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辛酉政变,“祺祥”这个年号只存在数月,从未使用,王闿运却偏偏写个《祺祥故事》,可见其对政变之心态。据传,咸丰十一年十月,王闿运...
因辛酉政变,“祺祥”这个年号只存在数月,从未使用,王闿运却偏偏写个《祺祥故事》,可见其对政变之心态。据传,咸丰十一年十月,王闿运正准备从山东启程赴京,突然听说肃顺被杀,临河而止,大哭一场,之后屡屡赋诗哀思,今录其一,体念一代才子遗憾之情也:
当时意气各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
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
却说谭钟麟在左宗棠楚军大营,也无实际事项,每天多陪左公军务之余下棋聊天叙旧,纵览大势,不觉就到了八月初。这月初一,湘军攻破安庆,消息方来,忽又军探听得传言,说咸丰爷已于七月中旬在热河行宫烟波致爽殿殡天,当时楚军驻扎婺源,连续遭受疾疫,军士先后病了大半,致死三百余人,左公属下刘典、杨昌浚各请假归乡侍病、葬亲,其余将佐亦忙于搜求药剂良医,皆不在帐,左公便同钟麟说了起来:
“之前已传龙体不豫,未知此次是真是假,愚兄一直好奇,缘何京师早定,圣上却迟迟不愿还驾,执意留北耶?”
“此事自肃中堂(当时肃顺已授协办大学士)言谈中可寻端倪也,想当初,仅为英、法换约一事,圣上不愿与洋人同居一城,即不惜一战,后来才有北狩之事,现如今英、法公使常驻京城,而圆明园百年经营付诸一炬,灰尘未落,创痕尚新,传言圣上每每语及,无不涕零,几度咳血,又怎肯轻易回銮矣!”
“唉,都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贵为天子,何尝不是如此也,想圣上御极十余年,方及而立,若逢安稳之世,不难一番作为,然则数年来内外交困,千疮百孔,圣上旰食宵衣,忧劳无度,龙体怎堪重负?我等不能为圣上及时分忧,愧为人臣矣。”
“天命难料,或有定数,钟麟最忧者,眼下安庆新破,我方气势正盛,倘真有鼎湖弓剑之痛,朝廷变故,势必影响两江战事也。”
左宗棠捻须思考片刻,方道:
“肃中堂明决果敢,素来为圣上倚重,倘真有龙御上宾之事,大阿哥尚且年幼,中堂必为顾命大臣也,军国方略,当能曹随,文卿不必忧心也。”
“唉,钟麟深知肃中堂之性格,过于刚硬而不知回旋,几年来锐意改革,破陈出新,然亦树敌无数,必留隐患也,倘失去圣上庇佑,平时不和者难免心动,再有蛊惑利用之人,则不能预料矣。”
“以肃中堂之霹雳手段,打击数年,政敌之中,难道还有威胁势力?”
“圣上虽倚重中堂,但刻意保留一些制衡力量,防其专权,亦是常情,最不利者,御驾北狩一年,与京城隔阂太久,毕竟鞭长莫及,京中如何暗流汹涌,殊难料及也。”
“文卿所言在理,恭亲王与肃中堂素有龃龉,何况传言其早年与圣上在宣宗御前侍奉,锋芒尽露,圣上乃以仁爱敦厚胜也,前几年又因康慈皇太后封典之事,颇受压制,倘若这恭亲王本有权欲,留守一年之久,必然笼络人心,此时倒是良机,不过这种事情你我能想及,圣上与肃中堂自然也能想及,势必早有妥策也。”
“话虽如此,但此关键之际,钟麟不能略尽绵薄,总是难安矣,离京之前,已为此事进言肃中堂,但见其信心满满之状,未必能在意,如今倒颇为后悔,当时不该轻易南下也。”
