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

　　梦里的那只红鸟像山一样大，张起翅膀昂首飞上了天空。在金色的阳光下，那只红鸟像一片云一样，飘往了天际。

　　川子至今未能忘记父亲所说过的，那只红鸟是山神，保佑着这里的人们每年能有一个好收成。它就居住在这里的大山深处，凡是找到它的人，红鸟就会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父亲望着这里的大山，目光遥远而深邃。他说自己也曾寻找过红鸟。川子就问，那找到了吗？父亲笑着说找到了，你们就是我许下的愿望。说的时候父亲眼里透露着幸福。

　　于是川子也盼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要找到红鸟，许下自己的愿望：长大。

　　他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并像他一样，每逢过年都从城里回来带着一大堆的零食，还有那一摞摞红彤彤的钞票。因为这些东西能让母亲高兴，川子亲眼见到母亲欣喜地伏在父亲的肩头看着他带回来的钞票。

　　那时，仿佛只有父亲从城里回来了，一家人才能高高兴兴地过年。

　　可那年，川子和妹妹等来的却不是父亲那一大包零食或是一摞摞的钱。

　　而是一块冷冰冰的墓碑，就伫立在离这儿不远的山上，那是也第一次母亲躲在了房间里泪流满面。

　　以后川子就再也没有见到父亲，母亲说那块石碑就是父亲，川子不信，一块石头怎么可能是父亲呢？他还想追问，母亲却缄默不语。

　　渐渐地，川子忘记了父亲，只有那只红鸟每晚来到他的梦中，让川子感觉到一种希望，一种父亲还在的错觉，他在红鸟的身上感受到了曾经父亲带给他的感觉。但同时他也有疑惑，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答案的疑惑，他隐隐觉得似乎只有红鸟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

　　川子醒来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思考着，许久，他放弃了思考。无论怎样想都是没有结果的。他看外面天还黑，才是半夜，就想继续睡觉，突然一股尿意袭来，为了不吵醒妹妹，他披上一件衣服轻轻走出屋外。

　　黑夜里，远山在沉默，川子有了一股神秘感，冻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母亲的房间的灯还亮着，估计她又在编柳条筐子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每天都要编到很晚才睡觉，每逢过节集市开时，还得赶过去叫卖。川子记得母亲的手原先是嫩白的，后来就变得又红又糙。

　　川子径直走过母亲的房间站在田畔上开始尿尿，一阵风吹过，他一激灵，尿戛然而止，而后又继续开闸放水。他不禁想道，这股风是不是同样也吹过红鸟呢，既然风是从山里来的，那红鸟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川子又暗暗嘲笑自己，当然是在睡觉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也许山一样大的红鸟现在就是那些山的其中一座，川子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他多想找到红鸟啊，这样母亲就能早早去睡了，一直到现在恐怕很累吧，只要自己一长大，就能像父亲那样拿到许多钱了，也能给妹妹买好多零食。

　　川子问过父亲，自己怎么样才能像他一样，父亲说等你长大了就和我一样了。

　　第二天，母亲早早的起来在厨房忙活了起来。川子对还坐在床上的睡眼惺忪的妹妹说：

　　“我昨晚又见到红鸟了。”

　　妹妹揉了揉眼睛：“哥，你又做梦啦？”

　　“不是，是真的见到了，和之前的一样，就从我头上飞过去，火红火红的。”于是川子依照着梦里的样子描绘了起来。

　　“半夜你还能看见它的颜色吗？”妹妹打着哈欠说

　　“能，我马上就能见到它了。”川子望向窗外，坚定的说道。

　　正吃着饭，忽然妹妹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对母亲说：

　　“妈，哥昨晚又做梦了。”

　　“都说了不是梦，是真的看见了”川子盯着碗里的粥反驳道。

　　“是吗？”母亲关切地问道“都叫你别整天胡思乱想，最近天变凉了，一定是晚上受了凉，等会儿给你抱一床厚些的被子去。”

