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汉宫秋我喜欢秋天,远胜于其他季节。我喜秋风吹绕我的裙裾,寒凉掠过肌肤。我喜欢秋天的树,苍绿、浅绿,鬱金、琥珀,胭脂...
第一章 汉宫秋
我喜欢秋天,远胜于其他季节。
我喜秋风吹绕我的裙裾,寒凉掠过肌肤。
我喜欢秋天的树,苍绿、浅绿,鬱金、琥珀,胭脂、赭赤。深浅浓淡的各种颜色开满在高低远近的树,比起春天的树树繁花,更持久,也更浓郁热烈。
秋风从树间吹过,落叶在空中飘舞翻卷,纷纷扬扬,最终落于尘土之间。
九月晦日,代王刘恒抵达长安。
如果顺利,他将继承这个庞大雄伟的帝国,并带领它一路向前。
七年前,我走进长乐宫的时候,正是刘恒受封为代王,将离开汉宫前往自己封国的时候。
我走过宫门的时候,看到一位很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正要登车。那位女子穿得很朴素,但衣服的制式、行动举止又不像宫人。
我抓着领路的宫人的手晃了晃:“阿姊,那是谁?”
宫人半蹲下:“女郎,那是薄姬和代王。”
“他们要去哪儿?”
“他们要去代王的封国,代地。”
“他们要离开家了,不心忧吗?”
宫人想了想,“离开后他们可以再建个他们自己的家,所以,虽然心忧。但也欢悦。”
我转头望去,那辆马车已经开动,缓缓地向着远离这宏伟宫殿的方向驶去。
我是吕氏女。
从汉王起兵抗秦的那刻开始,因为吕皇后的关系,整个吕家的命运就和刘姓、和这汉室江山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们这一支吕氏。
我的大伯和大伯家阿兄战死沙场。二伯家大兄在作战中失掉了一条腿。我的阿父替皇后兄长吕泽将军挡了流矢。今年,我唯一的阿兄随陛下征讨陈豨,一去不回。阿兄临去前把我托付给了族兄吕产。
这一年,我被送入了宫中。
如果我不是吕氏女,以我的出身,我会像儿时很多玩伴一样,如野草花般长大。然后,嫁人,生子,老去。如草间流萤,倏忽一现,便不会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因为吕姓,我在宫中享受着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才能享受的很多东西。
宫中长大。
我知道缁衣配羔裘,素衣配麑裘,黄衣配狐裘。我有罗素单衣,隐有光华流动。我有红罗长裙,飘曳生姿。我的绣腰短襦,上面枝叶葳蕤。我的饰物中有蓝田之玉,有玳瑁之簪。
我回过我长大的里巷,我儿时的女伴们荆钗布裙,甚至多有人衣不蔽体。
我身处在长乐宫巍峨的宫室里,这里的殿门高大厚重,这里的楼宇重重层层。这里高堂明明,华灯煌煌。这里罗衾覆床,佩兰熏衣。
这里举行的宴会,细脍列盘,清酒满樽。宴会上有赵瑟蜀琴之声,有舞低杨柳,歌尽桃花之美。
然而,吕姓最大的赐予不是这些。我最欢欣的事,是在这里有人教导我们读书习字。
习字时,一个个字在我笔下出现,它们线条修长,庄严而美丽。我的手指抚过它们,像在膜拜神祇。宫外多少七尺昂昂男人终身一字不识,而我何其有幸。
宫内要求我们会认字,对于读书并不强求。宫内书籍多来自秦宫,曾经战火,陛下亦不喜读书,所以许多书卷散乱。但有赖于已故去萧丞相的护存,宫内之书还是多于民间。我喜欢读书,《诗》和《礼》是必要读的。文章,我读了李斯和韩非的一些散篇,听说他们曾是师兄弟,他们的关系和最后的结局令我叹惋。我喜读史书,读了左氏的《春秋》和《国语》。诸子百家随兴而读。
宫中长大,许多朝中之事不教自明。然而读书使我能够站在远离此时此地的某处来看我们的王朝,看我们的宫城,看我们吕氏。
我喜读书。华服美饰,软卧高床,别人可以给与我,也可以收回。但字和书进了我的心里,便没有人能够再收走。
我是吕氏女,我所享受的一切,来自一个女人,一个坚毅的女人。因为她的坚忍和聪慧,我们才有了这一切。
