鼠快活。尽管暂时搅热的心终究是要冷却下去的，但必竟又热过一回。老田很感动，孩子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们习惯了城市，农村活干不了，也待不下哩。他们正年轻。

　　听说养老院不错，老田在儿子那儿偷偷去看过二回。大多是些走了伴的爹爹婆婆，平常在一起说说话。到饭点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生病了身边也有人照顾。可惜那是在省城，城里人过日子还真是不一样。老田看着很是羡慕。

　　儿女们听了老田的想法后，儿媳坐在沙发上使劲磕着瓜子，突然像瓜子壳硌了牙似地说：“儿子的作业忘检查了”，便着急忙慌地掏出作业本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看。小女儿看看嫂子又看看哥哥，说了半句话就没音儿，当头炮哑火了。二个大女儿见状，一个劲盯着兄弟看，不好先发言。儿子像个闷葫芦挤出个“不行”，就没了下文。屋子里出奇的安静，女婿们尬在那儿，谁都不敢乱表态，小女婿为了缓和气氛，呼啦一声，闹着要打麻将。滋事体大。一家人各揣着心思，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是在城里，子女们不同意，养老院怕麻烦。老田烟熄火熄地回了家。

　　一个星期后，孩子们统一了意见，都不同意。剩下一个老人送去住养老院，人家会说子女不孝顺。老田一想，一辈子已经过得剩不下几天了。临了，临了，不能给孩子们作难，更不能给孩子们脸上抹黑，只得作罢。但那份念想一直没有消失，农村啥都好起来了，什么时候能建起养老院呢？农民住养老院就那么不经说道？孩子们真的不知道省心？

　　近段时间，身子骨越来越僵硬，有时三餐饭都做不动。头疼脑热的时候，端茶倒水的人都寻不见。前二天看电视，说有人“老”在家里，几个月后传出了异味才被人发现，作孽哩。他时常看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发呆。

　　儿子鼓噪了几次，让他进城。这一次，他是下定了决心。答应儿子，和他们一起过。昨天儿子在电话里说了，今天回，让他随时准备好，人一回就走。

　　“叮铃铃”电话来了，老田急急忙忙抓起电话“嗯，嗯，哦……”。儿子回不来了，时间再通知。孩子们实在太忙了。老田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城，是不是从一个空屋子又搬进了另一个空屋子……

　　太阳就要落山了，树叶又搭拉着脑袋没精打彩的叹息。藏在树林的知了扯着嗓子在那儿狂叫：“知道……知道……知道，知……”

　　“知道，知道***个胯子！”老田抄起一根劈柴就扔到了树上，接着骂道：“天天鼓噪，知道……烦死个人”。

　　知了突然不敢叫了，噤若寒蝉。几只胆小的知了“知……”的一声飞出树林，往它处逃窜，竟有液体骇落下来，落在了老田半陷落的眼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