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簌落下,行人走在路上,像裹在厚厚的棉被里。顷刻之间,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枯树枝被积雪压断,“咔嚓”的轻脆声异常清晰。宽阔的路上人迹寥寥,时有车辆疾驰而过卷起风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道路两边的店铺开着门却不见人影。这种天气,人们大都抱着火炉昏昏欲睡。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门外
雪簌簌落下,行人走在路上,像裹在厚厚的棉被里。顷刻之间,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枯树枝被积雪压断,“咔嚓”的轻脆声异常清晰。宽阔的路上人迹寥寥,时有车辆疾驰而过卷起风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道路两边的店铺开着门却不见人影。这种天气,人们大都抱着火炉昏昏欲睡。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门外的冰雪多看一眼便多添一分寒冷,更别说出门了。洁白的大地上,唯有那星星点点的红在雪地上分外耀眼,竟似漫天雪地里开出几十年不遇的红豆。
闪闪发光的红,一路寻去。“咦——”我心里一惊,这冰天雪地之上,居然睡着一个人。大概是傍晚光线太暗,竟无人发现,身上盖了一层厚雪,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凑近细看,只觉天地之间风起云涌。这荡荡乾坤啊,竟有这样的事。
纪年是远近闻名的书生。他之所以出名,倒是有一番让人侧目之举。八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人,之后屡试不中。纪家有一老母,已近不惑之年,却嗜赌成性,尚可宽裕度日的家底硬是被败个精光。女子有此德性,十村八寨也算有了名声。平日,秀才为人题诗作赋,挣些碎银养家糊口。想来不免为之心酸。不过,这与他后来的经历一比,却也不值一提。
纪家贫困潦倒,除了四面刮风壁,一个嗜赌成性的老母,再难找出值钱的东西。老母名为月华,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和达官显贵夜夜笙歌,否则怎会养成这般败家德性。只是人一老,终是抵不过年轻时。倘有那时一半风姿,怎会有人舍得看她吃这般苦。月华平日除了嗜赌,唯一爱好是盼着举人中进士,为纪家光宗耀祖,也带她尝一尝挥金如土的生活,当然也能为她还清数目可观的赌债。当下已是立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月华还穿着薄纱三天两头往赌场跑,举人每每想到母亲大寒天还没件厚衣衫,就忍不住偷偷抹泪。只盼今年高中,也好让母亲过上快活日子。
一日,秀才去赌场寻母亲。那可真是个让人一惊叹便嘴都合不上的地方。还没走到那扇半开半合的门前,就听到激奋的声音。进到里面,几张大长桌前围着水泄不通的人群,人声喧哗得差点将他提的饭笼子震碎了。他找了一圈也没看见母亲。一个穿着黑大褂的中年男子从一扇不起眼的门进来。此人一身青布衫,眉目开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副圆眼镜架在鼻梁上也没遮得住这光,发丝被风雪吹得稍显凌乱。不像来赌博的人,倒像是儒雅的教书先生散步到此处。让他留神的是教书先生手上盘玩的一串红豆杉,颗颗红润似要滴出血来。一看就是件宝物,但总觉得和教书先生不搭调。看着看着,竟看出丝丝寒意。他打了下自己的脸,收起散乱的思绪,拱手上前询问母亲的下落。年轻后生突然窜到自己跟前,教书先生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指了指身后不起眼的门,道:“适才见一女子进了后院,可去探问一番。”
门后是个清静雅致的院落,与前厅天壤之别。刚抬脚进去,门外的喧嚣便在顷刻之间消失。风呼呼吹过,腊梅的清香夹杂着寒肃气息扑面而来,雪簌簌而下,覆盖枝头,留下粉色花瓣若隐若现的轮廓。寒冷似将血液凝固。他紧了紧身上的破衣衫,“母亲——母亲——”一声闷哼落在心上,他眉头一蹙,朝石块堆成的假山后面跑去。“母亲——”他跌倒地上,胸口似有烈火灼烧,将雪地上的女子抱起。此时月华衣衫凌乱,嘴唇发乌,眉毛染上的冰雪已成薄冰,她的脸色灰白而蜡黄,半花白的头发此刻更加的白。月华微微开启眼睛,嘴唇动了动,他凑近勉强听清几个字,“金榜——题名——光耀——”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伸到他眼前的手便像鞭子一样落了下去。雪越下越大,漫天大雪压断枯枝,花瓣簌簌落下。举人哭了片刻,摘下枝头开得最大最艳的一朵梅花,别在母亲的耳畔,然后哭哭噎噎背着母亲回家。
纪家更加落魄了。能换钱的都卖了,又借了些许银两,终于为母亲换得一副薄棺,一抔黄土。若非四面透风壁实在无人要,他连个屈身地都没了。为此,举人的名声更大了。谁能想到昔日神童竟落到此番境地呢?
