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集街北首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过了这道河流便是北圩生产队。我的祖母就住在那里,幼时母亲经常在走娘家时带上我,因此在我的童年印像中对于北圩队的人和事记得尤为真切,我们西场队大部分的村民都姓卢,而北圩队那里居住的村民却姓氏繁多,全队五十余户人家就有二十多个姓氏。住户大都是由外地迁入,好像每个家庭都有一
卢集街北首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过了这道河流便是北圩生产队。我的祖母就住在那里,幼时母亲经常在走娘家时带上我,因此在我的童年印像中对于北圩队的人和事记得尤为真切,我们西场队大部分的村民都姓卢,而北圩队那里居住的村民却姓氏繁多,全队五十余户人家就有二十多个姓氏。住户大都是由外地迁入,好像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神秘的传奇背景,每一个村民也都有一个琢磨不透的过去。追朔到过去,北圩队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荒野的乱坟岗子,抗战时期外地村民陆续逃荒至此,居留此处人家也就越来越多,时间愈久自然就形成现在规模。只不过住户都是一些逃荒漂泊之人所以基本上都是特别穷困的人家,由此光棍孤身生活的人也就特别多。当时北圩队有一个顺口溜:疤子,酒瓶,卢大麻,吉二疤笑掉牙。道艳,银龙,陈无根,撵不上一个徐云生。听起来他们这些名字都特别的古怪,其实在那个时代名字起叫狗剩,小甩,锅砍,猫疙瘩的大有人在,那是为了好养活。顺口溜中所说的几个人却是北圩队出名的光棍,记忆中整个北圩生产队好像有二十几个光棍,我想主要还是北圩队的住户过于偏僻穷困的原因。
茶余饭后,村民们总会三五成群地闲聊,不管谈什么事内容基本都是某某人种地有经验,某某人生活节俭干活有力气之类的话题。他们文化不高,自然谈资甚少,所谈范围不会脱离乡村地头,张长李短。一些子虚乌有的零星线索成为他们揣摩的对象,谈久了,谈多了,也就越谈越细致,越编越明朗。将那些单身汉讨不上老婆的原因大都归罪于干活没力气,生活不节俭。他们总将已婚男人的力量夸大,把单身汉的勤劳善良贬低,试图追寻一种自我平衡的安慰。也许只用贫穷,懒惰来评说单身汉的一切褒贬原因,实在是一种太狭隘的观念,更是有损人格的观念。这里关于单身汉的故事特别多,越是年龄大的单身汉并且特别节俭的人其故事情节也就更加细致。那时我倒是听老人们讲过一件事,说的是北圩队的藤二爷患上了打摆子,三四天高烧不退。由于他平时就极为节俭所以舍不得花钱看医生。邻居宝哥毛哥等实在看不下去,邀来三四个人用几床棉被强制性将他裹卷起来,然后用绳索扎紧仅留一手臂在外,宝哥找来竹筷一支,按住藤二爷手臂用力抵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残忍虐待,待藤二爷被放出时已是浑身湿透汗流不迭,不过说来奇怪藤二爷的病后来居然好了。
祖母家西边有户人家,兄弟三人,老大与老三都有麻脸残疾村民自然叫他大麻子三麻子,老二倒是稍稍体面些,名字叫小酒瓶。但他却是个长年咳咳喘喘的人,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村民们传讲小酒瓶曾于年轻时有许多风华正茂的少女赖他家不走,都想要嫁给他做老婆。我却觉得这个传说有点大煞风景,其真实性值得推敲。酒瓶兄弟三人自小便父母双亡,他哥哥将酒瓶与弟弟辛辛苦苦地拉扯大,却一直很难改善生活穷苦的窘境。据此,关于小酒瓶那个匪夷所思的传说的确让人难以置信。直到后来我才逐渐知道村里人们既没有浮夸也没有虚构,那个故事有情节也有因果,其经历过程虽焕发不起村民们的群体性共鸣,但足可以引来乡村人群无数的同情与喟叹。他原来在外地做工,多年后带回来一个美丽的姑娘,本来大家都认为是他老婆,可是他却在哥哥大麻子命令下将姑娘送给他那个也是麻脸的弟弟做媳妇,处于感恩心理还是同情心理不得而知。童年的我曾经跑到小酒瓶家天真地问过他,他自已居然也这么说。那时我看出酒瓶本人也喜欢这个传说,他是经受不住别人置疑传说的真实性的。那些传说带有戏剧性与刺激性,离事件的真实性是否已经走远,已无法确定。只是他后来提及此事时却说的那么懊悔,那么遗憾,甚至带着愤怒,带着讥讽,更多的带有对生活坎坷的无奈与屈服。那一切全都隐潜在他的眉眼唇齿间。小酒瓶的身材瘦小,力气自是不大。但他却在粮管所做装卸工,一麻包麦子背上肩膀就压得他低下头步履踉跄,不过从他那种低头姿态还可以看出他并不甘于屈服认命,相反却透溢出几丝不卑不挠的勇气。淳朴真诚的村民总会将最?实的真善美融汇于那些不真,不善,也不美的日日夜夜。
