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梅今天六十岁生日,一家人本来要给她在市区的大酒店办一个寿宴,但是她坚持在家里做饭,说是实惠。大家知道她一向节俭惯了,只好依了。一大早,张淑梅就提着小推车去了菜市场,新鲜的鱼虾蟹、各种肉类、蔬菜、卤菜,买了满满一推车。虽然已经六十了,但是张淑梅身体健康,腿脚灵便,做事利索。这要得益于年轻的
张淑梅今天六十岁生日,一家人本来要给她在市区的大酒店办一个寿宴,但是她坚持在家里做饭,说是实惠。大家知道她一向节俭惯了,只好依了。
一大早,张淑梅就提着小推车去了菜市场,新鲜的鱼虾蟹、各种肉类、蔬菜、卤菜,买了满满一推车。虽然已经六十了,但是张淑梅身体健康,腿脚灵便,做事利索。这要得益于年轻的时候她跟着丈夫在工地上做泥水工做了好多年,什么苦都吃过,打磨出一副好身板。
张淑梅老家在农村,村里人都重男轻女,一个家庭里没有男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张淑梅的妈妈在生了她们姐俩之后,第三胎又生了个女儿,被自己的丈夫和婆婆一天天地辱骂,受不了了,抱着才几天的婴儿投河了。张淑梅的爸爸没到半年就另娶了,后妈对她们姐俩极为苛刻,时常连饭都不让吃饱。那个时候妹妹张兰芳才三岁多,经常饿得哇哇哭,张淑梅就把自己的饭偷偷拨到妹妹碗里,让她吃饱,自己饿得不行就去山上刨野菜吃。后妈嫁过来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开始遭到爸爸的打骂,她便将自己所受的气都撒到张淑梅姐俩身上,常常无端地毒打他们。每次挨打,张淑梅都要把妹妹护在怀里,让她少受点伤。那个时候,张淑梅才不过六岁而已。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张淑梅只能在地里拔草、刨地,干着和大人一样的活,吃着有一顿没一顿的饭。地里没有活干,或者后妈不在家的时候,张淑梅就牵着妹妹,趴在村里小学的窗户边,偷偷看着别人上课。老校长可怜她们,就让她们进到教室里来,还给了她们一些纸笔和旧的课本。妹妹在一边玩,张淑梅就站着听课。渐渐地,张淑梅也能认一些简单的字,算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
张淑梅十岁那年,后妈被酒后的爸爸活活打死了。满地的血迹、痛苦的哀嚎、还有爸爸发红的野兽一般的眼睛,在张淑梅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警车带走了爸爸,奶奶一口气上不来,栽倒在水井边。亲戚们帮着料理完了后事,看着张淑梅姐俩,犯了难。都可怜两个孩子,也都不愿意抚养她们,谁叫她们是丫头片子呢。张淑梅不哭不怨,带着妹妹,照常下地干活,养鸡喂猪,做饭洗衣,俨然一个大人的样子。只是再没了时间去学校听课了,这是张淑梅心里唯一难过的事情。老校长听说了她家里的事情,送来了几本书和一些吃的,告诉她有空就去学校听课,将来有能力了,还是要学习的,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张淑梅一直牢牢记着老校长的话,没日没夜地干着农活,一分一毛地攒着钱,终于在妹妹十岁那年,将她送进了学校。虽然老校长给她减免了一部分学费,但是上学要穿的衣服鞋子、要买的书本文具,总是要费钱的。为了能让妹妹上学,张淑梅除了干完地里的农活,还要上山挖草药,下河摸螺蛳,走上十几里的山路,背到镇里集市上卖掉,才能换来微薄的收入。
可妹妹张兰芳偏偏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毕业就死活不愿意读书了。在家里玩了几年,谈了个镇里的男朋友,赶在姐姐之前出嫁了。
妹妹嫁出去了,张淑梅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了。农活不忙的时候,她就到老校长家里去看看书,帮他们老两口干点活,老校长也不时地教张淑梅一些知识。村里有人开始为张淑梅说媒了。别人问到张淑梅的要求时,她就一句话:能识字,能吃苦,心地好。在张淑梅24岁那年,老校长撮合了她和自己的一个学生。他叫张伟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深圳打工,长得不算难看,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两人过年时在老校长家里见了面。张伟民被张淑梅的一双大眼睛吸引住了,张淑梅对张伟民也很满意,两人就开始了书信来往。半年后,张伟民从深圳回来,两人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礼后,张淑梅就随张伟民去深圳了。
