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人生暮年黎荔人生暮年,会是什么滋味?是看见曾经的青春,挂在晾衣架上,像夕阳下发黄的衣裳。是听见有个声音在远处喊你的名字,清脆得宛如来自童年。人们在暮年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是感慨时光流逝,还是依然快意人生?毕竟,老年人受到普遍意义上的尊重与礼让,暮年与童年一样,是人生中一段相
想到了人生暮年
黎荔
人生暮年,会是什么滋味?是看见曾经的青春,挂在晾衣架上,像夕阳下发黄的衣裳。是听见有个声音在远处喊你的名字,清脆得宛如来自童年。人们在暮年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是感慨时光流逝,还是依然快意人生?毕竟,老年人受到普遍意义上的尊重与礼让,暮年与童年一样,是人生中一段相对自由的时光,不再被工作束缚,不再被过多制约,所有的奋斗、竞争、辛劳和磨难统统远去,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了,作为一生辛劳的报偿。这是老年人应得的快乐和安适,是他们的特权。他们可以成天无所事事,兴高采烈,沉浸在各种美好的事物当中,尽情享用,然后怀着平静的心情迎接死亡。春天赏花,夏天钓鱼,秋天望月,冬天煮雪,在白发间插一枝红色的花,互相嘲笑一番,穿最隆重的裙子,披最艳丽的纱巾,跳最张扬的广场舞——在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党、行色匆匆脸色灰暗的上班族看来,老年人多快活啊!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其实,也许并非如此,孩童最痛苦的是玩具被抢走,青年最痛苦的是失恋,这些在中年人眼里都不算个事,因为无数玩具可以用钱买到,许多爱情也可以用钱买到,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及至中年,健康渐渐出了问题,花再多钱都不可能康复如初,待到苟延残喘的暮年,老眼昏花,双耳失灵,臃肿衰弱的身体,行动不便,不是在报修的地方,就是在去报修的路上。往前看,老病相催,在人生道路上正在一步步走向尽头。死神更不是能用金钱行贿的。当鲜衣怒马的人生忽然闯入一个不能返头的死胡同,才是最甚之痛。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不知不觉来到流水的尽头,看是无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了下来,随意地看着白云在天上漂浮。少年如何也不会有这样淡然诗意的心境。有些道理,还是要经历了足够的沧桑往事,才能够了然于心。如果每一个暮年之人,智慧和领悟都能够达到诗人王维这样的境界,能够在生命末期,这样整理、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暮年又有什么可怕的?
或者,如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一诗中所言: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即便落日未落,天地苍茫,尚且有满天的霞光可以赏玩。即便霞光终会散去,那时月出东山,夜空澄澈,生命不也抵达了另一番新境?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纵使棋局已残,但吾人尚有与天弈子之力气,怎能不作丝毫抵抗就老了呢?
可惜,并不是所有长了年纪的人都能达到这种智慧、这种境界,正如《红楼梦》中所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仁人君子,秉清明灵秀之正气,大凶大恶,秉残忍乖僻之邪气,万万人中只偶得一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处于正邪善恶之间,安时处顺,随波逐流。大地之上,他们都是这样度过一生: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
不知为什么,今晚突然想到了人生暮年这种境况,虽然对今日的我来说,这是一个还相距遥远的境况。记得读过《临终者的孤寂》一书,社会学家爱里亚斯(NorbertElias)的垂老之作。他说:“人们在老年时会变得不若以往,我们经常不自觉地将这看作是偏离于社会常态的情况”。例如赶路的人群会不自觉地把挡在前面蹒跚而行的老者视为路障,希望尽快越过他,恢复自己正常的步速。似乎道路只属于正常的青壮年人,而老人则该留在家里,回避大家的视线。衰老是种被压抑的现象,不只老年人被社会放置在无用的零余位置。个人的老化更是一种禁忌,所以我们才有这许多减缓身体衰老的方法与药物。但我觉得,与其心怀惴惴,闪烁其辞,不如勇敢面对,坦然言说。我不想假装人生暮年与临终孤寂不会来,我更愿意提前做好准备。夏天的蝉鸣过了,荷花也盛放过了,秋天迟早会来,四季轮回往复循环。因为自然的缘故,人与万物无一不在自然的轮转中生长、成熟、凋落。
静夜里轻轻敲着键盘,在我眼前展开的人生旅程的老年图,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冬夜,在几乎是夜色的背景中,一束神圣而永恒的光芒穿透了滚滚的黑云。一个白发萧萧的孤寂老人,沿着长长河岸,不知不觉走到了芦花如雪的深处。老了,什么都可以忘,但经常自动浮现于脑海的,好像有一张年轻的脸,和这张脸引发的灿烂的记忆。老来多忘事,唯不忘相思。他的眼眸中,好像有一点什么光亮,以整生的爱,在点燃一盏灯。寒风吹彻,这点火光,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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