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岭笛跟父亲一块回家,发现巷子里静得反常。这么久了,她走在父亲身后,一个人都没见到。不应该啊,平时这里挺热闹的,更别说还是中午,正是饭点的时候,怎么说也不该没有一点声音。“吱呀”一声,父亲打开院里的大门,何岭笛看见母亲端着一个铁盆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回来了,”母亲愣愣的挡在他们面前,
何岭笛跟父亲一块回家,发现巷子里静得反常。这么久了,她走在父亲身后,一个人都没见到。
不应该啊,平时这里挺热闹的,更别说还是中午,正是饭点的时候,怎么说也不该没有一点声音。
“吱呀”一声,父亲打开院里的大门,何岭笛看见母亲端着一个铁盆面无表情的走过来。
“回来了,”母亲愣愣的挡在他们面前,语气冷冰冰的,“饿了吧。”
父亲站着没说话,何岭笛抬眼望了望院子四周,安安静静,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她正疑惑着,母亲忽然把盆端到她的面前,机械的重复道:“饿了吧。”
她这才看清盆里面是什么。一眼望去像是猪肉,满满一大盆,被水煮得死白。然而那只是像,她看见了肉下面压着的一只人耳,旁边还有一截断指,通通泛着白色。
一瞬间她有点想吐。
“吃吧。”母亲看着她,眼里半点情绪也无。
何岭笛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在他耳边求救:“爸……”
父亲却侧了侧身子,把她完全暴露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面容突然凶狠起来,拿起一块肉递到何岭笛嘴边,咬着牙齿威胁道:“你吃不吃?”
眼看那块肉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她能看清肉上面皮肤的纹理。何岭笛想往后退,可是双腿像被黏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不要!”
何岭笛从床上惊醒,心脏剧烈跳动着,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近来奇怪,平日里几乎不做梦的她,开始做噩梦,一连就是一周,天天如此。
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离精神崩溃不远了。
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天微微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收拾自己,好一顿整理后,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这才多久,药就没有了?”郁青看着她,又气愤又无奈。
“嗯。”何岭笛垂下眼,不去看好友的眼睛,“你再给我开一点吧。”
“我给你脑袋开一刀吧,你当你在吃糖呢。”
郁青是真的快被她给气死了。抗抑郁的药物,本来就是定时定量服用,她倒好,给她开两个月的药,一个月就没了。
“……我最近,睡觉也不太安稳。”何岭笛顿了顿,又说,“老是做噩梦。”
“你吃这个药多少有点副作用,失眠的话,我再给你加一些安神的药。”
“不是这个药,是……”
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郁青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放缓了语气问:“那是什么?”
“是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意为何岭笛的父亲母亲。郁青很清楚,如果不是必要,那是她们都不愿意提起的存在。
“岭笛,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他们?”郁青问。
郁青在问出口的刹那就后悔了,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晚烂嘴巴。
静了半晌,何岭笛轻声答道:“我有这个打算。”
郁青叹了口气,上前揽住何岭笛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没事的,我陪你去。”
回家的行程很快确定下来,在这个月末。郁青跟医院调好休,陪着何岭笛买了些送长辈的礼品,两个人拎着行李就出发了。
半路上,何岭笛拿起手机开始订酒店。郁青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剥好的橘子送到她嘴边。
何岭笛摇摇头,自从吃药以来,她的食欲一直都很差。
郁青无奈的收回手。
“郁青,我有五年没回家了。”
郁青张了张嘴,到底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何岭笛也不在意,继续开口说着:“我不想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始频繁梦见他们。”
按道理说,我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见他们。何岭笛想。
老一辈常说,黄荆棍儿出好人,何岭笛的母亲深谙此理。
何岭笛小的时候,腿上经常是一块青一块紫的。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有一个暴脾气的母亲。甚至于母亲自己都这样说:“哎呀,我没办法,我一说她她不听我就着急,急了就想打人。”
何岭笛会因为很多事情挨打。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吃饭时多看了两眼电视,写作业时做错了几道题,等等等等。
母亲打她打得狠,小时候是竹条,等她稍大一点了,就用衣架,或者是扫把上足有一根大拇指粗的木棍。
