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通才,哪来专业?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台湾最重要的文学人文杂志《INK印刻》双月刊,资深...
没有通才,哪来专业?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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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最重要的文学人文杂志《INK印刻》双月刊,资深影响,销行全世界。四月份这期以我为封面人物,并作了我的专辑。其中有访谈一篇,主编想打破俗规,故命我自问自答。于是我耶非我、非我是我。形与神影相酢,稍仿渊明;樱桃竟答百果,遂如义山。
非我:别人的访谈都容易办,就你麻烦!《INK印刻》要访问你,却根本想不出能找谁跟你谈,所以只好勉强我上阵。那,谈就谈呗。先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大家虽夸你“博通三教、淹贯四部、兼涉九流”,可是太驳杂了,不知宗旨。
我:廿年前出版《云起楼诗》时,颜崑阳替我写序,已说我驳杂,像陆贾董仲舒。我自己取法乎上,却还想上追先秦。希望能如孔子那样删述六经、行教天下。述,是传承;删,就有选择和创造性转化。行教则是行道,想改善社会。
但我不喜欢悲苦型的担荷跋涉。佛家舍身喂虎、耶稣殉己救人、墨子摩顶放踵,我都做不到。避世独善,骑牛出关;或超然放逸,乘桴浮海,也不行。我是驻世翱翔的大鹏鸟,要逍遥于人间世,以齐物论为养生主。
哈哈,你要笑我夸诞得没边了吧!其实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我只是努力学着,看看最终能不能融合孔子庄子,而成为老子那样的“博大真人”。
非我:志向远大没问题,问题是做不做得到。博大并不容易,须把驳杂之物融合提升起来,还要应付现代专业化的质疑。你何以选择这么一条路?很少人像你这样搞的。
我:现今强调专业、推崇专家,所以没人这么做,也不认同。可是我这样才是对的,因为生命本来就整全不可割裂。
我也没选择要这样,自然而然就表现为这样。反而现在大家分疆划域,各自瓜分豆剖着占据地盘,我觉得这才是人为的造作,乃技术工人之思维。
工匠以专技谋衣食,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能做人、做学问吗?中文系的教授,听不听西洋音乐、读不读西方小说、要不要懂现代经济?书嘛,比如《史记》,若不研究政治、经济、社会、天文、地理,如何看天官书、河渠书、礼书、食货志?。
博大与专精,也不是知识问题,而是活与死之分。活的学问,跟活人一样,只能是血脉贯通、肢窍整全的。
活的学问,也才能真正精深。因为心活,又有其他各种“支援意识”协调辅助,故随便弄弄,往往就比专家强。
这点我最有经验了,哈哈,我常去各专业领域放炮,其城池都不牢靠,一轰就倒,所以谁也别自诩其专业性有多强。可惜大家不自反省,反而说我炫学、不厚道,又不肯深耕,放一炮就走。坐井观天,还不肯出来,真没办法!
非我:那你为甚么要放一炮就走,不肯深耕?又为什么要去人家专业场子捣乱?
我:我不是孙悟空,并不想大闹天宫。本来“劳者自歌,非求倾听”,是听到歌声的专家们不高兴了,说我冒犯了权威、违背了该领域的共识,才逼我出来答辩。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共识只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之结果,也会不得不辩。
这就涉及典范(paradigm)之问题了。现代学术典范,是五四以后建立的,我关注它如何建立,也想知道它们现在还适不适用。
这几乎成为我过去四十年的一个“基源问题”,许多行为都由此展开。到各领域去质疑旧典范、试构新模型。文学方面,总结为我的《中国文学史》,跟胡适、王国维、鲁迅、刘大杰他们建立的旧典范迥然不同。思想方面,我《汉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与人物》,也是要除旧布新的。社会方面,《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侠的精神文化史论》,同样是要打破费孝通以来的乡土中国范式,故从游士、游侠、游艺、游民、乡约、里社、会党等处着眼,谓水土相激才是我国社会实况,而长老礼俗统治、差序化格局云云皆不适用。中西比较方面,前辈学者多甚浮泛,如梁漱溟的向前向后说,钱穆的海洋商业文明大陆农耕文明说等;我《传统文化十五讲》另由言、象、数、字、体气、饮食、男女、封建、道术、天人、王官等处做细致些的比较文化分析。【把提到的书找来读读。】
凡此等等,辩的,主要是该学门的问题设定、基本资料与解题方法,而非细节。新蓝图新方法建立了、新材料提供了,后面有人跟着做即可,我自然就不必在那儿恋栈。最多示例地写些文章,结集成本书就好了,学问不必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完。山谷诗曰:“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我还得去玩呢!
