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蜉蝣

发布时间: 2020-05-24 08:33:33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经典文章 点击: 115

疫情解封后第一次回老家,在街上看到了老庆。老庆其实不老,和我同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这一次相见,老庆仿佛不认识我,嘴里喃喃有声,低着头,溜着墙根匆匆过去。我想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同行的母亲把我拉住,眼神中透着恐惧。是的,老庆是一个让整个村子都害怕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杀人犯。十年前,老庆

天地一蜉蝣

  疫情解封后第一次回老家,在街上看到了老庆。

  老庆其实不老,和我同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这一次相见,老庆仿佛不认识我,嘴里喃喃有声,低着头,溜着墙根匆匆过去。

  我想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同行的母亲把我拉住,眼神中透着恐惧。

  是的,老庆是一个让整个村子都害怕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杀人犯。十年前,老庆用一把劈柴的斧子把邻居陈哥的脑袋劈开了。

  老庆父母双亡,他大姐一手把他拉扯大。老庆读书不灵光,家里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负担他读书,上到四年级,老庆就辍学了。那个时候辍学的人很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老庆辍学后,大姐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五只羊,老庆就成了羊倌。每天早上我去上学,都会在学校门口遇到赶着羊的老庆。老庆憨憨的和我打招呼,掏出野果或是鸟蛋塞给我,我兴奋接过来,再把连环画递给他。上课的铃声催着我,饿了一夜的羊咩咩的催着老庆,我们两个互相恋恋不舍,羡慕着彼此的生活。

  老庆大姐出嫁前,央求村里叔伯帮忙,在老庆家的宅基地上盖了三间砖瓦房,老庆就算顶门立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老庆天生就是一个羊倌,五只羊如今已成了三十多只。老庆举着一个两米多长的大鞭子,领着三十多只羊在街上浩浩荡荡,俨然一幅大将军的风姿。老庆掏鸟,抓鱼样样精通,放学之后找老庆,成了我固定的日程。老庆见到我也是很兴奋。后来想起,老庆不过是想找个说话的人,毕竟不管是放羊还是回家,老庆都是一个人。

  初中我去了镇中学上学,需要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和老庆的联系就少了很多。

  那时村里突然流出老庆疯了的传言。对门三婶一脸惊恐的描述她半夜从娘家回来,路过老庆家门口,老庆抱着一只羊羔子,直勾勾的盯着她,嘴里还喃喃自语。三婶生性泼辣,上前一步,问老庆这么晚不睡觉,瞎嘟囔啥呢。老庆嘿嘿一笑,双手就向三婶的奶上摸。三婶万没想到平时老实的老庆会干这事,愣了一下才大声尖叫的跑了。等三叔回来找老庆算账,老庆已不见了人影。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老庆牵着羊睡在了村外西沙河的大堤上。村里人说老庆这是遇到了鬼打墙。

  自那以后,村里的女人一见老庆就躲着走,有些无聊的闲汉则经常把老庆堵在墙角旮旯,问他女人的奶是啥滋味。老庆刚开始还反抗,后来就麻木了,任凭围着他的人嘻嘻哈哈,蹲坐着一言不发。闲人失去了兴趣,渐渐的,老庆成了一个透明人,早起放羊,黑透才回,回来就一头扎在家里,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凑在大街上打牌唠嗑。老庆尽量避免从人群旁走过,实在绕不开,就低着头,溜着墙根,一路小跑。其实老庆大可不必如此,因为谁也不会因为老庆过来而抬一下头。

  我曾好奇的问父亲,老庆真的疯了吗?