何岭笛小时候挨了打只会哭,越哭母亲打得越是凶。长大一点了,她开始求饶,母亲恍若未闻。一个哭喊,一个怒骂,毫不冲突。
她记得有一回,数学考砸了,母亲二话不说,扒了她的衣服就把她扔床上去打。用的是一根裹着橡胶的电线。何岭笛在床上不停地哭叫着,却避无可避,电线无一失误地落在她的身上,迅速充血红肿起来 。
她那次差点以为母亲是要打死自己。她整个人被母亲甩到床沿狠狠一压,右腹被磨破长长的一条口子,她捂住伤口,慢慢蜷缩在床上,不再翻滚,但还是止不住轻微的抖动。
母亲瞧见她这样子,总算是停了手。胡乱给她敷了点药膏,就不再过问。
父亲便截然不同了,父亲从未打过她。所以母亲与父亲两人,她自然是和父亲比较亲近。然而父亲常年在外,春节回家时也只会念叨她:“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何岭笛开始还会辩解,后来,就习惯了沉默。
她觉得很奇怪,她把她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无一例外总会告诉母亲,然后他们两人笑笑,认为她的想法幼稚而叛逆。她后来明白了,因为他们是夫妻。
而她只是他们的孩子。“孩子”这个词,在他们眼里,只意味着服从。
事实确实如此,从小到大,何岭笛一直很听他们的话。
听父母的话,不管是否情愿,能少挨一顿打骂,总是好的。
她成年后,与父亲的关系似乎比以往更亲近。母亲对她的态度也稍有和缓。那时她在省外读大学,谈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
男孩对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不真实。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那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跟男孩在一起后的半年,何岭笛跟父母坦白了这件事。她认为自己已经成年,应当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她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明明正和和气气的吃着饭,他却突然掀倒酒杯,有几滴溅到她的衣服上,留下琥珀色的印记。
“我们太惯着你了是吧!”
“还没毕业就谈恋爱,你丢不丢脸?”
“不要浪费我的钱,要谈恋爱就滚回家待着!”
母亲则抢过她的手机给那个男孩打电话,不由分说将人骂了一通,语言无所不用其极,然后一把扔了她的手机,屏幕被摔得粉碎。
何岭笛呆呆看着,模样近乎木然。
她并没有听他们的话分手,既然明面上不被允许,那就暗地里偷偷的来。她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寒暑假回家也不多言,家里的气氛常常沉闷而压抑,压得她透不过气。
大四毕业后,何岭笛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和男友在同一家公司。
两年后,工作基本稳定下来,男友向她求婚。
彼时他们在一起已近六年,感情深厚。她满怀欢喜地答应。
何岭笛打电话跟父母商量,意料之外又遭到了拒绝。
母亲难得没有用吼的方式,平和地说道:“我给你说了个媒,男方家里挺好的,什么时候回来,你俩去见个面。”
“妈,我有男朋友……”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母亲粗暴打断:“你有什么?你年纪轻轻看得清楚人吗,我给你找的知根知底,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岭笛,听话,爸妈都是为了你好。”父亲说。
“好,那我就不结婚了,老死都不结。”她一气之下,挂了电话。
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无力的时候。她的生活没有过什么穷凶极恶,她生命中所有消极负面的来源,竟然是自己血缘上最亲的人。
“没事,那就暂时不结,我们等他们想通了再说。”男友轻抚着她的背,言语间满是安慰。
“他们想不通的。”她太了解他们了,只要她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那就是绝对错误的。
“不会的。”
男友将她圈在怀里,声音轻轻的,却给她一种安定又沉稳的力量。
关于结婚的事,何岭笛一直没有向父母妥协。同样的,他们也没有服软。
又是四年后,她和男友的感情渐生裂痕。他是个男人,三十而立,早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就算他可以等,他的父母也等不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很丰富,全是她爱吃的菜。
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岭笛,”男友率先打破僵局,“我要结婚了。”
她正在夹菜的手一晃,菜落到了盘边。
“……嗯。”
“我不能再等了。”
“……”
“就不等你了。”
“好。”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蔓延开来,她鼻尖猛地一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红唇微抿,拿起桌上的酒杯,哽咽着祝福道:“新婚快乐。”
何岭笛的抑郁是从那个时候加重的。从前倒是也有这种苗头,不过人嘛,谁都有丧气的时候,她也没太在意,自己调节调节就过去了,这次却不行。
