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住在小镇上，从县城到主城，后来念大学的地带也是，吃海底捞要坐大概四十分钟的地铁，加上步行二十分钟，也算是“进城”。

　　县城的老城区有一座桥，我常在上面碰到一个矮矮的男人，他看上去很老了，一撮胡子，没有头发，偶尔呆呆地盯着人看，是个哑巴。

　　沿着奶奶家方向的小巷子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他的住处，一所大门生了红锈的福利院。他每个月领最低保障金，天不亮就挨家挨户清理垃圾，从街道办手里拿八百块工资，佝偻着，一个人慢吞吞把车子推到处理站。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回家我都觉得他已经死掉了，但他一直活着。

　　上次我又在桥上碰到了他，还是那身衣服，灰蓝色毛衣，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裤子，他好像只有两套衣服，裤子没有换过，像只蜗牛一样，缓慢，笃定，一圈一圈绕着原点生活，身后一滩透明的痕迹，只在天光最亮的时候显出颜色。

　　我非常好奇他的生活，又为自己的好奇和妄加揣测感到自责。

　　赤贫阶级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里，肚财是一个捡垃圾的人，他的一个朋友菜埔在一家工厂当了十年的保安，另一个朋友释迦，是个住在海边的流浪汉。

　　肚财瘦瘦瘪瘪，外形像一条小鱼干，菜埔戴左右眼加起来五百度的近视眼镜，没什么头发。他们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在于偷窥菜埔老板的行车记录仪。

　　老板开一辆奔驰，喜欢在车里跟不同的漂亮女孩做爱。多数时候他们只能看见重复的道路和风景，偶尔运气好一点，就可以听见女孩们或羞赧或奔放的调情，肉体混杂着浆液的撞击，和略为刻意的呻吟。

　　菜埔最喜欢里面一个叫Cindy的女孩儿，大三，做援交是因为要攒钱出国念书。他们把那一段记录反复播放，一直到末尾，车子停在酒店的闪光灯前。

　　释迦的生活更简单。在这部影片里，他只有一句三个字的台词，形容自己每天的生活内容：逛一逛。

　　他住在海边一间废弃的小房子里，在废弃的泳池中央洗澡，吃不知道用什么途径搞到的饭，把自己修理干净，穿牛仔裤和印着乌龟图案的T恤衫，在这个小镇上，逛一逛。

　　后来肚财因为在行车记录仪里面目睹了老板杀人的经过，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死掉了。他的遗像是他骑无牌照摩托跟交警发生冲突时被摁在地上打的截图，呲牙咧嘴，弄成黑白相片有点好笑。再后来菜埔去肚财的家里，发现屋子里有一个自制的太空舱，里面摆满了他从娃娃机里抓来的各种娃娃。

　　忘了说，肚财的另一个爱好是抓娃娃。

　　电影结束之后我到楼下的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罐椰汁和一盒巧克力派，边吃边想：为什么这部电影会进入我的2019最佳list？

　　我很喜欢跟自己较劲，凡事都要找个理由，想不通不肯走，坐在地上就没完没了了。

　　大概因为，它让我觉得浪漫。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注定是有人要当穷人的，但没人告诉我，穷人应该怎么生活？穷人一定要去浪漫化吗？一定贫贱百事哀吗？我搞不清楚。

　　有那么几年我住在一栋很大的出租屋里，租金每年四千块，分上下两层，没有浴室，冬天洗澡就在厨房，站在红色塑料盆里，用暖瓶兑了温水一瓢一瓢浇下来，夏天在院子里用窗帘隔起一角，引一根细细的水管，冲凉水澡。

　　那时候我们养一只长得像拖把的白色小脏狗，爸爸骑女士摩托，妈妈在后座，我站前面，小狗匍匐在我的脚底，一家人去县城小吃街吃十块一大盘的辣子唆螺。

　　那些溽热的夏天，我所有的爱意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那栋屋子也困住了我，直到现在，我的梦境里永远是那个九岁的拥有一条脏狗的小女孩。

　　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只哭过一次，是在菜埔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死掉，打算把年迈的母亲托付给小叔，却被对方数次打断，还被迫掏光身上的三百块钱买一副眼镜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无力都算不上，隐隐是绝望。

　　我想，如果一定要有人当穷人的话，我选择当释迦。

　　在垃圾堆里翻出一把剪刀，给自己剪剪头发，穿发黄的旧短袖，在废弃池子里游泳，住在高高的没有门的屋子里，听海浪的声音入眠。

　　有人叫住我，问我每天都在干什么，我就老老实实地说，没什么啊，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