惠帝五年,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这个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如所预料的,她并不美。但我觉得用美与不美来评价这样一个性情、智慧、胸怀远超于人的女子,已经迹近于一种羞辱。
教导我们的宫中阿媪说,皇后不能以平凡女子来论。
但阿媪也细致教导我们如何穿衣,如何修饰容色。她说,容色未必带来幸运,但有时会确实能让你的路走得少些不必要的波折,能收到更多的善意。当然,也有更多的恶意。
对于自己被太后召到近前,我稍有意外,但也没有很惊讶。
我进到谒见的大殿。趋步而前,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撑地,叩首。
上首没有声音,我伏在地上,地面是木板铺就,木材光滑而微冷硬的触感从我的指尖传来。
“起身吧。”上面传来一道平缓的声音。
我抬头。太后有一双眼尾微挑的狭长的眼睛。
在这个本应紧张得无法思考的时候,我却想起了许多已故的往事。
宫人们恭谨地伏跪着,我想到,至今无事的宫女们仍不敢靠近永巷,在宫女们的口声相传中,戚姬凄厉的灵魂似乎还飘荡在那里。
陛下今年已及冠,望去座上端坐的太后仪容与数年前相比,并无多少变化。我不由得想起冒顿单于那次轰动朝堂的求亲。不知道太后当初是怎样压制下怒火和耻辱,写了那封措辞婉转的回信。冒顿单于又是怀着怎样的思考和心情,回信致歉,并放弃了那次对匈奴来说绝佳的进攻机会。
“我听吕媪说,你喜欢读书,为什么要读书?”
“回娘娘,是为了自明和知人。”
“那你明白了吗?”
“百不及一。”
“嗯。”
我再没有抬眼去看,只感受到了皇后打量的目光。
“宫内有什么不便吗?”
“回娘娘,宫内供奉优渥,远超此身所应受。”
“回过家吗?”
“回过,四时祭拜先人都会归家。”
“允你一事,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能通晓诗书的夫子,书有些不能读通。”
“嗯。你先去吧。”
半月后,姬启被送到我身边,并在以后伴随了我终身。她来到我身边时,三十八岁。她的祖父曾做过秦宫内掌管图书的博士。
惠帝六年,我接到生平第一份旨意。
封吕舜华为代王妃,前往代地成婚。
九月己卯,秋日长空。我乘着车离开了这座我生活了七年的宫城。
车队渐行渐前,巍峨的宫城在我身后越来越远。后来终其一生,我都未在踏入它的范围。
第二章 遇袭
我离开长安时,带了五十宫人,二百甲卫。随行还有代王派来来迎亲的五十人。
离开长安第二天,我弃马车而改和姬启一起乘坐牛车,并和郎官周攸商议放慢行程。
“周郎将,如果放慢速度,所带的粮草可够吗?”
“勉强些,不过中间可以补给。”
“那就这样吧,辛苦郎将了。”
“诺,臣这就吩咐下去。”
我们所行的路线是故秦国的驰道——临晋道。多经战乱,在老人口中宽阔整齐得令人惊讶的驰道多已毁损。新朝建立后,两任陛下怜惜百姓为秦劳役所苦,均未征发民力重修驰道。
车队行进在路上,从遗迹仍可窥见当初驰道令人惊奇叹息的景象。在毁损不重的地方,车走的异常平稳,宽达五十步的路面往前延伸,仿佛直连天际。路边槐柳隔三丈而植,随着路绵延到远方。路上原可供车在上飞速行进的复道早不可用,枕木虽未朽烂,但多被不知何人拆除,移走。已断残碎的枕木则被随意丢弃在路上或路下边的草丛里。
九月,秋风萧瑟,半枯的草丛半遮掩着断茬已被风雨侵蚀的枕木,无端便让人觉得荒凉。
这日午时,我们在野外暂停,休整和进食。
“阿元,把我这几天的肉脯和醢酱拿去给膳夫。虽然不多,但看看能不能给甲士们稍换些口味。”
“诺,可是……。女郎。”
“阿元,你说。”
“您一路都拿出自己的钱物给甲士们补添饮食。您是代国未来的女君,他们护卫您是职责所在。您嫁到代国本已受到委屈,又何必如此呢?”
“阿元,来。“我冲我的侍女招了招手。
”从赐婚后,你就觉得我委屈了吗?我看你一直不乐。你知道,我并非吕氏嫡系之女,若非太后怜惜,我一介孤女,能否长大都是问题,现在将为一国之后,有什么可委屈的?”