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的工作也是强打起精神应对,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看着除了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会哭出来,洗漱时听着花洒的声音也会哭出来,甚至于一个人走在路上都会突然痛哭。她似乎哭得没有缘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认识郁青也是在那个时候。一开始,郁青是她的主治医生。后来,两人便成了密友。
跟男友分手后的那个新年,何岭笛没有回家。
父亲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通通未接,短信也没回,信息轰炸到最后,她索性关了机。
她觉得没有什么回去的必要。一连五年,她照常给家里寄钱,却跟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想,为什么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
思及此,火车到站,何岭笛拿上东西跟郁青下了车。
她们先去酒店放了行李,然后拿上礼品打车去了何岭笛的家。
家附近的变化很大,正是初春,街道两旁的关山樱开得十分热烈,粉红的一片,光是看过去心情就会好很多。
车子很快到达目的地,她们在家门口下车,引来周围邻居的窃窃私语。
母亲坐在门口,看见她,先是错愕,随后拉下脸,朝她吼道:“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闻声出来,看见她站在门外,冷冰冰哼了一声。
“伯父伯母们好,这些都是岭笛给你们买的。”郁青弯腰把东西递给他们,却没人伸手来接。
“我稀罕她的不成!”母亲说完,扭头便进了屋。
何岭笛看着母亲的背影,继而又看向父亲,温声开口:“爸,我们进去说吧。”
父亲双手一甩,同样留给她一个背影。
郁青哑然,她看向何岭笛,何岭笛也只是苦笑:“走吧。”
“你长大了,不得了了,说你几句连家都不回了。”父亲坐在沙发上,没好气的说。
“我只是觉得,没有回家的必要。”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给我找气受吗!”母亲瞪着她,大声吼道。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重新涌上全身,何岭笛低声道:“爸,妈,我们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么吼才算聊天吗?”
“吼?”父亲白她一眼,“吼你也只能受着!”
“嗯,我从前也没反驳过。”
“我们长辈吼你不应该吗?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何岭笛最讨厌这句话。她讨厌任何人打着“为你好”的理由,然后做一些只让自己舒心的事情。
“你们永远都是这句话。”何岭笛反问,“我小时候不懂,现在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们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我身上,非要我按着你们的安排去生活。我不是一个人吗?我难道不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吗?”
沉默良久,父亲慢慢开了口:“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说。”
“从小到大,你们管我吃,管我穿,管我的学习和人际交往,我跟谁出去玩、去哪玩、玩多久,通通都要告诉你们。
但就算是这样,整个初高中,我也没出去玩过几次。
我那时候想,再等等吧,等我大学了,应该就好很多。
大学在省外,我果然自由了很多。我以为自己已经成年,应该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我没想到你们这也要管。你们让我分手,我没听。这是我头一回忤逆你们的想法。
再后来我毕业了,有了稳定的工作,他跟我求婚,我答应了,你们却不同意。
你们说已经给我找好了结婚人选。我哭着求你们,但是无论我怎么求,你们都不松口。
他说没事,他等我,等着你们同意。后来他等不了了,他得尽孝道让父母安心,得成家立业,得结婚生子。
他等了我四年,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十年的感情,因为你们的一句不同意,就什么都没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怨恨我们吗?分手了所以你就连家都不回了?把我们当仇人?”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何岭笛快要喘不过气,她就知道,她说得再多,在他们眼里也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她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心跳似乎也在加速。吃了这么久的药,何岭笛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没有太大的起伏。她以为这次来,心情也不会有剧烈的变化,毕竟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虽然她很认真的在说,但似乎无论怎样都是沟通无果。
她斟酌良久,一字一句说道:“你们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女儿。同样的,在我看来,你们也是一对很失败的父母。你们所谓的为我好,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们变态的掌控欲罢了。”
“啪”的一声,母亲的巴掌打在何岭笛的脸上,清脆而响亮:“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人!”