非我:话虽如此,每个领域都不小,典范也是几代人费心建立的,你又好像从前并不做这个,一上来就说你们都错了,谁能服气?
我:是,我太憨直了,不懂得处世之道。
但学术嘛,本来就要不断推陈出新;替前辈们拾遗补缺,更是我们的责任。我不是他们的竞争者,是替他们服务的。
现在这方面风气颇不如古代。清朝王鸣盛死时,把《蛾术篇》托付给迮鹤寿,结果迮大肆批其错误、补其缺漏、出言过分者则稍圆其说,家属深表感谢。现在却没人来谢谢我。
而其实现代学术这一百年很是可怜。所谓大师,铁布衫上多是破洞,我们应努力拾遗补缺。
如经学,康有为就很粗,章太炎也不深,逼得黄侃只好另拜刘师培为师,想学经学。二君却早死,其他人更无经学工夫。罗振玉是文字学、陈援庵是史学、陈寅恪是西方汉学、汤用彤是印度学,熊十力论六经,则学生徐复观牟宗三都要跳出来反对,钱锺书更根本外行。文学,胡适不懂整个主流的东西;鲁迅讲小说而居然不懂戏,谈三国、水浒、西游、红楼都把戏撇开了;王国维说“二重证据”,谈戏曲却只有纸上之考证;钱锺书只知诗,且是唐宋以后之诗,汉魏六朝都不能置喙;《管锥篇》倒确实是管锥蠡测,可惜推崇他的人偏要说它如何如何是大海;徐复观不懂书法,只由庄子和绘画去说中国艺术精神。宗教,更是现代学术开创诸公的短板或盲点,佛道就已经很陌生了,还不要说民间信仰和教派。【仔细琢磨琢磨。】
后来学术不断分科,毛病越来越严重,还比不上前辈们呢!哲学系不讲文学、史学系不讲哲学。像现在研究魏晋的,大谈老庄玄学、破除礼教,煞有介事,而其实完全没常识。不晓得魏晋是门第社会,最重礼教,是要经学礼法传家的;玄学更不指老庄,只是说一种谈学问的方法,用此方法可以谈经、说史、论人物。研究晚明的人,又动不动就说当时文学深受王阳明影响,情欲大盛。这不搞笑吗?懂不懂一点哲学呀?【仔细琢磨琢磨。】
专业造成的狭隘,如此可怕,所以我才要提倡通博。略补旧缺失、探索新未来。
非我:你这有点唯知识论。读了许多书的“两脚书橱”书呆子也很多!做学问,书固然要念,见识才是关键。何况谁也不能读尽天下书,你以此英雄欺人,我就不服。在我看,思想的火花,反而常会被堆砌的知识盖住。文学人,重灵机,尤其不必用书本撑肠拄肚,严羽早就说过:诗有别材,非关学也。
我:说得好!说得好!创作当然以才气优先,但“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不是骗人的。就是严羽也说写诗要多读书、多穷理,方能“极其至”。
做学问,又与创作不同,知识结构尽量不要有缺口、知识上尽量不出错,乃是其基础。如何在此基础上综合提炼之,发挥其见识、驰骋其才华,再看个人之手段。
所以我强调的其实是思想,而非知识。只因现在大家连知识都还常欠缺,故我八十年代起就提倡“文化.文学.美学”综合研究,近年在大陆也出版了《有文化的文学课》《有知识的文学课》等书。强调打开文化视域对理解文学的好处,既要多识草木鸟兽虫鱼,读《兰亭序》和李白、李商隐、李贺、苏东坡也须懂点道教。
非我:可是社会文化终归是文学作品外部的东西。