阿元跪坐在我的席子旁边。
“女郎,阿元从您入宫后就到您身边。您在吕氏诸女中毫不逊色他人,为何偏要被嫁往代地。代地贫瘠,代王不被重视。”
“阿元,你还记得阿瑾吗?”
阿元沉默了一下。
“记的。女郎。”
“ 阿瑾相貌娇美,贵为刘氏宗室之女。一朝踏上和亲匈奴之路,几年间音讯渺茫。”
“阿元,太后当初芒砀山寻夫,彭城战后与太公被虏,陈豨之战计杀韩信以稳后方。不止与先陛下为结发夫妻,还几经患难。可当初,先陛下几次欲以赵王如意代太子之位。太后为保太子之位,求计留侯,以皇后之尊跪拜周昌。太后委屈吗?”
“阿元,在这世上,没有人不委屈。尤其身为女子,要承受更多。”
“不过,阿元,我是真的不委屈,反而觉得庆幸。太后妹,媭族姑母并不赞同我为代后,因为我是孤女,没有家人留在长安以为牵制。如果不是太后主意已定,我大概不能为代后。如果去他国,则有可能沦为媵妾。阿元,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
“阿元,代地贫瘠,又直面匈奴,这次挑选随行的甲卫多不是显门出身。他们一路风沙护送我们。且要陪我们驻守代国,我只是略费些区区身在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郎,是阿元想错了。我这就去。”阿元跪起身来。
“这是阿元把我看得重才这样想的。去吧,阿元。”
第九日,我们到了浦津渡口。
还未到黄河,我们已经途经很多其分出的细流。
距离并不近,但当听到轰鸣的水声时,我们便知道黄河到了。
我们要渡河入代国。我们抵达时已近傍晚,因人数众多,所以决定第二天渡河。
我站在河岸边。
河岸边未生绿草,裸露着赤红色的土地。河水滔滔而来,裹挟着泥沙,又翻滚而去。此处水流不算迅疾,但依然可以看出水中有漩涡闪过。河面宽广,此时远处起伏的群山之上是一道流霞,流霞呈紫蓝色,金红为边。夕阳将落,将未尽的热烈的光斜斜照在河水上,追逐着泥金色的流水往前而去。
这条河滋养了两岸无数的人,又在滚滚的波涛里带走多少穷通兴衰。
渡河这日,我和姬启一起坐船。阿元则一定要去坐羊皮筏子。
至岸后,她回来,手舞足蹈地呼叫着,我和姬启在一边笑看。
姬启摇摇头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看来,游走四处,确能广闻博识。”
我们向前而去,听说黄河的水在有些地方清澈如蓝,不知以后能否看到。
我们已入代国,进入吕梁山区后,大小山峰陡然如春日起笋般多了起来。
行进此处,不止是驿馆有时难以投到,甚至连村落有时都难以遇到。郎将周攸有时眉头深蹙,看到我和姬启、阿元都适应尚可,眉间忧色才略消退。
这天,一路走来竟都是平原,让我们高兴不已。入午时,路边又遇一家传舍,店内一楼兼做食铺。我们已露宿三天,所有人,包括初入代国时明显精神大振的代国官员军士,此时都有些萎靡。我想,暂住休息一天,明晨出发也好。
我在房内刚进完食,阿元进来说:“周郎将说有紧急之事要禀告。”
“请。”
周攸掩进身来,“女郎,请恕无礼了。”
“无妨。什么事?”
“有人在窥伺我们。”
“怎么知道的?”
“臣擅记人。今晨时,有一农夫曾远远跟随我们走过一段路。刚刚楼下用食时,有一伙行商也进来用食,臣发现其中一人正是今晨的农夫。虽装扮不同,但臣肯定是同一人。”
“周郎将可有推测他们是何人?”
周攸略迟疑了下。
“恐怕是军士,行伍之人。”
“可有法探查?”
“有,这次随行的甲士中有一人家里几代斥候出身。楼下几人尚未离开,臣马上去安排。”
“让他走远些再过来。……,带上阿元吧,她随我在车内的时候多,……充作新婚夫妇。”
“诺。”
午后。
“他们跟了一段后,怕对方怀疑。便转了路,他快速找地方安顿好阿元后,又偷偷跟了去。是军士,而且是骑兵。有500人,躲在一座山坳里。”
“从服饰兵刃可能看出是何方人马吗?带了多少粮草?”