时间疏忽而过,举人已到弱冠之年。金榜题名,为母亲伸冤,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眼看快到临考日,举人读书比起以往更是勤奋。
这日,秀才照旧在街头支个摊,摆一支笔,几张白纸,等人来赋诗作画。无人时,他便拿出一本书细细地读。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读书,除了时常想念母亲,这天地风雪与他为伴倒也有趣。
一个面相斯文穿黑大褂的中年男子走到他面前,探身询问:“小兄弟可愿去府上,为我家老爷题诗作赋,每月二两银钱。”他抬眼望向来人,一幅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眼神熠熠发光,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教书先生,毫不犹豫便应下来。
京城张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家里藏书数不胜数。张家老爷在皇宫供职,据传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性格极为清高,闲时只与些文人墨客来往。举人随着黑大褂进了张府。走过精雕细刻的门,张家大院真真是让他惊叹了一番。门内种了数株腊梅,清香沁人心脾,丫鬟小姐所穿皆是粗布衣裤。那房内所放之物亦是寻常人家的玩意,白瓷壶,木桌椅,倒是墙上所挂字画怪吸引人的,大多是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平日所食无非粗茶淡饭。坊间偶尔传言的金杯银筷并不见分毫。只是有一怪事,家中有些下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问后得知大多是沦落街头被张老爷接济之人,来时便不会说话。于是,举人对张老爷的感激之情又多了一分。
府上有一藏书阁让他看得挪不动脚步,旋转而下,四面墙壁,扶梯上都是书。举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书,日日流连忘返。在张家供职的人白天皆可出入书阁。张老爷偶尔集京中文人于书阁,每到此时,门外必有人把守以免扰了雅兴。秀才只需时常题写新诗词给黑大褂,平日倒是清闲。于是,他成了书阁的常客。有时,读到有趣的地方,天色渐暗,他四下一瞅,便用他的灰布袍将书裹紧带回通风壁。读书人看书不叫偷,每每以此宽慰自己,看完便速速归还,所幸无人发觉。
近日,天大寒,走在路上如同进入冰窖。举人照旧去书阁读书,书阁倒是暖和,看着看着天便黑了。他匆匆将书一裹贴身放好,小步跑出书阁。跑到门口与来人撞个满怀,
“先生为何还在书阁?”
他猛地抬眼,看见张老爷和黑大褂一前一后站着,许是天太寒,两人竟冻得脸色略微苍白,道:“不知何时天便黑了,正准备回寒舍。”
张老爷拍了拍肩头的雪“先生下次可得早些。明日去账房支些银两添几件厚衣。”
“是是是。”他站到一边,心里的感激又增了几分。
待确定周围没人了,他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雪顷刻之间便落满肩头,落满衣衫,连眉毛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衣衫挂在身上倒像成了挂碍,丝毫挡不住风雪,他所幸敞开灰布衣,大步高歌起来。心里反而燃起一团火,越燃越旺盛。待到金榜题名,便为母亲立新坟,置办一处舒适暖和的房屋。想到此处,他又摸了摸贴身的书。不知为何,今日所看的《史记》似与往日有些不同,总觉得这字里行间有些不对劲,若问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却又说不上来。他拍落帽上的雪花,继续高歌前行。
“先生——先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往后一瞥,黑大褂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圆眼镜跑得落到鼻梁上,眼睛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红豆杉。
“管家为何如此匆忙?”他欠了欠身,扶住面前踉跄的人。
管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抖落身上的雪,“老爷担心先生着凉,特叫我送来厚棉袍和热汤水。”说着递过手上的袍子和尚是温热的汤壶。“汤温热时放入这红豆,可驱寒,老爷特唤我拿了红豆来。”说着将手上的红豆拆下一颗放入汤壶。清凉的汤瞬间变得赤红,像冰天雪地里燃烧的火焰。
“多谢老爷和管家。他日高中,必不忘这送炭之恩。”这世上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这般记挂他。心里的感激更加厚重了。他接过汤壶,和着泪喝下。心里的火焰越燃越烈,起初是暖和的,逐渐的这火竟似将他灼烬,“这汤为何这般奇效,只觉得——”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的人逐渐扭曲,目中之光竟成了团团火焰,哪还有教书先生的雅气,黑大褂抬起脚将他踹到地上,从他身上翻出书:“老爷昨日刚收此厚礼,你厮竟起了贼心,凭你寒酸之相也配摸这价值连城的手稿。趁早去和你母亲团聚吧。”“母亲——”漫天大雪仿佛腊梅绽放,他用尽力气抬起的胳膊沉沉落下。
雪下得更大了,像棉被盖住一切,街道寂静得只听见风雪呼啸的声音。大风呼啸,路边店铺的门匾发出钝重的声音,写着字的幡布嘶拉作响,人们瑟缩在火炉前昏昏欲睡。此刻天响惊雷恐怕也没法唤醒他们似睡非睡的眼。我凑近男孩的手,那只苍白干瘦的手指早已冻僵发硬,紧紧拽着的竟是一页书皮。我扒开他脸上覆盖的雪,只觉天地之间瞬间风起云涌。我还未光耀门楣,还没为母亲伸冤,竟已是孤魂野鬼。这荡荡乾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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