　　“哈哈，哥光屁股着凉做胡梦了”妹妹打趣地说道。

　　“不是的，我真的见到了那只红鸟，那么大，那么宽……”

　　“那是传说，是人编出来的，不是真的。”母亲温和地打断了他。

　　“可爸说是真的！”川子大声说。

　　突然母亲正夹菜的筷子忽然愣住了，一时间饭桌上变得悄无声息，妹妹低下头只顾喝着碗里的粥。

　　沉默良久，母亲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是吗，那应该是真的吧。”

　　川子意识到了不对，便没再出声，但心里还是想着那只红鸟。

　　吃了早饭，妹妹进屋去作功课了，川子坐在高高的草垛上，伸长了脖子望着远处的山，想找到一丝红鸟的踪迹。

　　他不喜欢功课，更不喜欢学校，学校里都是一群无聊的人，整天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更令他吃惊的居然是上学还要交钱，他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送他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时，还要给教书的老师给钱。在川子看来，真正有意义的应该是像父亲一样从城里带回来一摞一摞的钱，那样才有意义。

　　既然父亲说只有长大了才能像他一样，那么川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红鸟，让自己长大。就在川子暗暗给自己定下决心时，突然看见母亲正吃力地背着一堆比人还高的柳条筐走出院外。

　　川子立马从草垛山跳下来，像一阵风一样扇到母亲面前。

　　“妈，我来帮您背一点吧。”川子说。

　　“不用，太重了你背不动。”母亲气喘吁吁地对川子说。

　　“那就背一点，给我分一点吧。”川子说着解开捆柳条筐的布带。

　　“那好吧。”

　　于是川子和母亲一人背着一捆比自己还高的柳条筐走在路上。

　　“咱们要去哪儿啊？”川子问母亲。

　　“去那边的村子，要把这些筐子给咱们欠账的人家抵债。”母亲说。

　　“咱们欠人家很多钱吗？”

　　“嗯。”

　　另外一个村子离这里非常远，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等川子和母亲到时早已满头大汗，尤其是母亲，双腿已经有些颤抖了。

　　母亲回过头来对川子说：“就是这儿了。”

　　川子顺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高坡上矗立着一栋大房子，周围用贴满白瓷砖的围墙围起来，中间立着两扇绿皮铁门，门口还拴着一直看起来凶悍的大狗。

　　川子和母亲一走进那条狗就开始冲他们吠叫，川子有些紧张，但他很快鼓起胆子准备从狗面前走过去。

　　可没想到母亲却说：“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进去一下就出来。”

　　川子只好看着母亲背着柳筐登上山坡，那只狗叫的更凶了，母亲没有理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母亲进去了。

　　于是剩下川子一个人，那条狗虎视眈眈地瞪着川子，川子突然不知哪来的一阵恼怒，捡起地上的一个土块就朝狗头上扔去，土块四散炸开，狗吓得呜咽着钻回了窝里，眯着眼睛观望着川子。

　　川子笑了，没想到是个纸老虎。他自信地瞥了一眼那条狗，就想上前看看门里的样子，刚一走上去就听见门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川子透过门缝看到母亲被几个人围在中间，那捆柳筐散落在四周，有几个还被踩坏了。

　　只见其中一个人一把揪起母亲的头发，大声骂道：“老子等你那么长时间，欠了那一大笔钱现在就想用这一堆破玩意儿抵债吗？”

　　母亲任由其抓着头发，说：“钱实在是太多了，等凑够了马上还你，先用着这些抵一点账吧。”

　　川子看着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就在这时，那人扬起巴掌说：“还要等，先让你个娘们长点教训。”说完，就作势要打母亲。

　　川子终于忍不了了，他捡起一块石头踹开门就朝那人头上掷去。只见他松开了母亲，捂着脸倒退了几步，其余几个人纷纷上前查看。

　　这时母亲扑过来一把抱起川子就往村外跑，川子听到母亲胸中沉重的喘息声，临出村子，那人在后面咆哮道：“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小子的。”