我:这是“新批评”的偏见,我不以为然。文学研究只分析作品的审美价值吗?审美价值与标准就是社会文化定的呀。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圈,审美标准就不一样;甚至作品是不是文学,也会有不同的认定。
不过,我也不是社会决定论者,所以马派文评非我所喜。我更喜欢讲的,是文学性如何表现、延伸、浸润到社会各领域。也就是说,非以社会文化来定“文”,而是反过来,由“文”来解释社会的性质与文化的内容。《文化符号学》讲的就是这个。由“文字.文学.文化一体化”的角度重新为中国文化定性。
中国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文”。不但有世上独有的文字体系,文字不再是声音和语言的附庸;而且真文开世界,历史和世界都要由文字开启:以礼文立国、以名教治世、以名学析物、以深察名号辨理、以文字为符籙通鬼神、以文学和书法为最高艺术、以“文”为帝王官员乃至私人的最高謚号。同时,文学还建构着我们的知识系统,所以不同于西方的百科全书。《艺文类聚》《渊鉴类函》等无数类书的最大功能,即是帮助人写文章、并用文学解释世界。社会上最优遇文人才子、最羡慕文章魁首状元郎。帝王、僧道、妓女,甚至鬼神都要会做诗,居家也要过一种文人生活。西方的鬼会作诗吗?
所以,不懂骑士,你不可能了解欧洲;不懂武士,你不可能了解日本;不懂文学和文人阶层,又怎么能明白中国传统社会?
非我:我知道你写了《文人阶层史论》等等。但这种“文学社会”消失了呀!五四以后,文学不再统摄包孕整个社会,它只是社会诸多事务之一。早先还可与史、哲、政、经、法、理、工平列,嗣后地位和重要性却越来越低。近来景况尤其堪怜,文学书刊印量销量都在下降,文学议题在公众视域中愈见淡出,文学知识在整个社会中也已无甚影响,大家都在感叹“文学滑坡”了。
我:文学的活力不可能衰竭,只是型态在变!
现在写作及阅读之人口其实也未减少,某些领域还竟有勃兴之势。例如传统文学,大家曾以为它已死绝了,可如今大陆上老干部、新官员,附庸风雅,作诗填词者大有人在,诗刊诗会,不断涌现。还有商界巨子斥资办研究院以助推广。骈文辞赋亦大盛。某山、某水、某城、某景区,皆要找人写赋写铭妆点之。我自己于此更是深有体会。过去写旧体诗、作古文骈文,只是自己玩,以显示一副逆俗的姿态。现在却以此获得不虞之誉,被夸说是文脉未断,还有人来赉金求稿,令人真正体会到文学环境的变化。
网上作品更多,类型写作亦各有圈子,写对联的圈、写玄幻的圈,各自热闹着,与通俗大众文化相扶而长。著名写手亦均为市场宠儿,圈粉无数。
过去我们由社会找原因,说现今都市生活形态、生活节奏、营销制度、政治环境、时尚潮流使得文学渐渐丧失了对人的吸引力;或由媒体的角度看,觉得影视、计算机、网络之发展,强化了图像化思维,文学阅读遂因此魅力不再。可是若注意到上述传统文学回潮、网络文学勃兴、大众通俗文学盛行诸现象,我们就不能说文学真已滑坡。
或许,比较恰当的描述,是五四运动以来所建立的新文学、现代文学体制,已产生了松动或正在瓦解。而整个社会的文学生产与消费却仍在扩大中。
传统文学、大众通俗文学,都是新文学所不认同的东西,不被纳入文学体制中。如今它们生机盎然,现代文学反而生机日蹙,就足征世变。
这可让我们反思出什么道理呢?