“事已至此,文卿也不必内疚,毕竟一切尚在未料之中,或许圣上早已康复,就算最坏情况,恭亲王与肃中堂反目,愚兄觉得,亦是肃中堂胜机更大,有顺治朝多尔衮亲王专权之鉴,单凭恭亲王一股,未必敢对抗圣上顾命也。”
“但愿一切如季兄所料。”
恰好钟麟在翰林院的假期已逾一年,当下两人商定,倘若传言属实,则钟麟即日北上返京,图谋略有影响,倘若皇上安在,则借曾国藩上折奏调钟麟楚军大营效力,不几日,确信传来,咸丰帝果然已经驾崩,营中即成大丧典礼,钟麟亦匆匆拜过,迅即简带行囊,启程北行,当时陈玉成、李秀成各军见安庆已失,纷纷固守自保,兵力倾向皖北、浙江,南昌、九江、武昌一线基本平静,钟麟自武昌北上,还走上年回乡之路,也不细表,只是当年运河一线,清江浦(今淮安)、济宁等重镇处先后为捻军所攻,不甚安宁,商船、客船时通时断,钟麟自济宁州舍船登陆,穿兖州府、泰安府进入济南府,辗转之间,已是十月中旬,这天阴风疾吹,寒气刺骨,大有落雪景象,钟麟惦念时局,不敢少有迁延,一大早即从历城出发,希望在黄河边能觅到北上客船,尽快返京,行到中午,才至黄河岸边,却是只见黄水滔滔,渡口不停一舟,幸好钟麟早已打听好,傍晚还有一船通行,现在不到时刻,连等候的人都没有,天气兀自阴沉,钟麟先找避风之处就了些干粮,才站起身来,放眼四望,期望找到个人再确认一下情况,也是视线不好,仅看见远处河岸上貌似立了一人,钟麟逆风走了半里,才看清果然是一文士立在岸边,寒风吹动衣袂,猎猎飘舞,再往近处走,听到竟有哭声,忽而那文士向北跪下,磕头不止,钟麟暗道此人恐是遇到什么痛苦之事,才能如此悲切吧,好奇之心驱动他加快脚步,直走到距这人数丈之遥,才觉得其侧脸颇为熟悉,心下一动,不由喊道:
“远处可是湘潭王壬秋兄,在下茶陵谭钟麟是也!”
那人听得声音,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真是又惊又喜,只见王闿运站起身来,顾不得拂掉膝上泥土,就往钟麟奔来,钟麟亦加快脚步,一把握住王闿运的手,王闿运想是哭了许久,脸上数道涕痕泪迹,兀自喘息哽咽,钟麟也不多说,拉着他往避风处走,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处破败的茅屋,二人奔至跟前,王闿运犹在瑟瑟发抖,钟麟忙扶他在一截断木上坐下,自怀中掏出尚温的水囊,王闿运喝了几口,身体才逐渐有所缓和,钟麟关切道:
“壬秋兄何以孤身在此?又如何这般凄苦?听闻令祖母仙去早在上年冬间,大行皇帝殡天亦在数月之前,莫非还有不幸之事也?”
王闿运长叹一声道:
“看来文兄尚且不知,其实闿运也是今日才知,肃中堂已经遇难了!”
“什么!”钟麟闻言脸色大变,胸口一阵烦闷,头脑一重,险险踉跄而倒,反是王闿运拉了一把,方及时立住,缓了许久,钟麟强压住情绪,缓缓问道:
“壬秋兄消息可靠乎?”
“闿运也是今日在码头听一行人所说,听他讲的栩栩如生,大约亲见不幸也!”
“那人如何说的?”
“说是大行皇帝灵驾本月初三至京,郑亲王、怡亲王早在上月三十下狱,赐令自裁矣,肃中堂初二在密云被拿,先判凌迟,后开恩改斩首菜市口,可怜恩相,一路受尽路人凌辱,尤骂声不绝,不肯跪地受刑,打折了腿骨,首级落地尤且怒目而视,如今冤魂未知何归也。”
说毕已是两泪纵横,钟麟不忍想象其时情形,兀自叹息一气,又问道:
“此事着实出奇,难道恭亲王短短一年,竟蓄积如此能量?肃中堂等乃遗诏赞襄政务大臣,权倾朝野,短短两月,岂是这般容易就擒也?”