小酒瓶只有一个人在家里时,才会感觉到自已很高大,那里没有村民们的眼光,更不需理会那些传说。就像一个长途苦旅者走到了一片高爽之地,在山清水秀草木林荫处,驻足观望后悠悠吸上一口气,天地宽阔,舒心惬意。他害怕见到他弟媳,多年前他从云南带回来那个姑娘原本打算做自已的老婆,他也曾对姑娘的家人这样说过。他把在外地打了五六年短工的钱都给了姑娘家里,并向他们保证一定会让姑娘幸福的。但回家后第一眼看到麻子哥哥已经苍老的面容时,他又不忍心也不想违背哥哥的意愿,最后他作出一个至今还让他后悔的决定,主要原因是三兄弟之中他长得还算可以,将来或许还能再找一个。酒瓶每天从粮管所扛包回来,总会偷偷从房间的窗口向弟媳妇的住处那边观望,麻子哥哥是厨子,弟弟又是瓦匠,他们多半不在家。弟媳妇正穿着当年他在云南给她买的红棉袄,屋里屋外地忙着家务。酒瓶不得不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一边是单身处境的窘态,一边是温馨倍至的愉悦,两种完全不同且不相容的想像都在相互摩擦抵牾中构成一种对峙景象。
酒瓶白天在田野间出工,晚上拖着疲惫慵懒的情绪回到家中,只有社场间演出的样板戏倒还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那些唱戏的女演员漂亮动人总让他夜半躺在破旧的板床上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入睡。那些缭乱的思绪会让酒瓶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感动,能倏间焕发起他的生活信念。虽然演出的剧目都是久远的故事,遥远的话语,但总能把他的记忆与联想贯运久远心潮涌动。炎炎夏夜,马灯高挑,社场间扬琴与坠子响起时,依稀见到穿越千年的武将骑着战马在月黑风高时疾驰穿越在中原大地。远方莽莽荒原,旌旗缭乱,战鼓齐鸣。历朝历代的疆场间狼烟四起,哀鸿片野。梁山伯与祝英台,牵牛郎和织女也依次走入小酒瓶的神思遐想。说真的,想真正领悟乡村人们的文化精神脉络,社场间的书场就是汇聚地,那里谈资甚多,几乎任意停留在一处,都可以找到盘桓长久的理由。而对于小酒瓶来说社场既是繁忙后的乐园也是丰收的一片沃土。 (关于励志的文章阅读 )
酒瓶的哥哥大麻子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头,络腮胡子,瘦小身材。我对麻子的记忆是粗线条的,因为整个北圩队的人对他也不是十分了解。我只能从一些年龄稍大的老人口中胡乱听到一个大概,麻子的谈吐透溢着许多天命论,大一统,尊王攘夷的封建历史观念。不须置疑他确是一个很有学问之人,他读书时晃着脑袋,一字一句的吟唱,声音浑厚而悠长。平时他会帮村民做菜,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子,他在很小时就跟本生产队的徐二连子学厨艺了。二连子的名头在整个泗阳县是一个举足轻重人物,他的厨艺精湛,在辉煌时曾做过韩德勤私人厨师。我想麻子那些有别于乡村人们的观念肯定是来自韩家或徐二连子的教导。我在童年期间也曾经把关于麻子,酒瓶,二连子的传说梳理的比较清晰,经常无由地假想是否因为麻子有钱,强硬地从酒瓶那里把那个姑娘抢走嫁给麻脸弟弟,更有可能那个二连子也在助纣为虐。由此我还会无由地诅咒着大麻子与二连子,深深同情酒瓶当年的尴尬经历。这里村庄的老人们大多饱经沧桑,那些茶余饭后的传说更是隐潜着许多值得品咂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又如此晦暗幽深,一时间让人很难想的清楚,想得透彻。他们的意识主流往往缺少一种温和典雅,缺少一种实事求是的勇气。也许他们违心说出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也只是想占时寻求几许心理上的安慰,但却无法解决关于人生目标的重大藩篱,失落了与生命紧紧相连的全部呼应关系,失落了让自已成为自已的那份真实。
