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到了零点，年关已至。窗外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绚丽的烟花瞬间点亮了夜空，黑夜变得有了色彩。只是这窗外的声音越响，持续的灿烂愈持久，陈昂的内心就越烦躁，预示新年已至的烟花仿佛是一次次警告，警告着他的爱情要走到终点。

　　陈昂望着满桌的饭菜，没有一点胃口。除夕夜是所有中国人团圆的日子，陈昂的父亲是家中长子，便自然担负起了款待大家的责任。陈昂的奶奶今年过世，家中没有了老人，除夕团圆日不免多了些悲伤的气氛。

　　陈昂的姑姑陈丽萍特意将饺子皮从单调的白色变成了红的，绿的。大人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春晚的工作人员在电视上忙得不亦乐乎，此刻，全中国的家庭沉浸在暖洋洋的氛围中。

　　陈昂和表妹陈苏珊在房间里玩着手机游戏，新年陈昂就要大学毕业了，陈苏珊小他3岁。陈昂就读于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还没毕业工作就已落实，父亲托朋友找了一家稳定的国企，陈爸指着儿子捧着铁饭碗踏踏实实地过这一生。在陈昂还在上大学的时候，陈爸陈妈就给儿子抄底买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现在看来简直物超所值，随着西安慢慢蜕变为国际化大都市，房价也与日俱增。陈爸陈妈倍感欣慰，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文气的孩子一步步成长，和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不希望儿子吃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苦，只愿儿子能平平稳稳地过好这一生。

　　“对了，陈昂的小女朋友怎么样了？”姑姑陈丽萍打趣地问道。“马上毕业了，你们怎么打算呢？”

　　“唔。”陈昂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

　　陈丽萍说的是林莹莹。陈昂的女友，也是大学同学。陈昂是美术生，学这一专业的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当所有的女同学抹口红，涂眼影，讲究穿衣打扮的时候，林莹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另类。她来自周边的区县，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时因为口音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但这些并不影响林莹莹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身材纤细，五官有着不需要化妆来掩饰的自然美。正印了那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何况林莹莹还是班上一等一的好学生，她对于艺术的理解不是一杯杯咖啡，一件件颇具气质的呢子大衣，而是在画室的点滴努力。

　　陈昂喜欢林莹莹。他从小就崇拜强者，当然崇拜林莹莹的优秀，同时钦慕她的质朴。大一正是荷尔蒙高度分泌的时期，陈昂向林莹莹发起了恋爱攻势。整个过程仅仅三天就以陈昂胜利而告终。林莹莹说不上喜不喜欢陈昂，她甚至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但在这么大的城市，有一个愿意照顾她的男孩也是一件好事。

　　陈昂从小就和父母去过很多城市，林莹莹家里没有这个条件。但陈昂为了心爱的女孩愿意再去一次，北京，上海，南京，苏州，陈昂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轨迹，林莹莹像个乖学生一样投来羡慕的眼神。陈昂知道林莹莹家里条件不好，出去玩的费用全包了。林莹莹心里过意不去，经常悄悄地在陈昂钱包里塞上几张百元大钞。

　　大三学校组织实习，学校不强制而且实习待遇特别低，全班只有林莹莹报名参加。陈昂专门为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公寓，筑成了两人的爱巢。这段时期，林莹莹给陈昂烧饭，洗衣服，虽然陈昂从小吃米饭长大，但林莹莹的做面手艺生生让陈昂胖了一圈。

　　两人就像提前进入了婚姻，虽然也有摩擦，陈昂在花钱方面大手大脚，林莹莹有时候会生气。林莹莹虽然现在也化妆，但不希望陈昂给她买太贵的化妆品，陈昂总是喜欢买大桶的可乐，林莹莹硬逼着他喝热水壶烧的水，陈昂充钱玩游戏，林莹莹气的三天三夜没休息好。有时两人会吵的不可开交，陈昂气的摔门而去，但过一会儿保准带回来林莹莹喜欢吃的冒菜，两人围着升腾的热气和好如初。

　　陈昂低头沉默，面对着姑妈的问话又不好假装不理睬，她知道姑妈这样问的意图是什么：“她考研了，再过几天就出成绩了。”

　　“哦，考研了。报的西安吗？姑妈总听别人说毕业季就是分手季。林莹莹家是哪里的？是西安的吗，你们俩交往有没有摩擦啊，生活习惯是不是不同……”

　　谈到了感情问题，饭桌上又热闹了起来。林莹莹来过好几次陈昂家，陈爸陈妈也都热情款待。在他们看来，就算对林莹莹再不满意，孩子大学谈恋爱只是打打闹闹，增长点经验也好，也就没有阻挠。但是现在眼看陈昂就要毕业了，应该找个更门当户对的才行，何苦在这颗树上吊着？