事实上,晚清本来就是个大众通俗文学兴起之势。由西方引入的报刊,报刊编辑、记者、撰稿人等新文人型态,都与古代迥异。文学作品写给一般大众看,更与从前主要写给文人看不一样。消闲娱乐、八卦扯淡之风遂尔大盛。侦探、武侠、情色小说则占了大宗。
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学之崛起,其实就趁上了这个势。利用通俗文学之潮流与势力,反对雅文化,谥之为旧文学、死文学。胜利之后才再反戈一击,反对大众通俗文学,谥其为鸳鸯蝴蝶派,而自居纯文学。
此后,现代文学之发展基本上就是两路,一即上述有自居“纯文学”之路,强调爲艺术而艺术、文学独立、表达自我,具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态度,又与现代主义亲近。另一路则是所谓杂文学之发展,以鲁迅杂文爲范例,认爲文学仍有具体的政治社会功能。这一路很快总结爲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乃至社会主义写实主义云云。两者相与倚伏,此起彼落,遂形成九十年来新文学之大体景观。
例如五十年代台湾现代文学的发展,较偏于前一路,反对文学之实用性、工具性,重视对人内在意识或自我之探索。七十年代引起现实主义之反击,强调文学之社会使命。大陆则自“延安文艺讲话”以来,文学均与政治社会密切结合,到八十年代才发展现代主义,讲文学主体性、重视文体及自我。
所以在八十年代,大陆大倡现代主义、文学自主性,是有革命意义的。能与当时改革开放之整体社会文化形势相结合,甚至带动社会文化反思,挣脱社会主义写实主义之格套。但现在,文学之社会改革意义早已让位给政论时评;而政论时评,却不被文学界视爲文学。因爲“文学”自九十年代以来,又已以纯文学爲范围了。发抒个体自我,追求文学审美本身之价值,远高于关心社会公衆福祉。文学独立等概念,过去虽曾具有社会改革意义,如今却成爲文学关怀现实之局限。
而现代文学之所谓文学性,又有什麽价值呢?新诗之接受度越来越小,小说也越来越不好看。作家虽仍拥其桂冠,弹冠相庆,社会上却早已对之充满怀疑。否则你认爲传统诗词辞赋、武侠小说、历史小说、大衆通俗小说等等爲啥会重新引起人们的审美兴趣?
文学之社会环境也很可注意。五四运动以后出现的现代文学,其实是一种知识分子文学,故它有既发抒自我又关心公衆福祉的两重性。可是如今知识人阶层一方面分化,一方面弱化,均使此种文学难以发展下去。
分化,讲的是现代教育走知识分化之路,人文与理工早已分裂成两个世界。人文学中,过去以文学做爲基本知识教养,如今也早已易位,政法商企之学生已无文学课程和需求。即使年轻人都想要获得这方面之教养,现代教育体制内的文学教育亦不能满足其需求,以致他们只能由网上或大衆通俗文化领域中去找,进一步形成知识人阶层的分化。
弱化,则指的是知识分子面对政治时局,不再有五四时期、二三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那种担当了。知识分子精神疲弱,故仅能在内在自我意识及形式美感中自娱自赏,对文学之社会环境默然以对。
非我:诶,知识阶层的变化,是个好题目,但我觉得你谈得还不够。知识人分化不能只在知识上说,还有社会结构和生活型态的问题。例如电视剧里的豪门恩怨、商场斗争,一看就知道是没亲历过豪门生活小编剧的遐想。文学人和学者,现在都有在政商科技主流圈子外自说自话或“对塔说相轮”的窘境,被甩在时代生活之外了。
我:是的!知识人不能自外于时代。然而现在这是什么时代呢?