“女郎请稍等。”
周攸转身出去,带了一名军士进来。很年轻的一名军士。
“回女郎,并不能从披甲和刀具看出来历,对方像刻意如此。战马肥壮,所带粮草不多,从他们现有的粮草看,我估计最多两天之数。”
“好,你先下去。有事再传唤你。”
“诺。”
“周郎将以为这些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臣不知。离开长安时,太后叮嘱,有事不决问于女郎。”
“女郎”,周攸迟疑了一下问道,“会不会是代王或薄姬……?”
我摇了摇头。“不会。”
“这些暂时思之无用,我们商量下对策吧,只怕对方来意不善。”
午后,和店主询问到附近有几个村落,周攸便派出二十几位军士到村中去采买物资。称要留用到路上,同时长久行路疲惫,今晚要好好备餐供军士们享用一次。
来到各村的军士在各村里走来转去,挑挑拣拣。既嫌弃东西少,又嫌弃东西粗陋,还要求送货到传舍。时间消耗在打牙和争执中,幸亏这些军士付钱倒是爽快。于是,傍晚时,陆陆续续各村都有人送各式东西到传舍。菜,黍米,肉,果子干。这些军士还买了几个村所有的酒和油。传舍里点了火把,忙忙碌碌收东西到了夜色转深。
夜深后,传舍内和附近点起了火堆。可能是没买干柴的缘故,有些火堆阵阵浓烟,有些甚至飘到附近村落仍有呛人的烟味。伴随着而来的还有喧闹的呼喊声,直闹到将近平明才平息下来。
天亮后,我扶着阿元从传舍走出。
周攸走了过来,站着施了一礼。轻声道:“今夜幸得无恙。女郎都备好了。店主这些人?”
“找几个人继续看着,事情结束后再放开吧,这也是为他们好。”
“一线天”是当地人对这里一道峡谷的称呼。
峡谷两边是两座山,临着峡谷这面的石壁都几乎垂直陡峭难攀。这不像两座山,倒像是一座山被谁手持巨斧从中间劈出一道裂缝。山峡内道路狭窄,两车并行堪堪能过。
离峡谷不远的一处山后。
“禀副将,那边传来惨叫声和重物坠地声。”
被喊副将的人将手抬起,一队约二百人的骑兵从山后飞掠而出,冲一线天奔去。
将至峡谷,前头骑兵的马将要窜入谷口,忽地马身一歪,栽倒到突然被踩露出的坑洞内,后马收势不及,纷纷栽倒。中间的马匹刚刚拉住,队伍后方刚至的骑兵忽然发现前面地面上土下忽然破土而出一根根绳索,一根根木杆。木杆绳索上还绑有刀片,铁刺。一匹马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兵还未及提起力气起身,一柄长钩便伸到了眼前。然后是赤红的血在眼前溅开。
一线天的另一头谷口,一队同样装束的骑兵几乎同时冲入谷口。飞奔到谷内将近谷中央,前头的骑兵先发现了异样。地上倒着人,这不奇怪,在意料之中,但奇怪的是地上倒着的人虽然血肉模糊但异常眼熟。
他举起手,示意队伍停下,还没有发出声音,隆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望着滚落的石头,有刹那的诧异,仿佛眼前所见是虚幻的场景。然而,接着有火团落了下来,惨叫声响起来。他回头,看到他的后面,滚石,火团,嘶鸣奔乱的战马,惨叫连连的军士已是狼藉一片。
我站在谷口,谷口的杂草上石缝间是暗红色的血迹,血腥的味道夹着烧焦的气味从风中传来。
周攸在不远处望着我,我没有出声。
一会儿,他走上前来。“女郎料敌如神。”
“不过是赌罢了。对方五百精甲,又是骑兵。我们只有二百甲士,加上代国所来的军士也只增几十人。二百甲士里,近一半未亲历战场。一力降十会,若对方昨晚直冲而来,我们怕早已丧身。但,人总想着少付损失而多得战果,总算给了我们些机会。”
“周郎将布置的很好。能掩杀山上伏兵而不被敌人察觉。一夜时间,在这头谷口挖好坑洞,备好绊马索,埋伏好甲士。未曾休息,又要和敌人拼杀,辛苦了。”
“不敢。女郎,昨天派出的人已带着代国官员给的印信去最近的兵营调兵,大概明天能至。我们是静待代国护兵前来,还是继续前行?”