夫妻俩在深圳的一家工地做泥水工。两人都手脚勤快,能吃苦,又节俭,没几年攒了一笔钱,承包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开始了自己当小包工头的创业历程。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波波建筑大潮来袭,小包工头遍地开花,有些包工头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但也挣得盆满钵满。张淑梅夫妇俩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建筑界颇有名气的大老板。创业初期,两口子光顾着做生意,没想着要孩子,倒是把妹妹张兰芳的女儿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对待。几乎月月往妹妹家里汇钱,寄东西。妹妹张兰芳靠着姐姐给的钱,在镇里开了个杂货铺,两夫妻守着杂货铺和女儿,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张淑梅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胖小子,眉眼间像极了张淑梅。有了孩子之后,张淑梅便专心在家带孩子了,生意上的事情,基本就交给张伟民一个人打理了,有时候她也会给丈夫出出主意。
再后来张伟民把公司搬到了上海,一家人也就到上海定居了。早在上海房价才一千多两千多的时候,张淑梅拿主意,在浦东一下买了几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给妹妹一家住,剩下的就出租。除此之外,张淑梅还买了几个铺面,其中一个,给了妹妹,让她们仍然开着小店过日子。
因为小时候的苦日子,张淑梅格外珍惜自己的家庭。和张伟民结婚以来,什么事情两人都是有商有量的,从没红过脸。对亲戚朋友也是能帮就帮,路上遇到要饭的都会给点钱。认识的人都说张淑梅两口子是大好人。也许正应了那句话“积善人家庆有余”。
孩子上学后,张淑梅一下子清闲了,操劳惯了的她自然是闲不住的,书法班、绘画班、舞蹈班之类的兴趣班报了一堆,比儿子还多。每天除了接送儿子,做家务,就在各种兴趣班之间来回忙穿梭,生活惬意得很。那边张兰芳两口子在姐姐的帮助下也在上海立住了脚跟。女儿丽娜越长越漂亮,从小就跟张淑梅亲,基本上就是在张淑梅家长大的,上学的费用也一直是张淑梅给提供的,跟自己的儿子聪聪一样的对待,什么都给最好的。但丽娜像她妈妈一样,就是不爱学习,花多少钱请多少老师都没有用。其实张淑梅一直也想要再生一个女儿,但是怎么也没怀上,过了四十就不再想了,觉得有丽娜也就算是有个亲闺女了。丽娜大专毕业后,自然是进了姨父张伟民的公司。丽娜爱玩,张淑梅有意让她跟着张伟民,方便约束她。
儿子聪聪继承了张淑梅的勤奋和聪明,从小到大学习上从没让他们夫妇操过心,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大学毕业后选了英国的一所学校继续读书,假期也经常回来看看爸妈。聪聪常常听妈妈讲他们以前的生活,对爸妈充满了敬佩。从小就立下志向以后绝不依靠爸妈,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本以为生活就这么一帆风顺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
四年前的一天,傍晚的时候,张淑梅从舞蹈班回来,一进门发现张伟民,丽娜和张淑兰夫妇都在客厅坐着,个个脸色沉重。
“都在呀?怎么了?”张淑梅一边换鞋一边问。
没有人回答她。她觉得有点怪,拉开张伟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出什么事了?怎么都不说话?伟民,你说说。”
张伟民却不看她,也不开口。
张淑梅更觉得奇怪了。她看向自己的妹妹:“兰芳,你说说呀?”