  父亲叹了一口气,干啥都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谁都得疯。

  二

  唯一不把老庆当疯子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老庆的大姐。从小无父无母,真正疼老庆的只有这个姐姐。每次老庆大姐回娘家,都会堵在三婶门口大骂一顿,说她老不正经勾引自己的弟弟,裤裆嘴瞎说,败坏弟弟的名声。三婶和老庆的大姐对阵了一次,纵然性情泼辣但在从小无父无母,万事靠自己的老庆大姐面前也是甘拜下风。自此再见到老庆大姐回娘家,三婶就赶紧关门躲出去,而老庆大姐在三婶家门口骂街成了村里固定的节目。

  另一个是老庆的邻居云嫂。其实云嫂的儿子陈武和我同岁,但是论辈分我和云嫂的丈夫陈哥同辈。乡里重辈分,陈武一直喊我小叔。

  云嫂家开了一个杂货铺,起初卖些日常百货。云嫂心眼活,从娘家学会了做卤味的技术,开始兼带卖卤味。云嫂人长得漂亮,手脚利索干净,嘴也甜,生意招揽的很不错。我沾了陈武的光,时不常也能混两块肉吃。

  云嫂家就在老庆家前面。老庆吃饭能将就就将就,放羊回来,在云嫂家买点方便面啥的就解决了一顿饭。云嫂心善,看老庆可伶,剩下的卤肉或者锅里的剩菜就倒给老庆。偶尔看到有人奚落老庆,云嫂也是仗义出手,连骂带劝的把人赶走,给老庆解围。

  云嫂的善良引来不少闲话,村里一位闲人对云嫂的丈夫陈哥说,得看好你老婆,别让老庆那色狼沾了便宜。陈哥总是笑笑,偶尔被揶揄急了,就说老庆是个孩子,邻里邻居是看他可怜。

  闲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老庆可不是孩子,他比大人还大人呢,是不是三婶?

  众人哄堂大笑,三婶抓起地上的土坷垃扔到闲人身上,陈哥尴尬的离去。

  第二天就传出老庆斧劈了陈哥。

  听我父亲说,是陈武先跑出来报的信。

  天微微亮,还在睡梦中的村里人听到大街上有人大喊,杀人了!

  村里人慌忙起床,寻声找去,发现是陈武。陈武赤着脚,裤子被血染透,光着上身,双手都是血,脸上已看不出是惊恐还是麻木,浑身大汗,头发微微冒出热气。

  众人围着陈武七嘴八舌的问到底谁杀人了?杀的是谁?陈武全然不顾众人的询问,只是声嘶力竭的大喊,杀人了!父亲走上去,双手抓着陈武的肩膀,陈武手撕脚踢,拼命挣扎,血涂抹了父亲一身。父亲卯足力气,打了陈武一巴掌,陈武怔了半刻,待看清父亲的脸,才大声哭出来。陈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然后瘫倒在父亲怀里。

  “二爷爷,老庆把我爹杀了!”

  村里人瞬间安静了下来,父亲把陈武交到我母亲手里,向陈哥家跑去,边跑边让旁边的人去叫村长。

  陈哥家的大门半开半掩,门扇上有两个血手印,看大小像是陈武的。院里血腥味冲鼻,陈哥就趴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脸歪着,身下的黄土被血浸透。陈哥一只手伸在前面,一只手撑在腰间的位置,身后拖拉了一长溜血迹,保持着向外爬的姿势。

  父亲身后的众人见此惨状,纷纷掩鼻向后退。父亲向屋里喊,小武他娘,在吗?

  屋里没有回应,父亲想过去看看,匆匆赶来的村长拉住父亲,你不要命了,万一老庆还在里面呢?等警察吧。村长让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守在陈哥家门口,防止老庆跑了。

  警察来的很快,不光派出所的警察,市局刑警队,防暴队黑压压的挤满陈哥家门前的空地。领头的警察指挥防暴队靠近堂屋,但颇为喜剧的是老庆根本不在屋里,防暴队只找到了吓得昏厥过去的云嫂。

  警察找到老庆的时候,老庆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父亲回忆说,老庆睡的很安详,警察进屋都没有把他惊醒,一度让人怀疑昨夜行凶的不是老庆,但是沾血的斧子就在床头上。

  警察把老庆带走路过陈哥家门口的时候,云嫂已经苏醒过来。老庆歪着头对着云嫂嘿嘿的笑,云嫂则惊恐的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警察的通告很简单,老庆是精神分裂症发作,受刺激行凶伤人。老庆的大姐变卖家产,赔了云嫂一笔钱,老庆则被收容治疗。