“给受伤军士先疗伤。等护兵来到,掩埋好这些人后再上路吧。”
“诺。”
“女郎?”
“这些人是?”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起身时去辞别陛下,陛下身体已……。代王一旦得罪于吕氏,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有些人都是有益的。”
第三章 爬墙的代王
“哇”,提到醢酱,阿元又跑到外面吐了出来。
我转头看向姬启,她的脸有些泛白。
“我没事,”姬启摇着头说,“我见过,只是进宫后,再没有……。”
阿元比我小一岁,今年十四岁。她的反应才是小娘子看到战后的峡谷满地血肉残骸的正常反应。
而当时周攸那样安静地从旁侧看我,大概他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像个怪物”。
“像个怪物”,是吕媭族姑母对我的评价。
据阿元和姬启打听来的消息,吕媭族姑母之所以反对我为代后,除了我没有家人留在长安以为牵制,这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据说,吕嬃族姑母当时根本未曾降低自己的声音,所以她的话许多人都听到了。
”哪怕是阿姊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像她现在的样子。不大喜也不大悲,碰到意外之事不惊不怒。哪怕我这样的年纪,很多时候都看不穿她在想什么。阿姊,让这样一个人去做代后,真的对我们吕氏好吗?吕家适龄的女孩还有几个,换一个吧。虽然代国回来的人说阿恒老温良忠厚,我们也了解薄姬,可是毕竟人心难测。如果代后不能完全忠于吕氏,代国毕竟广大,又临近匈奴。阿姊?“
太后的话倒没人敢传出来。但从我最后成行来看,太后未改变一开始的选择。
第二天,代地最近的驻军二百人飞驰而至。和周攸交接好后,近五百人的队伍出发前往代地都城中都。
阿元毕竟年纪小,又因长大在宫中对外面好奇,很快便又恢复了精神。有时,跑下车去,抱一捧野花或枯草回来,有时坐在车前东张西望。但坐车前时,阿元往往一会儿就回到车内。
”这是什么风呀,太多土了,扑了我一脸一身。“
看着阿元一脸的土灰,头发上还沾着一根细细的枯草叶。姬启一边给她递帕子摘草叶,一边薄责:”阿元老实些可好?代地的官员可还跟着呢。莫因为你调皮而认为女郎不够庄重。“
”没有比女郎更稳重的小娘子了。至于代地的官员嘛,女郎说了,对我们观感好坏不在这样的事上。咦,女郎?我还没问呢?那在什么事上?“
姬启笑着说:”看你这糊涂,不知道什么事就随意作为。话虽这样说,女郎也不能太纵着她了,毕竟已到代地,有些事该注意。“
”无妨的。阿元行止活泼与否,我是不是端雅稳重并不是要紧的事,不要拘着她了。“
听到这话,阿元冲姬启笑了笑。
姬启摇着头笑了笑,但也未再说什么。
十天后,我们进入了中都境内。
这天我正和姬启在车内闲话,阿元钻了进来。
”女郎,前面有人吵闹,车队要被阻拦了。“
车队果然停了下来。
一会儿,周攸过来了。
”郎将,不知前面发生何事?“
”禀女郎。附近有人合众斗殴。“
”可知因何事?易解吗?“
”回女郎,据村民说,是亲戚相争。附近董村有董氏兄弟二人,他们有一妹,容貌颇美,嫁与前方陈村姓陈醋商为妻。兄弟二人平时任侠好气,整日游荡于乡里,不事生业。因为这,其妹经常接济二人生活。陈某也未曾因此而不满。
董氏嫁给陈某五年,只生育一女。两年前,陈某从外地经商归来,带回一妾,据说甚得宠爱。
今年,妾生育一子后,据传对董氏不敬,前几日更是辱骂董氏。董氏兄弟听说后,将陈某殴打至重伤。其家人要抓董氏兄弟去告官。董氏兄弟不仅不躲避,反而带着平时结交的乡里之人要将其妹和甥女带走。现在两方正在争执。“
“郎将?”
“女郎有何吩咐?”
“……。你派人去找到董氏兄弟,问他,如果我们能让他们带走妹妹和甥女,并能在中都安置好她们。那么,他们是否愿意跟我们离开?”