张兰芳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两手一直搓着衣角。
气氛越来越尴尬了,张淑梅心里慌慌的。
僵持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丽娜开了口:“大姨,那个……我……我怀孕了。”丽娜说完,咬着嘴唇,又低下头去。
“怀孕?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怎么没听你说过啊?”张淑梅知道现在年轻人思想开放,未婚先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丽娜也不是内向的人,可今天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呢?
“大姨,”丽娜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正视张淑梅,“孩子,是大姨夫的。”
张淑梅犹如五雷轰顶!她还没到六十,眼不花耳不聋,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却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她颤抖着,连上下牙磕碰的声音都能听到。
“大姨,我没开玩笑,我跟大姨夫,我俩好了两年了。”
张淑梅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
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张伟民坐在床边,低着头,皱着眉头。见她醒了,张伟民赶紧给她端了杯水。张淑梅无力地推开了杯子,她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淑梅,你听我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你,是我没有把持住自己,是我的错。”张伟民说着,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你还是个人吗,你是个人吗张伟民?”张淑梅眼泪决堤,心如刀绞。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要怪就怪我吧,别怪丽娜。”张伟民开始抽自己耳光。
张淑梅只觉得恶心。“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张伟民停了下来,擦了擦眼泪,“既然孩子都有了,还是……还是生下来好吧。”
“生下来?”张淑梅一声冷笑,“生下来叫你爸爸呢,还是叫你姨爹爹?”
张伟民不吭声。
“张伟民啊张伟民,我跟你这么多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张淑梅说罢狠狠吐了口唾沫。
张伟民不吭声。
“你要找女人,外面多少女人不能找?别让我知道就算你还念着夫妻情分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是丽娜,是丽娜啊!她是我亲外甥女,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张淑梅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张伟民仍然不吭声。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淑梅缓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你打算怎么跟聪聪说?”
张伟民一下子愣住了,他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聪聪那么优秀,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在他眼里丽娜是亲密无间的姐姐,爸爸是自己最崇拜的人,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疯的。
“造孽呀,造孽……”张淑梅重重捶着床沿,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三天后,张淑梅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三天她不吃不喝,也几乎没睡过,眼泪也没有干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 总得有个妥善的解决。让丽娜去打掉孩子,她于心不忍;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分,也没法对孩子交代。她想好了,她和张伟民离婚,她一个人搬出去住,让丽娜一家住进来,让丽娜堂堂正正地把孩子生下来。丽娜差不多是自己带大的,就是要自己的命,她也得给啊!
张淑梅把丽娜一家叫过来,当着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丽娜一家夫妇听了之后如释重负,脸上却又尴尬万分。张伟民在一边搓着手,来回踱着步。
“就这样吧,叫聪聪回来一趟,咱们尽快把这个事办了。”张淑梅说着,拨通了聪聪的电话。
两天后,聪聪回来了,长途的飞机让他看起来很憔悴,他并不知道爸妈突然把他叫回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妈妈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一进门,聪聪就觉得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往常,只要妈妈在家,家里总是温暖的活泼的,此刻家里却是死气沉沉的。
张淑梅夫妇和聪聪对面而坐,聪聪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从愤怒到痛苦,这种表情,几天前刚在张淑梅的脸上出现过。
“啊——”痛苦的哀嚎在大厅里回荡,接着是摔门而出的声音。
张淑梅木木地坐着,这一幕,她已经想象了无数遍,可是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她仍仿佛是做梦一般。
聪聪的手机关机了,不知去向。这个年轻人需要时间和空间,来面对这发生在自己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的世界,他从小到大感觉安全温暖的世界,被完完全全地打破了,而且是以最残酷的方式。现在,它是那么丑陋不堪。
夜里两点多,聪聪被朋友送回来了。从未喝过酒的他,醉成一滩烂泥,不省人事。眼皮红肿的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即便是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妈妈,他一定知道,妈妈的痛,只会比自己更多。张淑梅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心再一次绞痛。她恨自己无能,为什么没有早看出端倪,把这一切扼杀在萌芽之时;她恨张伟民龌龊,不顾多年夫妻情分,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恨丽娜无知,无耻,竟然不顾人伦道德;她恨张兰芳,她明明早就知道却不阻止……她心中的恨与痛交织着,像一张网一样,让她无处可逃。
聪聪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企图用酒精来逃避现实。张淑梅想好好和他谈一谈,也想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每次聪聪回来的时候,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醒来后又总是悄悄地出去。
夜里十二点,张淑梅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聪聪打来的。
“聪聪,你在哪儿呢?”