过去,古尔德纳《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曾说:二十世纪是个新的时代,因为商人和政党领袖已然衰弱,逐渐崛起的是一个新的、由知识分子和技术知识匠(technicol intellgentsia)所组成的阶层。以商人、财团和政权结合的统治阶层,民众已不信任;而新阶级又不断成长,硕士博士的比例持续增加。因此,政府已由技术知识工匠占领,成为管理阶层,商业界也出现具专业知识的经理人。
我觉得恰好相反。资本主义社会,商人的力量水银泻地,知识阶层早就被吃掉了。学校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学校,特别是公共教育的学校,是知识阶级的养成地。可是办学校是要花钱的。学校经费的来源是政府和财团,亦即所谓之旧阶级。而由旧阶级所豢养的机构,能培养出超越、独立、自主的新阶级及其品格吗?理论上是可能的,然而实际上谁都知道,戛戛乎其难哉!何况,出钱的政府和财团,掌控学校,要求学校承担他们交付的任务、为他们服务,早已成为惯例或“天职”。在这种情况下,学校焉能孕育出新阶级来?
大学内部,对知识的创造性兴趣,当然尚未灭绝,但媚俗性格越来越明显。以迎合商业体制炒作的时尚、流行、娱乐为开放、为进步;以配合政策及业界需求的论题及研究,来争取资源,越来越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大学的依附性格,比从前更甚。新阶级早已被旧阶级收编,成为金钱阶级的附从者了。
换言之,过去产、官、学鼎立,产与官有时还会听听学者的,想附庸风雅时也仍尊师重学。例如拜在“南师”南怀瑾座下,为其护法;或参加文化培训班,听听课;或赞助文化活动,作为学术后台。现在,他们自己就扮演著文化明星的角色,从背景走向前台。越有钱的企业家,越貌似思想家,对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指手画脚。你还不能耻笑他,因为你说的没人信,他讲,则大家点头称是。
非我:知识分子就毫无办法吗?也不然!因为商人扮演文化明星、讲文化、谈人生,终究只是扮演。且也不是他在说话,而是钱在说。官员也一样,是枪在说话。但伟大导师、民族救星,一但下了台,铜像和嘉言录立刻就会被扫进垃圾堆。一个时代,真能留下、真具有知识意义、真能作为时代指标的,终究还是得由知识分子来。
我:那当然。只不过知识分子就一要拿捏他与官和商的角色关系,二要看准时代问题。
知识人的官商关系,过去强调独立,现在怎么独立?人游走于政学商界,已成常态;政商界人士几乎也都拥有高学历。所以三界随时转换、交叉、交融。学者文化人只能向有价值方面的倾向,而无法切割。反之,他还得利用政与商来达成文化目的。我这些年做点文化产业,介入新城市建设、景区规划等事,也即是如此。独坐书斋,自诩高蹈的时代已过去了,若仍然这样,只会被时代淘汰。
这是就行为方式说,若谈到行事的内容,则还要能认清时代的问题。
这几年,鲁迅的文章已陆续从大陆教科书中撤出了。鲁迅当然了不起,但他关注的问题,例如“礼教吃人”,现在还是问题吗?不,现在没有礼了,所以时代之需是复兴礼乐文明,于是鲁迅打倒礼教的文章便只能被撤掉。但他还没完全过时,因为坏人还太多了,故他的国民性批判仍觉犀利。又如钱穆先生,以中西文化之异同、是非、优劣为其核心问题,现在年轻人哪还问这个?牟宗三先生,纠结于传统文化如何可能开出民主、科学,如今问题也改成了已实践之民主如何完善。
诸如此类。学者常问的,一是永恒的难题,如天、道、性、命等老子孔子佛陀所谈的那些。永不过时,却也非社会之主要关怀。
二是他身处该学门中之问题,“典范”如何破、如何重建。事涉专门,别人插不上嘴,当然也不感兴趣。
三是别的国家或文化传统中的问题。例如现代艺术家常问艺术有无边界、艺术史之终结。这是西方式的问题,除非进到现代艺术语境或其圈子里去,一般人只会觉得是梦呓。
四是从前留下来的问题。传统如何现代啦、儒家是不是帝制的帮凶啦、如何以科学破除迷信啦,许多人仍把这些现代化的问题当成自己的,炮制了无数论文、学位、笔墨官司。但都是时代之外的蝉鸣,兀自聒噪,不知秋凉!