“如果他们愿意,去找随行代地官员,请他们和当地守官说话。问陈某能否出妻?如果能,我可补给他一些财物,并请当地守官给他些行商的便利。”
再次出发时,队伍里多了董氏兄妹和董氏的女儿。阿元去看过后回来说,董氏女看去确是美人,但枯黄憔悴,倒是她的女儿,机灵聪敏,颇为可爱。
两日后,我们终于抵达代地王城所在中都。大婚之礼未行,我和阿元、姬启入住驿馆,周攸带部分甲卫守护。
此次出行长久,终于能好好沐浴一番,洗去一路风尘。
夜晚,我正和姬启闲闲对弈。阿元跑了进来“女郎,抓住个刺客。”
“刺客?”
“一身黑衣,被周郎将从墙上抓下来的。”
“请周郎将处理吧,如果不好处理,交给代地官员即可。”
“可是,女郎。周郎将让您去亲眼看看,又说不要靠太近直接露面。他是何意呀,女郎?”
我起身,让阿元带路,带着姬启前去。
我远远看着那个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明白了周攸的意思。
他应该也是十五岁了,身高七尺,容长脸。
似乎察觉到有人,他回首望来,看到我,仿佛低声嘟囔了句什么。
我转身离开,他在后面喊了句:“哎……。”
我顿了顿步子,继续走去。
转过屋角,阿元看着我的脸,问到:“女郎,那是谁呀?好像您认识他?”
姬启在边上回答:“那是代王。代王恒。”
片刻后,周攸进来禀告:“女郎,代王已放走了。”
我点了点头。
“辛苦郎将了,去歇息吧。”
周攸退了下去。
阿元已被打发去睡觉了,姬启看着我:“女郎,以我的粗陋之术,代王从面相看,确是宽仁之人。从今晚看来,代王对您是好奇的,也未曾见对您来的不满,也许,以后用心些可以……。”
我看着姬启摇了摇头,姬启便没再说下去,只是低下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您原也说过,有些东西失去了,人却要活着的,不是吗?”我伸手握住姬启的手,“您不必难过。”
“是的,我说过的。可是女郎才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子,谁不想得遇良人,相知相守?”
我摇了摇头。
“您看宫内太后,现在代王太后,还有我们所见尊贵女子,有几个曾得到您所言之物。”
“至于编户之民,年少为盟,顷刻覆之,新妇前门进,旧人后门出,更是层出不绝。”
“何况,您也知道,吕氏和刘氏。从赵王如意薨逝,齐王献城阳之郡予鲁元太后始,刘氏日益恭敬畏服,吕氏族人日渐不抑中心之欲,所求愈多。”
“可是您还记得白马盟誓吗?‘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其国永存,爰其苗裔。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既然命定要势成水火,何苦开此无益之始?”
姬启反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您明白也好,只是苦了你了”,姬启用另一只手抚了抚我头顶,“女郎早些安歇吧”。
我点了点头。
烛火熄灭,一室暗静。
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并不能照穿这暗黑。
第四章 朱青
“女郎,要怎样梳发?”阿元难抑高兴地问。
“简单打两条辫子就可以了。”
“女郎,要蔽面吗?”
“不用。”我摇了摇头。
“会不会不妥?”姬启在边上问。
“不会。反而遮面后更引人注目。”
片刻后,收拾妥当。我带着阿元和姬启,以及两名侍卫向驿馆门口走去。
“郎将?”
在门口,我们看到了同样布衣打扮等在这里的周攸。
“女郎,让我跟着吧。”
“郎将不用与代地官员商量大婚事宜吗?我们一路迟缓,婚期将近了吧?”