  云嫂带着陈武离开了本地,据说投靠了南方的亲戚。

  老庆被收容治疗了五年,就被放了回来,老庆又开始一个人放羊。

  村里没几个人相信警察的通告,另一个版本更流行,据说陈哥在城里打工伤了命根子,云嫂耐不住寂寞和老庆勾搭成奸。那一天陈哥撞破两人的奸情,和老庆厮打了起来,陈哥最终敌不过老庆被杀。这个版本在村里颇有拥泵者,理由就是如果老庆是精神病,为啥只杀陈哥,不杀云嫂和陈武。还有人拿出三婶的事,试图说明老庆根子上就是个流氓,色狼。

  我曾经问过父亲是否真的如此。父亲嗤之以鼻,一群嚼舌头的老娘们,瞎说八道。

  三

  生活总要继续,老庆的事喧嚣了一阵,也被人渐渐忘却。有时候我在想,人其实和蚂蚁差不多,挺卑微的,踩死也就踩死了,没有人看到或者记得,甚至死后都没有别的虫子吃。

  大二暑假宅在家里,意外遇到了陈武。陈武回村是为了迁移户口,他在南方买了房安了家。陈武还是一口一个小叔,小时候答应的坦然,现在却有些不自然,毕竟我和陈武同岁。

  陈武在村口的饭馆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和陈武都很默契,小心翼翼的不碰当年老庆的事。陈武不知道是触景生情还是压抑过甚,杯子里的酒下的很快,不大一会就现醉意。我担心陈武喝多,强行结账带他离开,准备送他回镇上的旅馆。陈武出了饭馆,冷风一吹,反而更显醉意,死活不去旅馆,拖拉着我去了西沙河大堤。

  陈武拖着我,我扶着陈武,两人都累的筋疲力尽。我和陈武仰躺在大堤上,月明星稀,万物静籁,只有西沙河水哗哗东去,偶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啼响起。陈武摸了一把脸,嚎啕大哭。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这个样,我突然想起陈哥遇害那天,陈武是否也如今天这般哭泣。陈武哭了十几分钟停了下来,于是我听到了关于老庆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陈武说,他其实有点感谢老庆杀了他爹,这种念头大逆不道,违背人伦,但是这种念头从老庆的斧子劈到他爹头上直到现在都萦绕在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

  陈武说,“如果不是老庆,举起斧子的可能是他自己。”

  刚开始做卤味的时候,陈哥云嫂每天半夜就得起床煮肉,困极了,倚着货架都能睡一觉。但那时候陈哥云嫂很恩爱,日子虽然苦,从没有吵过架。

  家里的生意走上正轨后,陈哥,云嫂就想翻修房子,可是钱不够,陈哥就动了去城里工地打工的心思。陈哥打工肯下力,又有技术,挣得钱着实不少,云嫂碰着陈哥寄回来的钱,仿佛捧的是盖房的砖瓦木料,是这个小家的未来。

  陈武突然问我,“小叔,你有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那种永远定格在脑子里,清楚到好像就是现在发生的?”

  我努力的想了想,摇了摇头,或许我是一个不擅长记忆的人吧。

  陈武说,我有。

  陈武被云嫂带进医院,陈哥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呼吸机,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身体不时抽搐。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不停的说着什么。云嫂瘫坐在地上,张着嘴,哭不出声。陈武甚至没有认出躺在病床上的是陈哥,鲜血,刺眼的鲜血,包裹着陈哥,浸湿了陈哥身下洁白的床单,汇成一股,滴在地上。