非我:那现在的问题是什么?
我:现在是媒体时代。政、商、学都须以媒体为中介,而媒体却又不是政、商、学之外的另一势力,乃是政、商、学的具体场域,就是它们,但胜于它们。媒体若揭它们的短,政、商、学界基本上都还手无力,常被轻易击垮。
媒体内部也在剧烈竞争着,新媒体看来已渐渐要打垮旧媒体了。然而其实是整个媒体势力空前扩张,新武装和旧军团混搭作战,威力远胜于过去。过去是睡起吃早点看报,去上班,晚上回来吃了饭,开电视看新闻、看连续剧。现在二十四小时都挂在网上,手机不能离身。
这样的时代,现实与虚构交织交融,都是表演,也都是实时体验。人人参与,置身事内。点赞评论捷于即席赋诗,新闻时事胜似小说电影,亦穿插于小说电影之间,因为小说电影的主要播出场地,就是手机、iPhone。上班不须出门,视讯、音频、外卖、人工智能;而银行超商工厂等许多地方更不需人去上班了。同时就也不用出门去K歌、听曲、玩游戏、逛商场,网上什么都有。
这个时代,论文就还须要化身成贴文,贴近读者,与他们的生活相关起来,以供随时摘用、转发、粘贴。
过去的论文,全靠术语、格式、文献堆积起来,饰之以故作高深的迂曲推理、模棱两可的所谓客观姿态。像年轻的医生,炫学,老开贵的、复杂的药,还装腔作势,满口洋文。现在,都得像老中医,几味小药,沁人心脾。否则谁看吶?
学界一些假问题,也渐要卸下它蒙上去骗人的老虎皮。例如心灵修养的所谓毒鸡汤,过去可以风行一时,现在人人反胃,觉得不过是不肯解决问题的阿Q之词。企业管理这类学问,过去夸夸其谈,美式、日式、中式、X、Y、Z式;现在谁不知企业之秘诀只是权钱交易?真正的财务管理、决策模式,既不能说;管理大师便只能从外部分析大形势,或从内心谈修养,禅坐、密宗、阳明学、稻田和夫、第五项修炼。而此类伎俩,今后还能横行?
我们文学人,也当警惕。语言得要更新了,未来必然是传统文言、口语、西式语言语法、当下语言的揉和。题材、内容则不能仍只写我及我所关心的问题,需有市场意识。因为读者反应论、接受理论之后,沟通伦理学、交流语文学必然愈趋重要。
学者,如钱穆先生那一代,只消静坐素书楼,人们遥想其风德,便穆然若有所会。数载才出一著作,以慰后学悬念即可。现在,微博、微信、脸书、公众号、朋友圈、视频讲课、音频说书,吹弹奏唱;还要带人游学、文博导览、会议咨询、论坛发声、联署宣言、主编丛刊。一个人几几乎等于一大媒体公司,而学说还怕没人听。因为分众化严重,信息社会的信息又淹没或稀释了你的言论,逼得你不能不更加努力。
非我:有必要吗?躁动者皆因心不静,不用手机不上网的也大有人在。学者文化人不必赶潮流,也不见得非要站在时代中心,做播音喇叭。你这些年奔波不只万里,建书院、办活动,忙得半死,对做学问不见得是好事。
我:是的,人生不能不面临抉择。孔子也可如庄子般“曳尾于涂泥之中”,可他为什么不呢?那样做,他可能不安或不乐,所以他选择奔波。奔波辛苦,有多少效果也难说,但这样心下舒坦,觉得无愧师友、没浪费了这身学问。故形劳而心逸,心情特别平静,进德修业,跟年轻时相比,自觉反而还有点进境。
再说了,观世音不能只待在南海紫竹林,等人去朝拜她,她还常要化身卖鱼老妪去渡化人。儒家也一样,山不来,你只能走进去。像荀子,一方面要在学界大杀四方,解蔽、非十二子;一方面要跋涉万里,去游说齐秦;还要写赋、写《成相杂辞》。赋向上,是给士大夫读的辞章美文;成相向下,可能是舂杵而歌,也可能是相声说唱,总之是曲艺谣歌,随顺世俗喜乐之方式传播自家见解。我近于他这型态。
非我:你自己高兴,别人也没话说,可是事情仍是要看效果的,你认为社会因你这样就改善了?