“请让末将今天跟随吧,毕竟初到此地。女郎出行,还是我跟着比较妥帖。”周攸抬头看着我。
“好,有劳郎将了。”
我们一行六人,随意走在中都街上。
未来之前,提到代地,人们都以为贫寒荒凉。但或许因为是都城的缘故,触目所见,民生还算富庶。街上往来黎民穿着少见华丽者。但一路从长安至此,路上多有衣着褴褛甚至不能蔽体者,但中都在城里这样的人却少。路边房屋,制式朴旧,但多结实牢固。行至主街后,路旁多为经商之铺,热闹的喊卖声此起彼伏传入耳中。
我和阿元一间间店铺进出,姬启和周攸他们有时跟着进去,有时则在附近随意走动。
阿元长于宫中,眼光颇高,有时,一句评语就让热情的店家变了脸色。但幸亏,我们虽着了布衣,但衣饰整齐。阿元看去又一派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倒也没有人计较。
我们口音和当地人多有 ,但少有人询问。姬启打听后告诉我们,原来代地驻军的家眷多有不在前线而在中都的,她们中有些人生于长安,所以本地人对长安口音并不陌生。
日近中天时,周攸带我们进了一家食馆。 这家食馆很大,二楼有隔开的方便谈话的房间,我们在楼下择了两张桌案,跪坐席上,等着我们的午食。
“女郎,你看。”阿元低声对我说,眼睛朝着门口望去。
门口正站着一少年,青色交领的学子衣,偏衣摆处被扯破,破口处飘着丝缕。衣服为黑色,所以上面泥土的擦痕尤为醒目。黑玉发笄,但发髻歪歪斜斜,有几缕头发飘垂下来。腰上系矜缨,佩容臭。可腰侧还垂一把宝剑。
阿元本就稀奇地看着,等到男子故作姿态地一挥长袖,箕坐在席上时,阿元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听到笑声,看了看我们,起身走了过来。
“你笑什么?”男子近前问道。
阿元收了笑,拿手捂住嘴巴,看着他。
周攸欲起身,我看了他一眼,他又坐回原处。
“请问您是学子?”我问。
少年听到这句,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看了下四周,拿手抓了下乱糟糟的头发。
“非也,我是游侠,豪侠之人。懂吗?”
阿元差点又被那句“非也”逗笑了。
“阿元看您穿学子衣衫以为您是学子,但您佩长剑,服饰穿着之风”,我用眼睛扫了扫他衣服的下摆和衣上几处泥痕,“又与众不同,觉得奇怪罢了。”
“游侠怎能穿得规规矩矩?”少年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争辩道。
“我听说昔日侠者朱家,救人之困,先从自身贫贱开始。家里没有多余的财物,节衣简食,乘牛车。一心解救他人的危难,用心程度超过自己的私事。季布,曾屡次使先帝受窘,而朱家曾帮助季布摆脱被杀的命运。如此救济他人之事,多不胜数。我看您头戴黑玉,身着锦衣,不知曾济何人之困?”
少年脸涨红了,欲说什么却没说,最后憋出一句“真是牙尖嘴利”,就转身离去了。
看他连饭食都未进,阿元稀奇地“噫”了一声。
晚上,我,阿元,姬启和周攸坐在室内。
“代国田税徭役,遵朝廷制,与长安同。”周攸说。
“百姓觉得代王和太后娘娘宽和,不多兴大事,民众得以休息,日子比较怡然。”姬启说。
“物价不贵。”阿元补充到,在长安时,作为小宫女,阿元常虽宫人出宫采买,倒是对此熟悉。
“好,今天就如此罢。大家劳累了,去休息吧。”
大家应声离去,周攸临去前,又回身说道:“女郎,今天那个少年,食馆那个,我去打听了。他是本地富商朱家之子,名唤朱青。”
我笑了笑,“倒也姓朱。”
“朱青之父妾侍不少,但只有朱青之母,家里正妻生有此一子。送去学堂读书,平时经商来往又多带他,期望他能承继家业。可朱青从少时就处处宣扬要做游侠,和中都浮荡子多有交往。其父多有管教,却屡教不改。”
“大约不舍得管束太严。”我笑笑说。
周攸也点了点头。
“我退下了。”
“辛苦郎将了。”
第二天我们出门后,在城内转了不久,朱青便跟来上来。
“小娘子,你是谁家的?”
“小娘子,要不要我带你去本地最好的食铺?”
“小娘子,城外秋景不错,要不要去看看?”
……
每每被周攸拦阻在数尺之外,但周青硬是锲而不舍地跟了我们一天。
傍晚回程时,周攸来问。
“女郎,要不要甩掉他?”
“不用了”,我笑道,“跟去了,大概他就能推测出我是谁了,就不会跟来了。他并无恶意,无需理会。”
没想到,第二天出门时,朱青等在了驿馆的街口。
中午进食时,趁周攸离开,朱青凑到了我们桌前,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是没想到。我还以为来的吕氏女会又丑又凶,……。小娘子,做王妃没意思,你要不要和我私奔?”