分产到户后,由于家庭财富的积累彼此间利益争逐加剧,邻里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那个时代村民们刚刚从集体经济中解放出来,还没有俯瞰一切的远见,更没有喜不与色的冷静。处处都是混乱的抢种抢收,唯恐刚刚分得土地再被收回,小酒瓶更是如此,他索性在田头建起一个草棚住在那里,总之一个人到哪不是家呢!夜晚,酒瓶的草棚内总会喧闹起来,那时会有北圩队顺口溜中的几个光棍来这里相聚。他们用手拨着田里刨来的花生,喝着廉价的薯干铳,坦胸露膊;谈天说地。于是村野地头间洋溢着一串串故事,闪烁着一幅幅丰收景色。单身汉们总是带着一派男子汉大丈夫风格,喝酒是豪爽的,忧伤是藏匿的,时时刻刻掩盖着一股对生活充满焦盼的温热。人言对于他们是那么虚假,那么吝啬。而他们对这个世界却完全相反,总是那么热情,那么善良。这些单身汉,一生辛劳一生善良,成为乡村文化一个怪异的主题。不同的文化人格在社会上接受与理解能力也必定不会相同,也正是这种不同决定一个人的素质与命运。单身汉因为单身所以必须活的更要像男子汉,一般来说在他们的心目中最容易接受的是慷慨英雄型文化人格,由此光棍们模糊理解为男子汉多半都是像水浒好汉那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可这里没有肉只有几捧刚刚刨回来的瘪皮花生。他们谈论的那些模糊话题辽阔而宏大,大都关乎到这些光棍们的自尊虚荣,关乎到他们人生道路的走向与生活激情。
大麻子凭他瘦小的身躯坚强地挑负者一家几口人的生活,并且将年幼的麻脸弟弟与酒瓶拉扯成人,早已成为整个北圩队村民眼中的典范之家。麻脸弟弟知道麻子哥哥很辛苦,主要是替他找来媳妇,他似乎活的很潇洒豁达,战胜了同村所有单身汉。他由衷地感谢大麻子,发誓一定好好对他;为他养老。但他却一直对二哥酒瓶怀有敌意,原因是他多次发现酒瓶偷看自已的媳妇。为此,兄弟还多次争吵,争吵的缘由是酒瓶当年带回的姑娘在大麻子的命令下嫁给了自已的弟弟,压抑在心中的懊恼最终爆发出来。这件事差不多卢集街上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场分不清谁是谁非的纠纷,大麻子那天也出面拉架,还被冲昏头脑的酒瓶打了几拳。没办法大麻子找来家中族长涛三爹,连连磕头作揖。最后在涛三爹呵斥下事件才得以平息。可惜卢集街上的本份农民们却充满离奇的想像,编出一篇又一篇古怪的故事,他们一面同情三麻子的遭遇,一面嘲笑酒瓶的该死。
酒瓶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弟媳妇给自已带来的纠结与伤痛,只觉得她比自已更可伶。为此他最后同意大麻子的调处;三个兄弟分家。那时正值炎夏,整个四野都在烈日的烘烤下,空气都是滚烫的。酒瓶兄弟三人开始自已动手盖起房子,乡村人是盖不起砖墙的,房子只能是土坯的。大麻子推着独轮车每天往返于田野和宅基之间,田野虽是空阔却没有风,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大大的蒸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树底想凉快一下,也不行,汗水依旧涔涔流出。宅基地所需泥土不用花钱,北圩队那块澡堂门墓地有的是,约莫半月光景大麻子就将宅基就垫成了。可是,他发现近期自已既疲惫又无力,好像有点支撑不住了。其实长年的辛劳与焦虑早已的将他拖入暮年,再也经受不住这样折腾,最终他没有战胜自已的寿数与天命,就在自家刚刚盖好三间土坯草房那天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据老人们说大麻子临终之时还给了酒瓶一张发黄的存折,那是他几十年做厨子攒下来的,他嘱咐酒瓶用这笔钱也讨上一个媳妇。再小的村落,再穷的家庭,都难逃过这种情感,酒瓶与麻脸弟弟只能静静地看着,耐心地听着,默默地流泪,但无能为力,唯一可帮助的只是向大麻子投注一些同情哀伤的目光。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在卢集粮管所做装卸工,恰巧与酒瓶,三麻子在一起。他们兄弟相处的特别好,听他们说三麻子的男孩子已过继给酒瓶做儿子。干活之余倒是也有人问起酒瓶当年旧事,他莞尔一笑说:一切都早已过去,不提亦罢。时过境迁直到现在我仍困惑,那个由酒瓶带回来的姑娘当年为何就同意嫁给三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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