　　陈妈面带苦涩地说道：“莹莹来家里过几次，孩子挺好的，但是感觉不爱打扮，咱院子的张瑶，你还记得吧？对，就是那个小时候像男孩可调皮捣蛋的那个，现在一打扮，你别说，还真是那么个意思，只可惜，张瑶名花有主了，要不可真配我们家陈昂。”

　　“可不呢，陈昂一表人才，配的上更好的，咱有房有工作的，放到市面上随便一搂就是一片！”陈丽萍喝了点白酒，脸颊泛起了红晕，语调也高了起来。

　　距离零点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窗外还能闻到阵阵烟火气味，陈昂望着各家阳台红彤彤的灯笼，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了和莹莹一起画画，一起做饭，一起生活的画面，又想到了亲人的话，自己毕业后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林莹莹还不知未来几何。何况，“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母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打下的基础，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他突然想到自己和林莹莹在生活中的摩擦，细节打败爱情，他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林莹莹哭着在电话里说考研失败了。本来是可以调剂去外地，但她希望留在西安，她知道陈昂的工作已尘埃落定，她希望能一直陪着陈昂。陈昂只是淡淡地回复到：“没关系，再努力就是了。”此后，林莹莹再没有收到陈昂发来的任何信息，她给陈昂打电话，一直关机，发消息也没有回复。她觉察到了异样，考研的落榜和陈昂的态度让她的心被粉碎。

　　大四的生活相对自由，开学后，林莹莹在学校也很少见到陈昂。林莹莹给陈昂打了50个未接电话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哭着来到了陈昂的家楼下。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爱陈昂的，她愿意把一切给陈昂，她愿意像照顾家里的亲弟弟一样照顾陈昂，她放弃了调剂的机会，只为了能和陈昂在一起，她甚至给家里提起了要和陈昂结婚。

　　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真实。她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在车上哭了两个小时，但陈昂的心冰冷的像那天除夕的积雪，漫天的烟花也无法将其暖热。

　　陈丽萍脑子一片空白。烈日炎炎，她的内心却冷到了极限，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两分钟前她接了一个电话，陈苏珊说自己怀孕了。

　　苏珊只有20岁，还只是大二的学生。陈丽萍无法接受也不可能接受。

　　男方大苏珊10岁，叫张岩。两人在一次展会上认识，苏珊兼职礼仪，张岩来西安做项目考察。苏珊在电话里说道和张岩已经交往半年多了，她谎称自己在学校有社团活动，其实和张岩住在了一起。

　　陈丽萍只听到苏珊在拼命地解释，脑子已经无法再思考。

　　“张岩家在南方开工厂，现在在西安做项目考察。他对我真的很好，我愿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苏珊说着，也抽泣着。在她10岁的时候，陈丽萍便和苏珊的父亲离婚，苏珊也随妈妈姓。陈丽萍只是一个普通营业员，家里的日子十分拮据。都说女儿要富养，苏珊经常看到同学穿名牌，拿新手机，自己只是默默地羡慕。

　　张岩对苏珊百依百顺，硬将苏珊惯出了公主病。买化妆品，买项链，买衣服，张岩照单全收。苏珊在张岩这里得到了很多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次次的满足使得自己的脾气也渐渐膨胀了起来，而张岩耐心地次次化解。

　　苏珊哭了，她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害怕的哭了，想到了妈妈，无措的哭了。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命运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只有20岁，却不得不为今后的生活开辟一道分水岭。

　　陈丽萍痛定思痛，觉得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是时间问题。她后来见到了张岩，感觉到苏珊是真的很幸福。她这辈子没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心里已经很惭愧了，她希望女儿的下半生能幸幸福福。

　　20岁这一年，苏珊退了学。陈丽萍带着准姑爷去了钟楼，大唐芙蓉园，兵马俑，转遍了西安城，她知道自己没能力给女儿准备多少嫁妆，这就权当是随礼了。张岩也并不在意，考察期结束，他带着苏珊离开了这座城市。

　　婚礼办的很隆重，张岩家在佛山的一个郊县，家里经营着一家效益不错的工厂。作为独子，张岩是天然的继承人。陈丽萍看着女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陈昂也五味杂陈，他想起了林莹莹，同样是郊县，为什么家里人没有反对，就没有人担心生活方式不合拍了吗。