他的声音很低,然而,阿元和姬启是能听到的。
阿元的水从鼻子里呛了出来,一边咳,一边流泪。姬启一边替阿元拍背,一边又怪又笑地看着朱青。
我笑了笑。
“你可以问问啊。”
“我不是问你吗?”朱青答。
我没再说话,看向朱青身后。
朱青似有所感地回头,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
“爹。”
“估计有段时间不能出来了。”收拾好,重新端上饭食后,姬启笑着说。
“是你派人去找的朱父吗?”我问周攸。
“我不是我。”
周攸回答完,犹豫了一下。
“我好像在看到了代王,但隔着人,未看清。”
第五章 新婚
我看着眼前青铜镜中的女子,黑底红边的玄色礼服没有使其显得呆板,反而更衬出女子沉静的气质和宛然的眉目。
“这么快女郎就要做新妇了,姬启心里欢喜……”,姬启看着我,嘴角含笑,眼角微微湿润。
阿元衣饰一新站在旁边,咧着嘴笑着,“女郎也高兴呢。”
青庐里。
行沃盥礼时,刘恒自己净手、净脸毕,拿起案几上另一块白色绢巾,把它浸到了铜盆的清水里。白娟,清水,别有一种明净。白绢被捞起,拧干,柔滑而湿的触感从我的手上传来。刘恒握着我的手,以白绢拭擦完,然后看着我的脸。
脸上有粉和胭脂,是不能真的擦的,只能在鬓角、下颌处略作表示。刘恒的手在我脸侧,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少年的眼亮得像此时天边初升的星辰。
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此后夫妇尊卑同体。
结发时,我看着我的头发和刘恒的头发在司礼妇人灵巧的手下被打为一个同心结,两缕发丝缠绕,已难分彼此。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和刘恒能做到吗?我看着眼前荧荧灯火下的温润少年,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睁开眼,望着上面的帐幔的花纹,我静静躺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侧正发出轻微呼吸的人。刘恒正合眼睡着。
我轻轻支起身子,正要起床,一只胳膊横腰抱住了我,又把我拖抱了回去。
刘恒把头放在我的肩窝处,用头轻蹭着,一边抽了抽鼻子:“你熏的什么香?”
“没熏香,沐浴时加了些干花而已。”
“什么花?”
我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夫君会关心这个。
“刺蘼、银丹草,柑橘。”
“王爷,……。”
“以后,无他人或内室叫我阿恒吧。”
“嗯。阿恒,妾身要起身了。要沐浴更衣,进见王妃,还要进祭先人。”
刘恒坐起来,扶了我一把,“一起吧。”
我捧着笲,内盛枣、栗、肉干,慢慢走向堂前座上的阿姑,原来的薄姬娘娘,现在的代国太后。
她含笑看着我,等我走近,行礼后,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先去祭拜先人,然后我们说话。”
刘恒嘴角含笑向我点头。
我点头应诺,随着赞者向刘氏先人的祭肉脯、肉酱、美酒,然后新妇之礼乃成。
在赞者的高诵声中,我成为代国的王后。
其后,我捧着盛有煮熟的小猪的几案随赞礼官又回到太后娘娘的宫殿,进入内室。刘恒已不在那里。
举箸稍稍食用两口后,太后抬手示意赞者可以退下了,然后拉着我的手坐在她旁边。
太后娘娘含笑的面容和多年前那个登车离开宫城的女子的身影重合起来。
“之前不便相见,便没问你。太后一向可好?皇上一切可好?”
“回您,太后一向都好。皇上在妾来时,稍有不适,正在休养。”
“皇上是仁厚之君,上苍会佑护他的。我们母子能有今日,多亏太后娘娘庇护,她身体康健是皇上之福,社稷之福,也是代国之福。”
“好孩子,我听恒儿说过你,你父兄都是为国而战。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嗯,谢谢母后。”
“恒儿这孩子性子还好,不好时你来找我。我看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太后拍着我的手说。
我轻轻颔首,“是。我会的。”
刘恒还未回,姬启看着我,“王后,如何?”
“太后如所闻一般宽厚。”
“那明日,是否要提到接掌宫内事务之事?来前吕媭夫人曾派人叮嘱于您。”
“莫急。我们初来乍到,即使接手,不明内情,怕也难以处理好事务。而且,我觉得明日大概礼毕后,太后娘娘会主动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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