  陈武被刺眼的红色晃的一阵眩晕,陈武觉得时间停止了,周围静的可怕,只听到鲜血滴下的声音。

  陈哥从二楼脚手架失足落下,大腿根被一根钢筋穿透。

  陈哥休养了大半年,除了走路稍微有点跛,倒也看不出其他。自此之后陈哥就不再外出打工,和云嫂一起拾掇家里的生意。但陈武还是看出爹娘和以前不一样了。陈哥的话少了很多,喜欢上了喝酒,喝完酒就哭。陈哥也不再和云嫂有说有笑,通常是三句话就开始吵架。陈哥也不像以前,得闲就出去打牌,现在闲下来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盯着云嫂看。

  陈武说,“那天晚上,我都睡熟了,被爹娘的吵架声惊醒。”

  陈哥手里拿着扫床的扫帚,疯了似的打云嫂。陈哥眼里冒着火,里面有憎恨,也有绝望,云嫂蜷缩在床脚,紧闭嘴巴,硬生生的挨着,一句也不吭。陈武嗷的一嗓子跳下床,趴在云嫂身上。陈哥举起的扫帚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落下,丢下云嫂和陈武,拿起烟走了出去。

  云嫂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催促陈武赶紧睡觉。陈武不想回去,害怕陈哥还会回来。云嫂举起陈哥扔下的扫帚,告诉陈武不要管大人的事。

  陈武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院子里,他想看看陈哥干什么去了。就是这时候陈武被墙头的黑影吓了一大跳,那个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盯着院子的陈哥。

  陈武说,那是老庆。

  自此陈武才知道云嫂经常被陈哥打。陈武一次又一次的护在云嫂前面,可是云嫂从不反抗,任陈哥打骂。陈武不理解,曾问过云嫂,为啥爹老打他?云嫂苦笑道,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陈武狠狠的说,他要再打你,我就杀了他。

  云嫂捂住陈武的嘴,摇摇头。

  云嫂捂住了陈武的嘴,但没有捂住陈武内心仇恨的幼苗,母亲身上的淤青就是幼苗的肥料。陈武藏起了一把斧头,对着一根木头整天练习,想象着斧头落在陈哥头上的情景。有一次云嫂偶然发现了陈武床底下的斧头,问陈武想干什么。陈武没有回答,云嫂给了陈武狠狠一巴掌,把斧子拿走了。陈武不死心,又从别的地方弄了一把斧头。

  可是,老庆比陈武早了一步。

  陈哥出事那晚,陈武早早就睡下了。熟悉的争吵声准时响起,陈武内心的幼苗一瞬间长成参天大树。陈武跳下床,掏出床底下的斧头,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是陈哥的声音。陈武慌忙跑出去看到老庆双手拿斧,血溅的浑身都是,不远处是陈哥,趴在地上,在向大门的方向爬。

  陈武手里的斧子咣当一声落到地下。陈武说自己心里想了无数次杀人的情景,但看到一个死人躺在自己面前,瞬间就明白哪怕自己拿着斧子出来,也不敢砍下去。

  陈武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云嫂,直直站着的老庆,内心竟有一点窃喜。陈武向陈哥走去,陈哥还没有咽气,还能认出抱着自己的是儿子陈武。陈哥指了指老庆,又指了指云嫂,说了句,奸夫淫妇。

  陈武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才明白这一年多来,陈哥为何下死手打云嫂,而云嫂连一句反抗的话都不说。

  陈武想抱起陈哥去找人求救,但陈哥头一歪死在了陈武的怀里。陈武想哭,但嗓子干涩,一点声都发不出。陈武回过头,看见老庆趴在母亲怀里,云嫂轻轻的拍着老庆的后背,嘴里念念有词,犹如哄小时候自己睡觉一般。陈武眼前突然显现陈哥在医院中的场景,到处都是血,刺眼的血,陈武突然觉得夜不是黑的,而是红的。陈武晃了晃,倒了下去,隐约听见云嫂叫自己的名字。

  陈武再醒来,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云嫂正用湿毛巾擦拭自己脸上的血。老庆已经不见,陈哥还趴在院子里。陈武忽的站起来,推开云嫂的手,向外跑去。天已经微微亮,鸡鸣狗叫,乡村有了一丝人烟气。院子里血腥味冲鼻,陈武小心翼翼,还是被绊倒,倒在陈哥身下四处蜿蜒的血中,正对着陈哥的脸。