“具体闿运也不能详知,只是听说恭亲王已授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矣,由此推测,或许是两家联合,肃中堂等预料不及,中了诡计矣。”
两人一时无话,各沉默了良久,钟麟方道:
“老兄原本也打算过河赴京乎?不妨结伴同行也。”
“唉,文兄也知,今春闿运料理完先祖妣事务,本打算守制两载,后为友人邀来山东,方接高碧湄之书,知道肃中堂将亲自护梓还京,必求一番作为,顺邀在下入幕,谁知今日竟遭此变,闿运再赴京城,徒增烦恼耳!”
“老兄的意思是?”
“唉,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前愚弟在京,不如文兄内敛,过于张扬,小有名声,谁人不知愚弟与肃府之瓜葛?如今恭王议政,其与恩相素来不和,想来此刻正满天下搜捕愚弟也。”
“说的也对,只是老兄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科名本在囊中,今后偏要小心谨慎,殊为可惜矣!未知老兄今后如何进退?”
“眼下也未多想,大约先留山东避匿,不过文兄亦无须担心,愚弟虽忝窃薄名,然天下之大,何处无容闿运之身,纵是遁入山林,亦非不可也,恩相生前素来雅重湖南士子,闿运不能以身相报,已然愧疚,何谈科名耳。文兄难道还要执意入京?不如暂缓一二,静观时变也。”
钟麟暗想,遇到此种巨变,朝廷对湘军态度未知如何,京城更是不可无人,虽然也不知道能否有用,但好在自己行事素来谨慎,肃顺在世时也有意掩饰,连几位湖南好友都几乎不知他们的秘密,自己若是再加小心,安全应该无虞,念下遂道:
“还请壬秋兄放心,一来钟麟翰林院假期已到,理该回去销假,二来肃中堂虽多善待湘人,不过平素同愚弟并无往来,谅不会过多牵扯,眼下涤帅、润帅、季帅与发逆对峙正急,愚弟不在京城探些消息,亦难心安也。”
王闿运听钟麟说完,颇为疑惑的问道:
“莫非文兄竟不知,胡润帅已经薨矣!”
“什么!此又何时之事?”
“闿运在山东朋友处,已见到廷寄,胡润帅早于八月廿六日咳血薨于武昌,上月朝廷已赠谥文忠矣。”
原来钟麟一路只顾疾行,路过武昌时听说胡林翼病重,也未在意,一路上离湖北越来越远,竟不知道胡林翼早已去世,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悲痛,好在有方才肃顺之事在先,现在总算忍住,没有过于慌张,只是怔了良久,才同王闿运又谈了起来,先是问到胡林翼具体情形,复谈到如今湘、楚各军情形,自然诸多感慨,不觉已有两个时辰,渡口人已越集越多,钟麟担心一会儿舟小客多,难以北行,便同王闿运告别,两位好友在黄河边依依相拜,王闿运南下而去,之后肃党一事淡化,复外出谋事,先后受湖北布政使唐训芳、阎敬铭,两广总督毛鸿宾等相邀,四处游览,著书讲学,果真再不追求科名也。
单说钟麟,乘舟北上,一路上逆水顺风,无需多表,只留心来往乘客言谈,果然肃顺授首已成热闻,钟麟探听当时情形,有自称亲历者说,当时肃顺一袭白衣,反剪双手,缚一小车示众,一路无一亲朋相送,围观者莫不交口称快,更有怨家驾车载酒,驰赴刑场庆祝,间或唾沫横飞,污秽瓦砾掷身,肃顺也是平静,傲然挺立,缄口不语,直到菜市口,围观百姓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肃顺忽而破口大骂,悖逆之论,难以入耳,因为午时未到,止肃顺骂声不住,竟割去了舌头,尤且吼叫不绝,到得午时,肃顺坚不肯跪,数人无法按倒,刽子手以铁柄猛敲膝盖及下,双胫尽碎,方伏倒被斩也,还传说头颅示众数日尚怒目圆睁。钟麟听得如在眼前,却不敢轻露情绪,暗暗心叹,未曾想肃顺不畏时艰,一心振奋图强,竟落得如此下场,围观仕民,但观眼前小利,甚或仅为热闹,怎懂此举不啻自坏长城也!忧心忡忡中,已到京师,查看百姓活动情形,倒是大多其乐融融,与以往承平年份并无差异,远不似上年离京时那般人心惶惶,更是感叹众人短视以及善忘也。
