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十...
这是三篇毛泽东写于长征时期的词,时间点是1934年到1935年。当时的红军刚刚开始「长征」不久,处于川滇黔军与国民党蒋介石中央军的围追堵截之中,形势非常紧张。这三篇小令,是在马背上陆续写成的。也许是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遣词造句棱角分明,压迫感极强,读之有如置身于险象环生、瞬息变幻的战场之中。
这三篇《十六字令》,在毛泽东留下的诸多诗词中,不是最出名的,但却是我们去分析毛泽东式的动态思维时最好的「药引」。都是写山,一篇突出山的高大(「离天三尺三」),一篇突出山的起伏(「卷巨澜」),一篇突出山的峻峭(「刺破青天」),各有特色。
不过,中国描写山的诗词作品浩如烟海,仅以这三篇的运笔,放在历代诸多写景名篇中,算不上惊世骇俗。但我们要注意这三篇小令的一个关键共性,那就是使用动态的视角去描绘山这一静态物体。
先看第一篇。「快马加鞭」和「惊回首」,都是给人以速度感的画面,除了最后的「三尺三」(这句其实是化用了湖湘民谣),全词未着一字在「山」的本体上。但前面的风驰电掣,尽全力为最后「山」的出现做铺垫。用水平方向上主视角的快速移动,以至于无暇他顾「未下鞍」,突出「惊回首」时山的高大印象。
第二篇的「动态感」就更为明显了,波澜和战马都是山势起伏之态,直接突出水平方向上的山势。第三篇写山峰之险峻,以兵刃做比喻,描写了想象中高山与天空的一个互动过程:山在「刺破」苍天之后又能擎天,山峰之陡峭、山体之厚重不言而喻。
单独一篇诗作采用这种以动写静的手法也许只是偶然,但三篇都以动写静,用一个「过程」(无论是真实发生的战场上快马赶路,还是想象中山岭如海浪起伏)来体现「山」这一传统上是静态的对象,就侧面说明了作者的一种独特思维模式。
像上述《十六字令》中用动态视角审视静态事物的风格,在毛的诗词中比比皆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是动态的山野,「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是动态的大桥,「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是动态的彩虹,等等。
更进一步,除了描写自然世界中景物的动态性之外,毛泽东诗词中还力求张扬人类社会的动态过程,而这些描写往往有很大的时间跨度:「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等等。
有的内容,则干脆就是描写「动」这一抽象概念本身,其中的动态过程往往是放眼未来的宣示:「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这三句诗词中,毛泽东在写某一对象今后可能的变化时,都流露出了十分积极的情感。这三句分别出自《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念奴娇·鸟儿问答》(1965)、《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1918)。写作年代相去甚远,但青年与老年两个时期的风格却是统一的,可见,对「动态」的执着贯穿了他的一生。
就像语文课学习古诗文要先了解作者生平一样,要理解毛的诗词中处处可见的「动态视角」,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他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1920年代后,身处革命旋涡的中心,毛泽东的生活和工作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变动,这些变动中,有很大一部分完全超出了他的个人预料。其中更是有一些变动意味着作者本人、亲友与同志战友的不同程度的牺牲,有不少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离死别。应当说,他对于轰轰烈烈的动态变化,体验再深刻不过。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诗词以动写静的唯一原因,他的哲学认识和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传统,无疑都影响了作者,使其在抒发胸臆时大量使用这一类动态视角。然而,工作经历、哲学观点和文学手法这三个因素,仍然并非这一现象的根本源流。这三点解释没有涉及一个人10-25岁这一认知形成的关键阶段,要想透彻考察贯穿了毛一生的动态观念,我们必须回到这位思想者的青葱岁月。
《体育之研究》[2],这是毛公开发表的文章中最早的几篇之一。1917年,毛凭借此文在《新青年》初试啼声。题为「体育之研究」,毛的笔触先从体育的定义、功用等方面入手。他在文中写道:「愚拙之见,天地盖惟有动而已」,而「动之属于人类而有规则之可言者,曰体育」。他还分析了体育运动对一个人的几个重大意义,至今仍有启发性:
其一「强筋骨」,即提高身体素质;
其二「增智识」,因为身体是进行思维活动的物质条件;
其三「调感情」,大意是体育能使人精神抖擞,保持积极的情感和精神状态;
其四「强意志」,这是由于体育「有练习耐久之益」而「意志也者,固人生事业之先驱也」,冬泳、长跑等运动,就是典型的磨练意志力的好方法。
对于当时的国人,毛则提出了「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口号。纵向地看,这篇文章先是从广义的运动入手,再切入具体的、人的身体运动,最后落到各式各样的运动方法上,在文末毛泽东甚至还晒出了自己的一套六段运动健身操。
这篇文章不仅说明,毛在早期求学时期就发展出了重视「动」的观点,同时他所谓的「动」,首先是指人的身体运动,其次才是那种头脑中抽象出来的事物活动。换句话说,「会当水击三千里」中描述的游泳,是一个确实存在的健身习惯,并非仅是书生笔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象。毛泽东在一师和蔡和森等同学组织的运动团体,足迹遍布橘子洲、岳麓山、长沙县各地,并且他们常挑天气恶劣时进行户外运动。西方学者在谈及这段历史时常十分惊奇,称其为「斯巴达」式精神。
更有趣的是,虽然中国人非常熟悉「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这一名言,但《体育之研究》原文还对二者的顺序做了详细说明:「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苟野蛮其体魄矣,则文明之精神随之」。换句话说,「野蛮」在先,其后才是「文明」。《三体》中有「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的名言,与此相映成趣。
(待续)
P.S. 本文为我去年一篇长文的拆分新编版本,此前有朋友反映原文过长,希望我分拆成一个系列,遗憾我一直太懒,今天开始做第一篇的分拆重写~
参考
- ^本文所引毛泽东诗词原文皆摘自:徐四海. 毛泽东诗词鉴赏.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5.
- ^以下《体育之研究》的文字摘自竹内实《毛泽东集》 第 1—10 卷 (东京: 北望社 (1972). 《体育之研究》是毛泽东早期思想成体系集中表达的重要产物,为学术界研究毛早期思想必备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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