“请问你是张聪的家人吗?”电话那头却不是聪聪的声音,张淑梅心里咯噔一下。
“是,我是他妈妈,聪聪呢?”
“张聪他出了车祸,在**医院急诊科,你快过来吧!”电话已经挂断,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张淑梅呆若木鸡。过了三分钟,也许是更久,张淑梅才清醒过来,她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叫醒睡在隔壁的张伟民,“快去**医院,聪聪出事了!”
张淑梅见到聪聪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医生对聪聪进行了抢救,手术整整做了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张淑梅度秒如年,整颗心揪着,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来不及恨了,只祈求聪聪能够好起来。
满身纱布的聪聪躺在病床上,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一幕上演在张淑梅面前。
“我们已经尽力了。”主刀医生摘下口罩,微微鞠了个躬。
张淑梅瘫倒在地,张伟民捶胸顿足。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仿佛是生命的倒计时。张淑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撑着精神,守在病床前。
聪聪的手指微微动了,他醒了!张淑梅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着儿子的手。
聪聪的嘴唇在动,他想说话。张淑梅把耳朵凑了过去,张伟民也凑了过来。
一声“妈妈”,气若游丝,张淑梅泪如雨下。一声“爸爸”苍白无力,张伟民跪立床前。
“不要……不要离……离婚,我……我要……这个……家……”这是聪聪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聪聪——聪聪——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啊!你不要丢下妈妈,妈妈答应你,妈妈什么都答应你,你回来啊!你回来,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没有你可怎么活,聪聪——”张淑梅凌厉的哭喊声响彻了整栋楼,可是聪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那个躺在妈妈怀里说梦话的聪聪,那个才三岁就抢着帮妈妈扫地拖地的聪聪,那个从来不跟爸妈耍脾气的聪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聪聪的朋友告诉张淑梅,聪聪喝了很多酒,还执意要自己开车,结果和大货车撞上了。张淑梅知道,聪聪的朋友,是在告诉她,聪聪是因为家里的丑事而死的。如果死亡能替换,她愿意替聪聪去死,她的聪聪,才二十四岁,他还没有谈过恋爱……
张淑梅和张伟民没有离婚。丽娜开始闹。可是,在张淑梅的心中,什么也没有聪聪的遗愿重要。张伟民总算还有点良心,选择了和张淑梅站在一边。丽娜闹完了,张兰芳开始闹了。张淑梅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外甥女,失去了儿子,然后,连那个自己从小护着的妹妹,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也失去了。张淑梅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大大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彩。
她只知道自己得活着,替聪聪活着。
丽娜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丽娜给他取名叫乐乐。
孩子会讲话了,叫张伟民爸爸,叫张淑梅姨奶奶。
孩子上幼儿园了,读的是国际幼儿园,一年学费几十万。
看着乐乐,张淑梅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把乐乐当做自己的孙子,时常也陪他玩一玩。
丽娜一家要搬进来住,张淑梅同意了,让出了自己的房间。
丽娜要买跑车,张淑梅同意了,“接送孩子方便。”
丽娜要钱,要买这买那,张淑梅全部都给。 “反正以后也都是乐乐的。”张淑梅笑着说,“一家人”都笑,其乐融融。张兰芳还是亲切地叫着“姐”,跟小时候一样。丽娜呢,也还是叫“大姨”,当然有些别扭。二楼的主卧自然是让给张伟民和丽娜这对实际上的夫妻了。名义上的女主人张淑梅,住到了一楼背阴的小房间。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一家人”是畸形的,肮脏的,可耻的,令人作呕的。但是他们活得好好的,又何必顾及他人的议论呢。
“一家人”每天围着乐乐转,像是伺候王子一般。连张伟民,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聪聪曾经存在过。只有张淑梅,每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聪聪的遗像。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她现在只会笑了。她又开始去舞蹈班、书法班,她又成了一个快乐的老太太。
前段时间,丽娜提出要把聪聪的东西都清理出去,理由是留在家里看着难受。张淑梅没有说话,她问张伟民:“你怎么想?”