  陈武说,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近看自己的父亲。

  四

  这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我实在想不明白漂亮的云嫂看上了老庆哪一点。唯一能让我信服的理由就是村里的传言是真的,陈哥的确因那次事故伤了命根子。

  农忙的时候,父亲夜里抢水浇地,我给父亲去送饭。趁着父亲吃饭的功夫,我问父亲陈哥命根子伤了的传言是否是真的。我知道父亲和陈哥关系很好,说不定知道一些事情。

  父亲手没有停,似乎没听见我问的话,我只好又硬着头皮问了一遍。父亲停下了筷子,反问我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

  我把陈武对我说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丝毫没有惊讶。父亲说,陈哥受伤的事是真的,那段钢筋正好伤着命根子,陈哥喝醉后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

  父亲说,云嫂和老庆的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很多人看到云嫂给老庆送饭,老庆帮云嫂干活。平常闷不做声的老庆和云嫂有说有笑,好的不得了。

  我问父亲,陈武说的都是真的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好多事看着是一回事,但有时是另一回事。”

  父亲说,陈哥出事之后,变得疑神疑鬼,这倒可以理解,一个男人不行了,屋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媳妇,任谁都会疑神疑鬼。但后来,陈哥越发的过分,云嫂和男人说话,甚至男人看云嫂一眼,都会引来陈哥的不满和辱骂。云嫂一直忍着,尽量不招惹陈哥。后来村里传出了云嫂和老庆的风言风语,陈哥的疑神疑鬼就升级成了动手。云嫂自然不承认,不承认就打,云嫂三天两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我和你妈都去劝过,没有用,你陈哥认定云嫂勾引老庆,说只有打死她才能消停。”

  父亲指了指还在突突作响的泵,“那晚我也是在地里浇地,半夜时候,泵坏了,我回家取零件。路过老庆家,我听到院里有人在轻轻哭,还是一个女人的哭声。我想起了村里的传言,就捡了两块砖垫着脚向里面看,你云嫂正搂着怀里的老庆在哭。老庆像个孩子,头不时的蹭蹭云嫂的…….”,父亲有些尴尬,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胸部。

  云嫂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父亲仔细听了听,是诉说又被陈哥打了。陈哥疑神疑鬼,根本没把她当个人,白天就为了几个闲人说她和老庆的闲话,晚上就往死了打她。云嫂说自己活够了,真的想一把绳吊死算了,可是自己还有陈武,不想让孩子这么小就没娘。

  父亲说,当时他的脑袋嗡嗡的,他一直不相信你云嫂和老庆有什么关系,但眼见为实,不得不信。

  回家后,父亲把见到和母亲说了,父亲希望母亲找个机会劝劝云嫂,毕竟这种事在农村是捅破天的事。母亲则不同意,这种事只要不是捉奸在床,没人会承认。

  但即使捉奸在床,云嫂也没有承认。父亲找到零件准备回去,陈哥突然敲开门,说抓着了云嫂偷人。父亲心里暗叫不妙,慌忙叫起已经躺下的母亲,随着陈哥去了老庆家。院子里,云嫂和老庆被绑在一起,相互倚靠着。父亲对陈哥说,你绑人干啥?快放开他们。

  陈哥手里拿着一截短绳,恨恨的说,“奸夫淫妇,我就是让大家看看他们的干的啥勾当。你知道吗,三叔,我进来的时候,他们正搂在一起。”

  云嫂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说,“三叔,不是他说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陈哥手里的短绳就抽在云嫂身上,待父亲反应过来夺下绳子,云嫂身上已经印下好几条血痕。父亲忙把陈哥拉到我们家,让母亲给云嫂和老庆松绑。父亲说,云嫂仿佛是个死人,眼里黯淡无光,而老庆眼里则冒出了火,直勾勾盯着你陈哥。