我:不是这样说。第一,人如江心之石,哪可能“江流石不转”?以上所说,只是时代变动中人们被动的应机、随缘而已。第二,时代之变,是众缘和合而成,个人在其中,本来就只占一小部分。社会之所以如此,非我一人造成;要改变,当然也非我一人即能使之变。第三,一个人力量虽有限,但学者却也不是没机会的。马克思说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可让社会发生变化,却没想到真正让世界变化的,并不是经济基础,而是他的观念。从东欧到西伯利亚、到日本、到朝鲜、到中国、到东南亚、到南美洲,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各各不同,竟都受其影响,出现社会主义国家。此类事例,古今皆不罕见。有影响一时的,也有孔子佛陀这样影响至今的。或流芳百世,或流毒万里。
因此,谁也不能说个人就不能转动地球。关键是我们的学问具不具有移风易俗、拨动历史进程的潜能。
非我:嘿,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看来你还是想为时代社会下指导棋的。这不能说你笨,只能说你是个好人。学者常被分为刺猬型和狐狸型,其实还有暖心肠和冷心肠之分。暖心肠的,像你,要自己好也想让别人好;冷心肠的,像我,就会说独善其身都极难了,哪就能兼善天下?有此奢想,反而常常害事。商鞅、韩非、柏拉图、马克思,原意也都是要治国济世,谁知实践的结果竟然如此。我们纵有热肠,看看这等例子,心也就都冷了。
我:聪明人都发财去了,谁做学问?既做学问,就会有超越的关怀。冷心肠、不过是失败者或失望者妆出来的倔强罢了。被情人打了脸,只好一边摀着,一边说我本来也不想理妳。
所以这跟爱不爱下指导棋无关。若从教人置棋的角度说,则我反而赞成你,要冷起心肠来,莫要教人。
非我:怎么反教育啦?你可是办了大学一所又一所的,还被评为世界华人教育名家,为何心肠忽然冷了?
我:非也,我本来就如此想。孔子说了,天才不用教,太笨的又无法教。孔子是谁教出来的?佛陀又是谁教的?他们固然有老师,但基本是自学,然后才转益多师,三人行必有我师,随时向人请教。所以教育之精义就是反教育,不教,自学。
这是教育的第一原理。
教,是施教者对儿童洗脑,你觉得他该学什麽、该如何学,一股脑地教给他。他不肯学则处罚之,肯学了就嘉奖。这是一般人教小孩子的方法,也是驯兽师的手段,是教禽兽的。
可是教人不能这样。《易经》说了:“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不是我教童子什麽,而是童子想学了,故来求教。跟吃饭一样。父母挖空心思给孩子做饭,满屋子追着跑着喂他,而小家伙并不爱吃,以吃饭为苦差事。只有等他饿了、想吃了,才会求你弄东西给他吃。
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礼记.学记》说:“礼有来学,无往教也”,均与此意思相同。后世书院也都这样。
可叹如今之教育只是摁着牛头逼牠喝水,故父师劳而收效寡。既不能啓发其求学之动机,又不理解并尊重其兴趣,结果童子皆怨,视就学为畏途。事实上,孩子不想学,你教什麽都没用,牛头虽被摁着,总不肯喝水。
非我:可是孔子也说因材施教。施教,仍然是要去教的,怎能放任学生不管?