十月廿七午后,钟麟还未入城,先奔琉璃厂,远远看见汲雅斋正常开门,不由大为放心,原来路上钟麟早已思量好,自己与肃顺的交集仅在汲雅斋,只要汲雅斋没有遭受牵连,则自己大可不必担忧,钟麟还如往常一样,避开人流,绕到后门,悄然进去,想是前堂也无重要顾客,郑庆庄正在后堂算账,看见钟麟进来,喜出望外,连忙起来招呼,一番客套不表,钟麟先问汲雅斋复业情况,原来郑庆庄自关门避匿乡下后,筹措银两,着实趁乱收了不少珍品,年前见京城已是风平浪静,琉璃厂也无什么大损,便已筹备装修,今年初正式复业,生意比从前更好。钟麟又问当下情况,庆庄胸有成竹,原来如今汲雅斋的客人中,有不少恭亲王的属下,他早留心打听,琉璃厂皆是生意场,与政事并无半点瓜葛。钟麟长舒一口气,抱拳道:
“如此甚好,既然肃中堂不可能再来,愚弟也不必再来此也,几年来尽扰静兄生意,还望老兄海涵。”
“文兄哪里话?庆庄虽是汲雅斋掌柜,而文兄乃汲雅斋之东家,此处价值经济,台柜物件,皆文兄之资也,莫非文兄要断了庆庄生路,非要清算转让此处矣!”
“静兄误会也,此斋乃是静兄一手看顾,愚弟从无出力,几年来在账上支度,已逾本金数十倍,我辈岂是贪得无厌之人?何况我与肃顺渊源过深,恐怕以后终有牵连,从今往后,这汲雅斋的东家,就是静兄矣。”
“此事万万不可,庆庄本是劫后余生,拜文兄所救,怎会怕受牵连!何况咸丰五年此斋开业之前,我与文兄早有约定,庆庄除拿掌柜薪资外,还有一成利润,此项已在庆庄支度之内,无论文兄从汲雅斋支度多少,都不能改变东家之事实,再说文兄支度,有多少是为自己,又有多少是为公义,愚弟焉能不知?就说去年支走这十万,本是庆庄转托,现如今左公督办浙江军务,浙江乃是庆庄故乡,这十万理应算作庆庄支度也,就算文兄不肯让名,你我各承一半,亦早逾庆庄所获,如此算来,反欠东家数万也。”
钟麟本还想争辩,突然听到庆庄说到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之事,眼前一亮,忙问道:
“方才静兄说如今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乃是何时消息?”
原来钟麟入京时多关注肃顺消息,并未打听其他,也未遇上湘籍故交,而左公督办浙江军务之事除浙籍人士外,不算热点,钟麟竟还未知,只听庆庄道:
“如今浙江糜烂,侍讲学士颜宗仪、给事中林之望、高延祜等先后上折,参奏浙江巡抚王有龄调度无方,奏保左公入浙,传言朝廷已讨论由左公出任浙江巡抚之事,至于左公督办浙江军务,辖领提镇以下官员之谕令应当是十八、九日之事,当时听得消息,在京浙籍人士,无不拍手叫好,那天庆庄亦聚会喜谈矣。”
钟麟喜道:
“原来如此,如此看来,湘军曾公、楚军左公等仍受朝廷倚重,未因肃顺一事遭受牵连矣。”
“左公深受倚重,定然无假,试想短短一年时间,从四品京堂待罪之身到督办重省,即将畀以封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不过曾公就难说矣,传言在肃府搜出了近几年与肃顺来往的信件数箱,曾公兄弟乃至湘军诸将,除了左公一系,几乎无人不与肃顺过从,三湘名士,近半留有瓜葛,京内已有多人下狱,剩余早闻风而逃,前番庆庄见过一份名单,特别留意没有文兄才始放心也。”
钟麟急道:
“有无听说朝廷打算如何处理曾公等人?”
“众说纷纭,有说曾公乃为股肱,不会轻动者,亦有说朝廷之所以骤拔左公,即是于曾公不放心也,还有人说曾公早就图谋不轨,朝廷暂时安抚,之后必将问罪矣,至于已下狱之肃党,证据确凿,恐难免来年秋后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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