  父亲劝了陈哥半夜,陈哥喝掉了大半瓶酒,醉醺醺的回家了。父亲问母亲,云嫂怎么样?母亲忧虑的说,回去又少不得一顿打,云嫂身上紫一块,青一块全是伤,早晚得死在他的手里。

  父亲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云嫂偷人在前。

  第二天,陈哥就被老庆劈了。

  我有些疑惑,父亲说的基本验证了陈武的说法,的确是云嫂和老庆勾搭,陈哥打云嫂,惹怒了老庆才斧劈了陈哥。

  父亲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好多事看着是一回事,但有时是另一回事。

  父亲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父亲又觉得不太对劲。父亲知道云嫂不是那种人,老庆也是个憨厚的孩子。父亲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老庆趴在云嫂的怀里说的话。

  你知道老庆当时说的是什么?父亲问我。

  我脑海中冒出的是自然是情话之类的,父亲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摇摇头,“老庆一直喊云嫂娘……”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父亲掐掉烟,“老庆娘死的时候,怀里一直搂着老庆。”

  我有点明白过来了,老庆一直把云嫂当成自己的亲娘?

  父亲也是后来才琢磨明白,老庆命苦,娘死的时候才五岁。老庆大姐出嫁后更没人疼他,村里人欺负他,拿他当笑话,他做梦都想能有个人护着他。云嫂人善,时常照顾他,吃的喝的,缝缝补补,老庆就把他当成了娘。

  父亲说,现在想想,你三婶那件事,老庆许是想他娘想糊涂了,才做出那种事,只不过大家都把他往坏了想。

  我心里赞同父亲的分析,陈哥对云嫂先是疑神疑鬼,后又大打出手。云嫂心里憋屈压抑,又不好和别人说,把老庆当成了发泄的出口。陈武在墙头看到老庆的影子,说明老庆一直知道陈哥打云嫂,内心肯定积累着怨恨。那天陈哥当着老庆的面打云嫂,彻底激起了老庆内心的仇恨。谁也不能见自己娘被打,况且云嫂对于老庆更是意义非凡。陈哥那晚回去又打了云嫂,而老庆举起了斧头。

  父亲总结,都是可怜人,云嫂是,老庆是,陈哥也是。

  五

  我决定去看看老庆。

  我推了推院门,门没有关,也对,现在更没有人会对这扇门多看一眼,关与不关也没什么区别。小院收拾的很整洁,一点也不似我想象中的颓废,院子正中两株月季努力的开放,鲜艳欲滴。

  许是听到了门响,老庆出现在堂屋门口。时刻已到傍晚,落日西垂,霞光铺满小院,笼盖住的老庆如同一位退隐江湖的侠客。老庆看到我有些诧异,眼中泛着一丝丝光亮,也许我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推开这扇门的人。

  我们挨着月季落座,老庆给我沏了一壶茶,我有一些恍惚,这似乎不是一场关于生死的对话,更像两个隐者采菊东篱,逍遥人生。

  “我不是精神病。”老庆不容我开口,我猜他可能是憋坏了,“我和警察,医生都说过我不是精神病,人就是我杀的,我求他们判我死刑,可是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一个人这么难。”

  老庆说自打懂事,他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没有爸妈,只有姐姐,姐姐出嫁后,就剩下了自己。这就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周围全是来来往往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各走各的路,这种感觉很孤独,也很绝望。老庆用了一个很文艺的比喻,我疑心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出这个比喻。老庆说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哪怕这种日子很绝望,自己也慢慢习惯了。习惯了独自一个人吃饭,放羊,看星星,也习惯了村里人漠视和心血来潮的调侃。

  “你知道三婶那件事吧?那天我坐在大门口发呆。我每天吃完饭都会在大门口发会呆。那天我倚着门框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一颗星星在天上跳来跳去。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奶颤悠悠的,晃的我眼晕。我想我是不是死了?来到娘的世界。我娘告诉过我,她死了就会到另一个世界,我娘来接我了。我伸出双手向我娘抱去,我想钻进她的怀里,就像她死的那天一样。”