　　第一胎是女孩。南方进入了梅雨时节，外面雷雨交加。那一夜苏珊过的很辛苦，对于只有20岁的她生孩子的体验未免太过于苛刻。更苛刻的是张岩父母的态度，他们知道是女孩，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只留下冷冷的一句，养好身体，再生个男孩。

　　陈丽萍在病床边陪着女儿，娘俩哭了一夜。张岩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后来苏珊和妈妈几乎天天视频聊天。苏珊说女儿叫团团，她希望和妈妈团圆。苏珊总是穿着高领毛衣，陈丽萍抱怨说张岩家那么有钱还不舍得开空调，苏珊解释说南方太潮湿，阴冷。

　　陈丽萍不知道的是，高领毛衣下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生了团团后，张岩很少按时回家，经常在酩酊大醉后殴打苏珊。他粗鲁地将苏珊压在身下，苏珊不从便拿尖头皮鞋猛踹她腹部，嘴里还叫嚷着：“，连个男孩都生不出来，一天吃我的喝我的！”

　　陈昂看到了陈苏珊在社交媒体上发的朋友圈状态，那状态只有最亲密的人可见。只可惜，苏珊远走他乡，和许多的玩伴已断了联系。

　　“很开心，我能找到那个对我好，愿意满足我一切的男人。”

　　“去追求你想要的一切吧。”

　　“明天就要离开家乡了，真的很舍不得妈妈，舍不得我的朋友们。”

　　“好无聊啊，想念家乡的面食了。”

　　“我有宝贝了，她叫团团！”

　　“问什么男人会变得这么快！”

　　“为什么喝酒，为什么让我满身伤痕。”

　　那一年，苏珊21岁，就在一年前，她还坚信爱情是美好的。她为了爱情愿意焚身以火，她以为爱情能给她所有的全部，她想起了婚礼上的绚烂爆竹彩带，噼啪作响，母亲眼含热泪的微笑，那是爱情原本的样子。

　　C

　　陈昂在国企正式进入了工作状态，从小在体制内成长的他，此刻就差一个能够变为妻子的女朋友了。

　　高琪是他的新女友。像工作一样，是陈妈托人介绍。女孩家住城市，和陈昂同等学历，年龄相差一岁，经济条件要好于陈家。

　　和林莹莹的相处方式不同，陈昂主动担负起了照顾对方的角色，而这一切他是甘愿接受的。在他看来，高琪和林莹莹是不同的，高琪从小娇生惯养，这种需要被照顾的状态是正常的，但林莹莹如果这样便是有所“图”，换句话说，陈昂认为爱情应该是纯粹的，你本来是什么样，现在还应该是什么样。

　　陈昂收起了之前的骄傲，千方百计地讨好高琪。一个月微博的工资全用来买了奢侈品，高琪的小别扭在陈昂这里可以是50通电话，可以是四个小时的车程。

　　陈昂费尽心思组织了一场浪漫的求婚仪式，这才打动了高琪的芳心。

　　两家也得以坐在包间里谈着结婚事宜。门外似乎正举行着婚礼，又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音，紧接着是人群的欢呼声。陈昂有些恍惚，他看到父亲正在给高琪父亲人不停地倒酒，他知道父亲是不胜酒力的。

　　高琪的母亲谈到了房子要加上女儿的名字，女儿从小富养，结婚一辈子就一次，一定不能怠慢，陈妈欣然接受。

　　“这事终于定下来了，明天我就收回来租的房，看高琪喜欢什么样子的装修风格，全部打掉重来。”陈妈附和道。

　　“二手房吗？！”高琪的母亲尖声说道，仿佛受了惊。

　　“啊，哦，不是不是！”陈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找补，“这房子在陈昂大学的时候就买了，当时不是闲置着，就想着先租出去，看高琪喜欢啥样的装修风格，再重新……”

　　陈妈说不下去了，她看到了高琪母亲拧在一起的五官，包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高琪发来了一条信息：“我需要一个能给我保障的依靠，孩子跟你姓，一套房子总要满足我的吧，我怎么能住别人住过的房子。如果你还愿意和我继续，曲江有一个小区看着还不错……”

　　陈昂没有看完，查了查高琪所说小区的房价，足足是自己新房的一倍还多。

　　陈昂一直渴望从一而终的爱情，他曾经羡慕苏珊，那么年轻就可以找到一生的伴侣，他期望感情是纯粹的，是对人不对事的。他看到林莹莹发的一条朋友圈，照片中林莹莹骄傲地在画展上展示着自己的个人作品，旁边的男朋友一直陪伴着她。林莹莹第二年考上了中央美院，并且在不断深造。

　　陈昂迷茫，他不断捶打着憋闷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