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在昨天晚上。那时我们刚吃完晚饭,我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而小青正准备把一摞盘子端进洗碗池。电视上,主持人洪亮而磁性的嗓音正在一一列举参加会议的领导人,他们各个红光满面,神态几乎别无二致:松弛的下巴,眯成一条缝的眼,幸福的表情。就在这时,我听见厨房里传来了盘子打破时尖利而震耳的声响。
事情出在昨天晚上。那时我们刚吃完晚饭,我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而小青正准备把一摞盘子端进洗碗池。
电视上,主持人洪亮而磁性的嗓音正在一一列举参加会议的领导人,他们各个红光满面,神态几乎别无二致:松弛的下巴,眯成一条缝的眼,幸福的表情。就在这时,我听见厨房里传来了盘子打破时尖利而震耳的声响。我赶紧起身,跑到厨房里一看,发现小青一手扶着洗碗池的边缘,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肚子,整个身体歪向一边靠在墙上,脚下是乱七八糟的盘子碎片。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
我以为是她的肠炎又犯了,于是赶紧上前,想同以往她犯肠炎时一样轻轻揉一揉她的肚子。她有些抗拒,按在肚子上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于是我用更加温柔的力道抚摸她,告诉她不用害怕,有我在身边呢,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医院,没事的。她这才僵硬地放开了手,任我轻揉她的肚子。
我一碰到她的肚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她的肚脐眼下方,鼓起了一个网球那么大的包,摸起来很有韧性,就像套了层皮肤的橡皮球。“别捏,疼!”在我想进一步确认那到底是什么时,小青这么尖叫了起来。
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开始仔细地询问她,我问她那包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说不知道,今天下午吃饭的时候还没有呢;我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说如果不去碰那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只要轻轻一碰,哪怕是被衣服稍微刮擦到,都会觉得非常疼痛,就像肌肉被绞住了一样。我问她是否严重,要不要去医院?她说没关系,应该忍一忍就过去了。于是我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过了不久,当我们已经躺在了床上,正准备好好休息时,我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熄了灯起,小青就一直在辗转反侧,时不时还痛苦地呻吟一声。我去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烧得很厉害,但她却在不停地哆嗦,直冒冷汗,嘴里呼出冰冷的气体。我问她现在是什么感觉,她说她又冷又热,皮肤发麻,脑袋也晕乎乎的,周围的物体在她眼里好像都在旋转一样。我立马拨通了我一个医生朋友的电话,让他带上医疗箱,赶快来我家,我的妻子出事了。就在我挂掉电话的同时,小青颤巍巍地对我说:“长出第二个了。”
医生朋友给小青量了体温,39度8;测了脉搏,每分钟120次;翻开她的眼皮仔细观察,没得出任何结论;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撩起小青的衣服下摆,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着她肚子上鼓起的两个肉瘤。
做完这些工作后,医生朋友把我叫到一旁,悄声对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我说:“你推测呢?”
医生朋友说:“目前所知的情况太少了,不过看她发这么高的烧,心跳又这么快,我觉得可能是受到了什么感染。明天把她带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吧。”
我说:“她肚子上的那两个东西是什么?晚上吃完饭后才出现的,那时还只有一个,到我给你打完电话后就又长出了一个。”
医生朋友看着我,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他说:“这种情况我的确是没有见过,也不记得什么文献上有过这种临床表现的记载,总之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去到医院检查了以后再说。”他准备走,但又回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的,但你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啊。”
我回到床边,看见小青正轻轻地摸着自己肚子上鼓起的两个包,一脸痛苦。我俯下身,温柔地将小青脸上湿漉漉的发丝掠开,让她的额头露出来,并在上面放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冰毛巾。
我问小青感觉怎样,小青喘着粗气说:“现在稍稍好些了,晚上那会儿才疼呢。”说着她向我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毫无底气地安慰着她,一切都会好的、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情况、我会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
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小青脸上痛苦的神色渐渐松弛了下来,知道她已经进入了混乱而可贵的睡眠。我就在她的身边一直守候着,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小青的表情看上去没有前一天晚上那么痛苦了,只是由于没有睡好,她的眼眶底下升起了淡淡的黑眼圈。我给她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决定等她吃完后就带她去医院。
小青咬了一口烤土司,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她咀嚼了两下,发现有些不对劲,于是把手伸进嘴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颗牙齿。
她盯着那颗牙齿,一下子泄了气,把头埋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赶紧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我又知道些什么呢?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原本健健康康的小青突然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看着伏在桌上抽泣的小青,我的心里也在暗暗地落泪。
事不宜迟,我帮小青换上能隐藏住她肚子上肉瘤的宽松衣服,带她去了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两人都感到都十分沮丧。我开着车,她看着路边飞逝的风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她有气无力地说:“是我。”
我说:“什么?”
小青说:“车里的味道,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这才闻到车里原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漉漉的植物根茎般的味道。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把鼻子埋进领口,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慢慢地把气给吐出来,随后懒精无神地说:“就是我,没错的。”
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一旦出声就会惊扰到命运之神,在我们已经诡异的命运上又多余地添上一笔。
医院里的各项手续异常繁琐,挂号、缴费、上楼、下楼、下错了楼、乘电梯、找错了门诊,我拉着小青,痛苦地徘徊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庞大系统中,半天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给我的医生朋友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无人接听。
我并不知道小青的病情应该属于哪一个科室,于是就按照先入为主的观念,给她挂了皮肤科。我们坐在门诊室外的长椅上,呼吸着医院人群和疾病混杂在一起的空气,既紧张又害怕。我问小青:“感觉怎么样?”