  三婶是看到老庆睡在门口,好心叫他起来,谁知道老庆疯了似的向自己扑来,三婶吓得拔腿就跑。老庆被三婶的尖叫声惊醒,知道做了错事吓坏了,跑到了西沙河大堤,一圈一圈的跑,直到筋疲力尽,躺在地下睡死过去。

  三婶人不坏就是嘴不饶人,老庆耍流氓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全村人视老庆如祸害流毒,避之不及,更有闲人,拿这件事调侃奚落老庆。老庆更加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就算他解释,又有几个人愿意相信他呢。

  那天老庆又被几个闲人堵在家门口,非要他说说三婶的奶是啥滋味。老庆手里紧握着赶羊的鞭子,身子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就是这时候,云嫂出现在老庆的生活里。这句话说得不准确,云嫂的家就在老庆家前面,但之前老庆从不敢多看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

  云嫂三两句打发了走了闲人,把老庆扶起来,训斥老庆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怂,以后谁敢欺负你就揍他。但老庆没有听出斥责,反倒听出了心疼,爱怜,就像娘在世的时候训斥自己一样。自那以后,云嫂不时接济老庆,缝补衣服,剩菜剩饭,偶尔包顿饺子也给老庆送一碗,遇到闲人懒汉欺负老庆更是出头护着。陈哥那时还好好地,听村里人说起这些事问云嫂。云嫂眼睛一红,说老庆没爹没娘,说大不大,和自家陈武差不多,自己就是看他可怜。陈哥倒也没说什么。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陈哥受伤之后。陈哥命根子伤了,人也萎了,做别的事提不起劲头,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云嫂身上,整天疑神疑鬼,疑心云嫂背着他偷人。云嫂尽可能顺着陈哥,哪怕做生意时也从不和其他男人多说一句话。但是陈哥的疑心病反而更重了,觉得是云嫂是装给他看。再后来,陈哥开始动手打云嫂,陈哥突然发现当他动手,云嫂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地下时,自己又有了精神头。

  老庆说,自己半夜经常睡不着觉,躺在黑漆漆的夜幕里盯着这个世界。这个时候静的很,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前院的争吵声老庆自然也听得到,他能听出陈哥的歇斯底里,能听清云嫂的痛苦呻吟,偶尔能听到陈武小牛犊子爆发般怒吼。

  老庆攀上两家的院墙,偷偷向云嫂家看,晃动的人影让他想起自己的爹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打娘的。娘把老庆搂在怀里,任凭爹的皮带落在背上,老庆偎在娘的怀里,感受到娘微微颤抖。

  云嫂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理老庆,老庆虽然很痛苦,就像当初自己失去娘一样,但老庆还是远离了云嫂,老庆知道皮带打在身上很疼。但陈哥依旧打云嫂,老庆也不再攀上院墙。每当夜晚前院传来响声,老庆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老庆以为就这样了,毕竟自己最擅长的就是习惯。

  某一天,前院又传来吵闹声,老庆照旧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吵闹声停止,大门却被人推开,老庆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老庆露出头,从窗子里看到云嫂走了进来。

  “云嫂进来,就坐在这儿,那时候这两株月季只有这么高。”老庆用手比划着,哪怕此刻我都能听出老庆的兴奋与欣喜,想必当时更是如此。

  老庆也蹭出堂屋,蹲在云嫂旁边。云嫂就开始诉说,说和陈哥的相识,说当时的日子过的艰难,说后来日子慢慢过好,说知道陈哥受伤时自己都瘫了。云嫂说的很没有逻辑,颠三倒四,甚至有的话说好几遍,就如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老庆就这么听着。

  云嫂开始说陈哥打自己。云嫂把细节说的很清楚,拳头打在肚子上疼的痉挛,张着嘴一点声都发不出。绳子抽在身上,仿佛烙铁,嗖的一下火辣辣的疼。云嫂开始哭,老庆也跟着哭。哭着哭着,老庆就凑在了云嫂的怀里,云嫂很自然的搂住老庆。老庆说,那时候自己真的认为云嫂就是自己的娘,云嫂搂着自己就像娘死前搂着自己一模一样。

  老庆真的叫了云嫂一声娘,云嫂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再那之后,云嫂挨了打就会来老庆这儿,两人犹如两只受伤的小鹿,互相舔舐着伤口。

  我问老庆陈哥没有觉察到吗?