郁青忙挡在何岭笛身前,低头看她的脸有没有事。
红了一大片,微微有些发肿的迹象。
母亲不依不饶:“你给我滚!死在外面都不关我们的事!”
郁青想帮她说话,却被何岭笛拦住,她想说的话已都已经说了,也没有再争论的必要:“算了,我们走吧。”
回到酒店,郁青帮何岭笛烧了热水,把药剥好放到她面前。
何岭笛看着水杯里源源不断向上浮起的白雾,说道:“郁青,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每次挨了打,都会想去跳楼。”
“嗯,记得。”
“但是我那时候不敢。我只敢在夜里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盼着能快点长大。”
郁青没接话。她知道她此刻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她只需要聆听。
“我好容易盼到自己长大了,可还是一点选择生活的权利都没有,仍旧被处处束缚着。”
正说着,何岭笛话音一转:“突然想吃草莓了,郁青,我们出去买草莓吧。”
“你药还没吃呢,等会水凉了。我去给你买回来。”郁青起身穿衣,再一次叮嘱道,“就按我给你的吃,不许乱吃。”
“嗯,好。”何岭笛弯了弯嘴角。
郁青关门的刹那,何岭笛的眼里的光彩慢慢黯淡下来。
她快速吃完药,继而把杯子清洗干净,随后拿出一颗安眠药磨成粉末,倒进杯子里。郁青每晚有喝牛奶的习惯,这个她是知道的,她只需要在郁青回来之前,帮她泡好牛奶。
左右不过十多分钟的功夫。郁青拎着两大盒草莓回来,红彤彤的颜色,很是诱人。
“牛奶给你泡好了,在桌上,我去洗草莓。”何岭笛接过草莓,难得的笑了,“好像很久没吃草莓了。”
郁青也开玩笑:“那你今晚把这些都吃了,不吃完不许睡。”
“好。”何岭笛笑道。
郁青喝了牛奶,吃了几颗草莓就不想吃了,没想到何岭笛倒是真的把剩下的都吃了。
“我开玩笑的,你别把自己撑着了。”郁青有点担心,何岭笛的食欲不好,久而久之,胃病也折腾出来了。
“没事,我这不挺好的。”何岭笛其实早就吃不下了,但非要勉强自己吃下去,一颗不落。
“明天就回去了,东西收拾好了吧?”
“嗯,好了。郁青,等回了家,我们去吃麻辣烫好不好?”
郁青很奇怪:“你食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何岭笛低了低头,含糊道:“哪有,只是很久没吃了。”
“好好好,等回了家,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郁青很快沉沉睡去。何岭笛看着,轻声喊了喊郁青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何岭笛起身下床,看见桌上被郁青喝得还剩一点的牛奶杯,出了会神。
没人知道她那时在想什么。
初春的夜还是冷的,风吹过她红肿的眼睛,把她的心事扑散开来,走一路,掉一路。
她爬上一座废弃旧楼的楼顶。
她想起第一次见郁青那年,郁青问她:
“如果可以,你最想以什么方式,去终止你的烦恼?”
她那时焦虑厌世到了极点,她说:“跳楼吧。”
郁青反驳她:“这是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而且也并不能让你获得解脱。”
她同样反驳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没有获得解脱?”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获得解脱?
何岭笛望向楼下,空无一人的地上,铺满了碎石杂草。
她坐在护栏上,面前是一堵厚厚的水泥墙,身后是一轮残缺的月。
她倒下去的时候,眼角有泪,嘴角却是上扬着的。
我翻山越岭,摘花踏雪;
我举目青山,泪洒苍野。
“郁青,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也许我不应该再寻求别人的劝告,也许我应该成为自己的救赎。郁青,不要因为我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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