小青脸色有些发绿,眼皮懒懒地半闭着,就像一个刚分娩完毕的孕妇。她拖着疲惫的声音回答:“就那样吧。”
我摸摸她的肚子,发现那里已经长出了三个肉瘤。我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车上就有了。”我看着她的样子十分心痛,于是百般安抚,我对她说,这是市里最大的医院,医生们个个都经验丰富,一定能帮助我们的,我还劝她不要丧气,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说出这些话的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终于轮到了我们。我扶着小青从长椅上站起来,又闻到了那股湿漉漉的植物般的味道,而且这次的气味更加浓烈,就好像小青全身都涂满了揉烂的树叶似的。小青垂头丧气,整个人轻飘飘的,任我拖着她走进门诊室。
听完病情描述后,主治医生从桌子上傲慢地抬起了头,两只眼睛越过镜框用极不信任的神色看着我们,同时表示要先看看小青身上的肉瘤。
小青撩开了衣服下摆,那主治医生见了后吓得猛一推桌子,轮滑椅带着他哗啦啦地向后直往墙上撞。我心想这医生看起来饱经风霜,一定早就见过各种各样可怕的皮肤病了,不可能会被三个肉瘤吓成这样。可是当我也亲眼看见了小青的那三个肉瘤后,也立刻被吓得无法动弹。
小青的身体上布满了细细的绿丝,曲曲折折,复杂交错,就像毛细血管,只不过换成了绿色且凸显在了皮肤上而已。她腹部的三颗肉瘤已经变成了绿色,绿丝就从那里发源,越靠近肋骨附近越细,跳动着仿佛在为那三颗偷溜输送营养。于此同时,揉烂的树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想到这样的气息出自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还是我的妻子,我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狂呕的冲动。
医生看着小青的身体,瞪大了眼睛,稍稍恢复了些平静。他推了推眼镜说:“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我告诉他是昨天晚上。
他立马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电话,吩咐电话那头的人赶快准备手术室,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青的身体。
挂断电话后,医生舒了口气,严肃地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必须送进急诊室,马上进行切除。”
手术室里的红灯亮起,我和主治医生坐在门外,心有余悸。
小青在被送去手术室的途中非常不安分,她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一点也不听从护士们吩咐。她不断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同时还朝护士们吐口水,嘴里骂骂咧咧,但我们都听不懂她在骂些什么。在和她挣扎了好一段时间后,一个男护士才勉强地给她注射了一针安定剂。她躺在担架上,身体不断着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嘴角流出淡绿色的液体。护士们知道再也不能耽误了,于是火急火燎地把她推进了手术室。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手术室外回荡着医院里的嘈杂,我背靠着冷冰冰的水泥墙,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肉瘤、发烧、植物的味道、绿丝、狂乱……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想法驱逐出去。我必须保留足够的理智去等待手术的结果。
主治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坐在我的身旁。他说:“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很疲惫。
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挺不错的女孩,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叹了口气,说:“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呢。”
他说:“你知道,这时候甚至都不能说什么‘生死有命’之类的话,因为这完全和生死无关,简直像是什么精灵开的残忍的玩笑。”
我想起了《仲夏夜之梦》。精灵王使精灵女王爱上了驴头农民,可第二天他就以做梦的方式取消了这样残忍的玩笑。我的精灵王会如此仁慈吗?
我说:“精灵也好,命运也好,我只是觉得不公。”我说的是实话。小青从来都没有做过背叛我的事,她一项勤恳,单纯,顺从。
医生掐灭了烟,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
从手术室里跑出来一个带着蓝色口罩的护士,他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看样子好像刚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奇异的冒险。我和医生赶忙走上去询问结果,只见那护士轮流盯着我们,眼神迷离,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手术室,示意我们自己进去看。
手术室里,各类看不懂的仪器闪烁着灯光,但貌似都处于静止的状态,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现在一切都已经平息了。耀眼的白炽灯下,我看见手术台上盖着一块渗着绿色液体的医用床单。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在刚才的那位男护士,以及现在围在手术台周围的护士们的白大褂上,全都沾有或多或少的绿色液体。
我看了看手术台周围的器械,合金的方形盆里放着两把手术刀,手术刀上缠绕着杂乱的丝状物,很像青草,但也有可能是任何绿色植物的一部分。另一边,金属平台上放着一个黏糊糊的绿色球体,有网球那么大,外表光滑,似乎还冒着热气。
我颤颤巍巍地走向手术台,护士们无一不带着惊异未消的眼神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我拉开了那块巨大的医用床单,鼓起勇气看向手术台。
手术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豌豆荚。豆荚的果皮已经开裂,露出了里面的五粒冒着热气的豌豆,每一粒都有网球那么大,光滑的外皮上还裹着水珠;我又闻到了早已熟悉的植物的气味,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那气味的来源;在这豆荚周围,我还能看见有几根黑色的发丝黏在绿色的液体里……
我转身离开手术室,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小青已经化成了一个豌豆荚。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