  老庆摇摇头,“打完人,他就像被放了血的羊一样,睡得死沉死沉的。”

  我问老庆杀陈哥就是因为陈哥当着你的面打云嫂?

  老庆说,“我是恨陈哥打云嫂,但我不敢杀人,别人打我我都不敢还手,我怎么敢杀人呢。”

  云嫂来的越来越频繁,来了就把之前的车轱辘话说一遍。陈哥发现云嫂到老庆家的那一夜,其实没打云嫂,但云嫂还是来了。陈哥寻迹而来,一进门就把老庆踹翻在地,然后拿起拴羊的绳子把老庆和云嫂拴的结结实实。老庆很恐惧,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后来父亲来了拖走了陈哥,母亲把绳子给他们两个解开。

  母亲劝云嫂先出去躲躲,云嫂拢了一下头发,幽幽的说,“早晚不是死在他的手里嘛。”

  老庆说他听到云嫂这句话心里一下子满了。

  陈哥果然没放过云嫂,从父亲那儿回去,开始打云嫂。云嫂一反之前的隐忍,压抑许久的愤怨如西沙河开闸放水一般奔涌而出。老庆躺在床上,云嫂痛苦的呼喊声萦绕着自己,老庆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云嫂重蹈娘的覆辙。

  “我冒出了杀人的念头”

  老庆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拿起斧头,翻墙而过,把陈哥拽到院子里,手起斧落…….

  老庆说,那一刻夜不是黑的,是红的。我记得陈武也说过这样的话。

  六

  这是个纪实,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认识故事里的每一个人。我记得一个前辈说过,不要以为奇异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戏剧里,实际情况是,不管我们的现实生活多么平庸而沉闷,但它所缺少的从来也不是戏剧性。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只能说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和认识太迟钝太粗浅。

  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陈武的话,父亲的话,老庆的话。有些地方我总觉得发生的很突兀,缺乏必要的起承转合及逻辑。

  比如云嫂明知道陈哥疑神疑鬼,疏远老庆后,为什么又要主动的找老庆诉说?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发泄口?

  比如那晚陈哥没有打云嫂,云嫂为什么去找老庆,好似故意让陈哥知道?

  比如老庆错认云嫂为自己的娘,云嫂为什么坦然接受?

  比如云嫂从没有和陈哥解释过自己和老庆的关系,尽管我也不太相信陈哥会相信。但是那晚云嫂除了说一句自己会被打死,再也没有解释过,甚至连母亲劝她外出躲躲的话都没听进去?

  我想给这个纪实故事加一点戏剧冲突,我承认自己有点恶毒,但好歹只是我的想象,以下纯属虚构。

  或许云嫂最早真的只是觉得老庆可伶,把他当成自己孩子护着。后来慑于陈哥的拳头,远离了老庆。但陈哥并没有因为云嫂远离老庆就罢休,依旧对云嫂拳打脚踢。云嫂抑或真的受够了,也有可能发现陈武动了杀心,替自己的儿子担忧。云嫂决定把斧子递到老庆的手里,于是云嫂又开始主动接近老庆,并且故意让陈哥发现。陈哥醋意大发,当着老庆的面打云嫂,从而激怒了老庆,逼着老庆斧劈了陈哥。

  我有点不寒而栗,赶紧安慰自己,这是瞎编的。

  我把自己编造的情节告诉父亲,父亲点起一支烟,却久久不往嘴里放。父亲摇摇头,依旧叹了一口气,“死的死,疯的疯,走的走,谁也没落着好,过去就过去吧。”

  父亲甩掉烫着手的烟,说了最后一句话,“老庆娘死的时候,你云嫂也在跟前。”

本文标题: 天地一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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