张伟民抱着乐乐,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天张淑梅从舞蹈班回来,发现门口停了一辆大货车,工人们正在往车上搬东西,搬的都是聪聪的东西。张淑梅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直到被工人碰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捡起包,进了门。东西已经搬完了,一个工人正在跟丽娜结账。“老板娘,下次有活儿还喊我,给你打折。”工人一边数着钱,一边乐呵呵地走了。丽娜见张淑梅回来了,若无其事地说:“大姨,这些东西都清理掉了啊,房间空出来放些杂物,以后乐乐长大了可以住。”说完,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去了。张淑梅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遍一遍抚摸着聪聪的遗像,晚饭没有出去吃,也没有人来叫她。
张兰芳最近似乎有心事了,她从丽娜嘴里知道张伟民的公司,股份有一半都是张淑梅的。原来他们创办公司的时候,张淑梅和张伟民各占一半的股份,后来公司越做越大,开始有很多新的资金加入,张伟民把自己的股份让出了一部分给其他股东,张淑梅的股份就一直没有动过。虽然张淑梅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情,但是从法律上来讲,她才是公司真正的所有人。知道了这个之后,张兰芳开始为自己的女儿担心了,张淑梅虽然没有了其他亲人,但是她身体健康,再活个三四十年恐怕都不成问题,那个时候丽娜也老了,乐乐也成人了,一家人还都得依附着张淑梅生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呢?股份也好,钱也好,毕竟是攥在自己手里才真正算是自己的。她开始暗示张伟民,常常把股份、资产这些字眼挂在嘴边。张伟民听得明白,但也只好装糊涂,要他跟张淑梅去要股份,他实在是开不了口,毕竟张淑梅跟自己吃了半辈子苦,毕竟聪聪的死自己逃不了责任,毕竟张淑梅没有做过任何亏欠他亏欠这个家的事情。于是家里的气氛又有点异样了。
张兰芳见张伟民不做主,就去张淑梅面前抹眼泪。又是谈以前的苦日子,又是谈丽娜在外面遭受的冷言冷语,说自己对姐姐多么感激多么惭愧,说自己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些不着边的话,其实都是在暗示张淑梅,想让她让出手里的股份,给丽娜母子一个保障。张淑梅不傻,自己的亲妹妹,自己一手带大的,她一开口,张淑梅就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张兰芳抹了几次眼泪,张淑梅终于松口了,答应在乐乐八岁生日之前,把自己的所有股份转到丽娜手里。张兰芳一听,眼泪立马干了,换了张笑脸,每天进进出出的都哼着小曲,身体也好了,睡觉也香了。不止是张兰芳一个人,其他人也一扫脸上的阴霾,家里又是一派祥和温馨的气氛。
这不,张淑梅六十岁生日到了,一家人都张罗着给她好好过个生日。
张淑梅忙活了一天,做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陈年好酒。一家人齐聚桌前,妹妹张兰芳第一个给张淑梅敬酒。
“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享福吧,等乐乐长大了,一定让他好好孝顺你!”丽娜听了,赶忙也端起酒杯:“是啊,大姨,乐乐就是你亲孙子,咱们都好好孝顺你。”妹夫听了,也跟着附和。
张淑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行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都六十啦,还能有多少活头,大家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
张伟民给张淑梅又倒了一杯酒。“淑梅啊,我……我也喝一个吧。”张伟民也干了一杯。
“来来来,我们都干杯,都干杯,祝姐姐……寿比南山……那个……年年有今日”小乐乐端着一杯可乐,也和大家一起举起酒杯。
“对对对,年年有今日,年年有今日,干杯干杯!”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酒过几巡,大家脸上都有了些醉意。张淑梅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相簿。