我:施教,是在“童蒙求我”以后。他真想学了,有兴趣、有动力,你就须呼应他,不可敷衍以对。故彖传说:“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教者与学者,在这时须要相应和。
可是你要拿什么去应和他,满足他的需要呢?他是李小龙,你却教他别打了,回去乖乖做数学习题?
要知道,人都是不完美的。相较于庄子、李白、李贺、鸠摩罗什,我们都是智障;相较于盲人的音感、触感,我们也都是音盲、触盲……。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有某些方面的欠缺不足,须要补强。但从另一方面看,也不妨说每个人在某些方面也都各有长处,盲者善听、聋者善视、膑者善用手、无臂者善用脚。我长期关注盲胞,还当过台湾视障协会会长,接触到太多这类例子。曾看过一位无臂小女孩,能用脚洗菜、切肉、煮饭、开锁、梳头、写字等一切事,甚至做十字绣都不用绷圈。李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此之谓也。
认识到这一点,在教育上才能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可以随各人之材性而令其各自成就。在对自己这方面,则也可以发展出学习的人生观,因为三人行必有我师。盲者聋者膑者残者尚且有胜于我、可值得我学习之处,还有什么人不能师法、不能请益?
孔子就曾说过,他不是生而知之的人、只是好学习罢了。人的潜能无限,学习才能开发出我们还未开发的潜能。而潜能,常是由自己的缺陷处逼出来的。如禅宗六祖惠能之所以能发展出顿悟说,恰是因为他本来就不识字。不识字,便只能靠心悟,故知得力处适在其缺陷处!
缺陷处尚且可以发展出精彩的成就来,何况长处?此所以世上无不可成就之人、亦即无不可教育、不可学习之人。
这才是因材施教。如今的教育恰好相反,将教育分为一般正常教育与特殊教育(针对智障、视障、听障、行动障碍、情绪障碍、过动儿……)。然后再在一般教育中分出精英贵族教育与一般人之教育;还要再分好学生与坏学生;国家正规教育与私人教育等等。总之,不断切而分之。这是教育吗?
非我:那你是自学的吗?
我:是的!小时,读完一年级,老师就拿了本二年级课本给我,说暑假在家自己看看就好,开学直接升三年级吧。自学之路就这样开始了。入学只是虚应故事,得自己另外找功课做。
初中的功课是打架习武。但没门派、没师父,自己摸索,四处观摩切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自己找医书鍊丹药医治。再不然则去空手道、柔道、拳击馆打打。
上大学后,也有自己订的功课。大一写《庄子注》、大二写《谢宣城诗研究》、大三写《古学微论》、大四写《近代诗家与诗派》。这样每年大主题大规模写作,七八十万字,自己找问题、想答案,维持至今。认真想过的题目不下万个,牵斜勾连,遍及中国文化各个领域。从不跟风、追热点,所以独造有得,自成一格。
学不通、自己想不明白时,则“童蒙求师”,请老师教我、或向朋友讨教。吸星大法,甚是贪婪。近作《龚鹏程述学》就记录了大量我受教于师友的情况,很怀念他们。
非我:是什么动力让你这样?
我:没什么呀,孔子说:“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乐在其中呢!你不让我读、不让我写也不行,会跟你拼命。
非我:那多闷哪,整天写!
我:不,学不只是读书。呼吸有学问、吃饭有学问、起居安乐有学问、山水娱情有学问、人际交往有学问、游艺书画有学问、观剧听曲有学问、怒怼世俗有学问、侠武任气有学问,冥想空玄有学问,渔樵闲话有学问,学问是无处不在的,会心不远,当下即是。生活并快乐着,转俗成真,就是学问,也才是我。看,这都怪你,问的什么题目,结果谈出来好像我是个老学究似的!
本文搬运自公众号“龚鹏程大学堂”。感谢先生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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