　　母亲一路上没有作任何停留，一直到回家，她将川子还有妹妹抱住，川子感觉到母亲在不停地发抖，眼眶红红的。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没有回答，却将他还有妹妹搂得更紧。

　　过了许久，川子忍不住了，他挣脱开母亲的胳膊，冲出了屋子，他此时既紧张又害怕，脑海里充满了各种思绪。但川子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一定要找到那只红鸟。

　　母亲在后面叫他，川子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找红鸟了，等着我。”然后就一直往山上跑去。路上他极想大喊一声，然而胸腔像是被填满了一样，让他喊也喊不出来。那只红鸟浮现在他的眼前，在天空自由地翱翔。川子看到了希望，他要去追寻那只红鸟，实现他的愿望，让他长大，让妹妹能好好念书，让母亲不再害怕那个狗一样凶巴巴的人。

　　带着这些想法，川子一刻不停歇地在田野上奔跑。

　　不知不觉，川子来到了一片从未到过的陌生平原，夕阳洒在平原上照的草地金光闪闪。可川子浑然未觉，他一心只想着找到红鸟。

　　直到天色完全变黑，川子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路，周围漆黑一片，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此刻的山化作了阴影笼罩在川子的头顶，他觉得这些大山像是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在黑暗中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川子的步子逐渐变小，到最后只能一点点的挪动。

　　寻找红鸟的想法逐渐被他抛之脑后，他只觉得周围的黑暗像怪物一般，只要稍微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噬。

　　川子的此刻不住地颤抖起来，是因为冷，也是因为恐惧。但他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努力地寻找着。

　　这时，脚底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树枝断裂，接着脚下一空，随之身体也跟着失去平衡，开始不停地翻滚起来，慌乱之中川子四下乱抓，却抓到了一把把草。等到翻滚停止的时候，川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他躺在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脚踝酥酥麻麻的，川子想试着站起来，可刚一站起来那股酥麻立刻变成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他腿一软重新倒在了地上。

　　川子明白自己崴了脚，走不了路了，于是在地上缩成一团，紧紧地抱起来。此刻他多想回到家，回到母亲身边，他开始觉得寻找红鸟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可父亲又说过自己找到了红鸟。川子不愿认为父亲说的是假的，但也许，父亲所说的红鸟真的根本就不存在，是父亲骗了自己，或者，是川子自己在骗自己。

　　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就知道红鸟根本就不存在，是自己不愿承认父亲去世的事实，他选择了逃避，红鸟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用来怀念父亲。川子自嘲地笑了笑，鼻头一酸，尽管他在拼命忍住，却还是有不少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倒在草丛里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爸……我想你了。”

　　川子回忆起父亲在时的点点滴滴，那时他还有妹妹全都爱听父亲讲红鸟的故事。虽然母亲说那块冰冷的墓碑就是父亲，可他怎么也不愿相信。川子在草丛中开始嚎啕大哭，他开始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不论是母亲还是妹妹，自从父亲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原来那种熟悉的家的感觉了。

　　渐渐地川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想念父亲，想念从前的母亲，想念从前的家。川子哭累了，便不再哭了，就在他快要睡着时，不远处传来母亲还有妹妹的声音，川子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从冰冷的泥土上抱起来，接纳入一个温暖的怀里，于是他沉沉地睡去了，这次红鸟没有再出现在他的梦中。

　　川子醒来时，母亲依旧抱着，妹妹扯着母亲的衣襟跟在后面。川子感到有些羞愧，于是他说：

　　“妈，对不起。”

　　母亲没有说话，接着川子又说：

　　“我想回学校好好念书。”

　　这次母亲说话了：

　　“没事的孩子，只要你想明白了就好。”

　　这时妹妹问道：

　　“哥，你找到了吗？”

　　川子思考了一会儿，答道：

　　“找到了。”

　　于是，在黑暗中三个人依偎的更紧了。