“兰芳,你看看这张照片,是咱们第一次照相,在老校长家照的,你看,你脸上还有鼻涕印子呢”张淑梅抚摸着照片,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是啊,小时候我老挂鼻涕,大家都叫我鼻涕虫,哈哈哈哈!”张兰芳打趣地笑着。
“小时候咱们多穷啊,饭都吃不饱,还挨打,天天挨打。你记得吗,每次挨打,我都护着你,有时候都皮都抽破了,哎……”张淑梅长叹一声。
“姐……”张兰芳说不出话来。
“吃不饱饭,我就把我碗里的饭拨给你,自己饿着肚子。那年你要出嫁,我天天上山挖草药,手上不知道裂了多少口子,就为了多攒点钱给你置办嫁妆。”
张兰芳低头拨着碗里的菜。饭桌上气氛变得冷了。
张淑梅又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张伟民结婚时在镇上的照相馆照的,衣服是照相馆的旧式的礼服,穿在他们身上明显都大了,有点滑稽,但是两个人脸上的神色是喜气洋洋的。
“伟民,你看,这是咱们的结婚照。”
张伟民看着照片,有点发愣。
“咱们刚结婚那几年,在深圳工地打工,大夏天,人家中午都休息,咱俩不休息,背上皮都晒脱了好几层,那个时候挣钱真是难啊!有一年我怀上了,自己不知道,在工地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摔没了,你还记得吗?后来就一直怀不上,吃了好些药调理了几年,才有了聪聪……”说到聪聪,张淑梅哽咽了,张伟民也红了眼睛。
“咱们自己包工程之前,为了省钱,每天吃咸菜泡饭,炒盘土豆丝就算加餐了。好几年都没买过新衣服,去人家别墅外面垃圾桶里捡人家扔掉的旧衣服回来穿。”
“淑梅……”张伟民拍了拍张淑梅的肩膀。
“好在苦日子都过去啦!现在,多好啊,是吧,丽娜?”张淑梅又翻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你三岁的时候,肉嘟嘟的,多可爱啊,你看看乐乐,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我小时候是个大胖子啊!”丽娜凑过来看着照片,又溺爱地摸摸乐乐的脸。
“你从小就爱美,每一回我带你上街,你都要买新衣服,买发卡,不给买就哭。有一回过年你发着烧,我要带你去医院,你非要换上新衣服新鞋子才肯出门,人都快烧糊涂了还记着爱美呢!”张淑梅笑了,大家也陪着笑了。
“你高三那年,给你找了个家教老师辅导数学,老师给你讲题目呢,就在照着镜子画眉毛,把老师给气走了。要不是你姨夫拦着,我真想打你几下。你这孩子,就是不爱读书。哪像我小时候啊,想读书都没得读。老校长跟我说过,人哪,一定得学习,只有只是,才能改变命运。丽娜,你呀……”张淑梅长叹一声,大家都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淑梅收起相簿,慢慢看了大家一眼,“今天,是咱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在诧异的眼神中,张淑梅开始感觉胃里有点难受,“你们欠下的账,今天该还了……我……”张淑梅胸口绞痛,她一只手按着胸口,一只手从相簿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聪聪的照片。
“聪聪不在了,你们能忘了他,我不能忘。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他,我的聪聪,他是多好的孩子啊!可怜的聪聪,年纪轻轻就……”张淑梅感到呼吸困难,她咬住牙齿,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要不是你们……你们干出这下作的事情,我的聪聪也不会……你们欠聪聪的,今天一起还了吧……聪聪……妈妈……妈妈来陪你了……聪聪……”张淑梅一口鲜血涌出,倒在桌子上,身体抽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聪聪的照片。
“淑梅,淑梅!”“姐!”“大姨!”所有人都慌乱起来,他们扑过去摇着张淑梅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受控制了,纷纷倒下去,像张淑梅一样吐着血,抽搐着,睁得溜圆的眼睛里充满着恐惧。
富丽堂皇的房子里静悄悄,只有乐乐的哭声回荡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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